螢火蟲漫天飛舞,景象頗為壯觀。
真的好像是夜空中倒懸的銀河落到了地上,一口氣傾瀉流淌開來,將蔥郁的森林層層浸染。
“感覺就像走到了童話世界里一樣。”班長大人的聲音從旁邊傳來,“我小時候看過的國外繪本里,好像就有這樣的場景。”
“…是啊。如果一直生活在城市里,就很難見到這樣的場面。”
徐向陽怔怔地看著面前的風景,像是自言自語般回答。
螢火的光芒不止是照亮了周圍環境,它還襯托得月色柔和、草木芬芳,本來會讓人感到畏懼的濃郁夜色,被籠罩上了一圈淡淡的、朦朧的光暈,讓入眼所及之處的景色全都變得溫柔起來。
此起彼伏的蟲鳴如同一支和諧的奏鳴曲,灌木叢在清風的吹拂下微微搖晃,一條潺潺的溪流沿著山石盡頭盤旋煥然,清澈的水波倒影著碎金般的斑斕光彩,不知道是天上的星星還是地上的螢火。
就像竺清月說得那樣,是像童話那般如夢似幻的景象。
他擦了擦眼睛,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心情很快平復下來。
“以后說不定就看不到這樣的景象了。”
班長大人突然說道。
“你好像總是很悲觀。”林星潔反駁道,“只要有山林在,螢火蟲就不可能消失,只是城市里的人看不到而已。”
“要是有一天,山林都消失了呢?或者是空氣不適宜它們生存,因此滅絕的生物不是沒有。”
“…我不想和你討論這個。”
長發姑娘鼓起腮幫子,好像有點不滿。
“干嘛要挑這種時候說這個,真掃興。”
竺清月輕掩著嘴唇,反倒是笑了起來。
“我的意思是,有機會要常來這里看看,免得有一天這樣的景色消失了、徹底看不到了,才會覺得遺憾。”
他們開始踏過溪流,穿過柔軟的草甸。這片空地的面積并不寬闊,到處閑逛了一會兒后,很快就看到了兩側的盡頭,都是山崖和峭壁。
“前面還有路嗎?”
“小心點,小心腳下。”
靠得近點、再近點。
他們撥開茂盛生長的枝葉,層層綠意的遮擋之下,是另一片遼闊的新天地——
“哇,原來這里能直接看到山下。”
徐向陽忍不住驚嘆。
這處螢火蟲山谷的地理位置可謂得天獨厚,走出不算寬敞的密林后,映入眼簾的就是無邊無際般的夜色。
遠處就是山腳下的村莊,大小不一的屋宅在平原上星羅密布地排列著,絕大部分都沉浸在如海洋般涌來的黑夜里,也有幾戶亮著燈的人家,就像是大號的螢火蟲,靜靜地停在田野上。
一輪明月高高懸掛在寂寥夜空之中,他看到蜿蜒的水流與被分割開來的田地,還看到了電線桿和村中央的黃土路。
村口有一盞暗黃色的燈泡,光芒靜靜籠罩著旁邊的拖拉機。站在山坡上往下俯瞰,只覺得安靜肅穆;偶爾傳來幾聲犬吠,卻更顯氛圍清冷。
他們又轉了回去。
站在巖石邊上的兩位女孩正在小聲說著話,徐向陽則拿著一根樹枝,在溪水里撥來撥去,在水中翻起了一陣泥沙,幾只銀鱗小魚在他手邊游來游去。
正當他覺得有點無聊的時候,突然聽見后方傳來一聲悶響,像是雷雨來臨前天空深處傳來的悶響。
徐向陽嚇了一跳,趕緊站起身來,發現林星潔正在一臉疑惑地注視著自己?
“你聽見了嗎?那是…那是什么聲音?”
徐向陽搖搖頭。
好像是從不算太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是鞭炮吧。”
竺清月笑著說道。
“最近有什么節日?”
徐向陽想了想,還是搖頭。
“七夕節?那還太早了吧,而且哪有人會在七夕放鞭炮的。”
“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星潔拍了拍自己的褲腳,從坐著的石頭上跳下來。
他們穿過密林、越過山坡,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前進,很快就發現了那個地方。
就在距離村落不遠處的地方,有一大片被紅色煙囪圍繞起來的地方,房屋建筑都是彩色玻璃搭上去的。
“砰!”
一道閃亮的光束沖上夜空,在一聲炸響中,濺開成無數碎銀。
是煙花。
“真的是在放煙花…”
林星潔說,她的臉龐被煙花的光芒照亮了一瞬,倏忽間又重歸黑暗。
“是在慶祝吧,比方說剪彩和開業之類的。”
徐向陽猜測道。
“看樣子是村子附近有工廠落地了。那位記者可能知道這件事,所以才告訴我們。”
夏日的煙花又一次升空。
年輕人們都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注視著前方,望著煙花在夜空中央燦爛盛開。
其實并不算太好看。起碼和春節時那種鬧哄哄的賀歲煙花,熱鬧到一晚上都睡不著,街頭巷尾到處都是“噼里啪啦”的聲勢完全不是一個級別。
不但只有孤零零的幾朵,而且每隔一段時間才會發射一支。
只是,對于徐向陽來說,他看的不是煙花。
他在聽,那爆炸的聲音仔細去聽就會覺得震耳欲聾,于是掩蓋了他小小的想法和動作;
他在看,在偷偷看,看得是林星潔,也看了竺清月。
她們像白瓷般的側臉,和帶有各自風情的美麗五官。
無論是她還是她,此刻都沒有說話、因而顯得安然,表情平靜肅穆,像雕塑般靜態的美,就好像上天在制造其他人的形象時都是隨手捏捏,只有這兩人是用小刀一點點精心雕琢出來的。
當這種完美凝固在漆黑的夜色與微微呼嘯的風中時,更有種出類拔萃的美感,和平日里那鮮活的印象有所區別,近乎神圣。
和他見過的所有其他人都不同,兩位姑娘身上有著某種相似的特質,好似不屬于這個人間…
實際上,過去的她們確實總是和人群間保持著若即若離的感覺;是在和他在一起之后,才慢慢開始有了人情味,會和他人接觸。
而作為第一個擁有這樣的機會,能觸碰到她們的心靈的人,徐向陽覺得自己上輩子、上上輩子、上上輩子一定都是大好人,才有這樣的幸運。
當然,這輩子還是。要不然就沒有抓住機會的主觀能動性…
不知為何,在胡思亂想間,他的腦海里突然浮現出來在水庫那時候,林星潔對自己說過的話。
“你肯定知道牛郎織女的故事吧。”
女朋友笑著對自己說。
“織女是天上的仙女,牛郎是靠拿走她的衣服,織女沒辦法了,才嫁給他為妻子的。”
仙女的衣服,就是將來自天上的仙女拉扯著固定在大地上的線吧?就像風箏一樣,只有手中握了線,才能保證繼續它能回來,無論到哪里都能回到自己身邊。
而它現在,就在自己手中。
唯一有點奇怪、有點讓人煩惱的是,仙女有兩個,所以那樣的線,有兩根。
這一瞬,徐向陽的腦海浮現出了無數念頭,其中有一半都在互相打架。
有時候,人在遇見難以抉擇的問題時,就會這樣想:
真希望時間能凝固在這一個剎那,永遠、永遠地持續下去…
現在的徐向陽就有相同的念頭,不過,不止是因為煩惱,還有幸福。
當他和她們一起并肩站在山坡上時,女孩子們身上的味道縈繞著他,手臂偶爾碰擦間傳來溫度和柔軟讓人心神蕩漾。盡管是本該早已經習慣的體驗,但心中的幸福卻沒有因此減弱一分一毫。
過剩的幸福感是他一直放不下心的主要緣由,他的同齡人一般都會渴望著成長、渴望擺脫當下無聊的生活,渴望擺脫成年人的束縛,渴望成為大人…徐向陽不同,他總是希望時間的腳步能慢一點、再慢一點。
這種壓抑在心底的情緒有時候會讓他覺得迷茫,但正如歲月流逝不會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他總該要有做出選擇的那一天,且不能太晚。
以社會常識、以他從小接受的道德教育來看,在有了戀人后,他其實早該和班長大人保持距離了;但是有人會愿意主動放開手中的這根線嗎?
徐向陽越發地覺得自己很貪婪、很貪心,可他真的不會這樣做。
令他感到遺憾的是,煙火的聲音并沒有持續太久。很快,工廠里聚集起來的一群人就離開了,留下一地碎屑。
夜空再度恢復了平靜,白色的煙氣在天鵝絨般的漆黑背景中裊裊升起,很快又消失不見。
風漸漸有些涼了,他們重新回到森林,走回螢火閃閃的山谷。
在路上,徐向陽聽到竺清月開口問道。
“你怎么不說話?”
是在問自己嗎?
“你剛剛那副低眉沉默的樣子,該不會是在許愿吧?”
“是啊。”
回答的人是林星潔。
“我是聽說過有對流星許愿的,還有對插在生日蛋糕上的蠟燭許愿的,但是對著煙花…我還是頭一回聽說。”
“想到就做了唄。”
女朋友的語氣很平淡。
“那你許了什么愿望?”
聽見這個問題,回過神來的徐向陽忍不住插嘴:
“別的我不知道,我倒是聽說過‘許下的愿望一旦說給別人聽就不靈了’…”
“星潔想說就說唄,我可沒有強迫她的意思。”
班長大人一本正經地回答,隨后又笑呵呵地看向身邊的女孩。
“但是啊,要是她不可能說,就說明有想要瞞著我們實現的愿望,對吧?徐向陽,你身為男友難道就一點兒都不覺得好奇?你不想知道星潔還有什么想要的東西嗎?要是一般的需求,她可以直接和你或者和我講啊。”
你這是不叫“強迫”,根本就是“脅迫”,是“道德綁架“,根本就沒好到哪里去!徐向陽忍不住在心里吐槽道。
話雖如此,他的心中確實還是升起了…那么一丁點的好奇心。
因為根據徐向陽在平日里與女朋友相處得出來的經驗,這姑娘的物欲其實很低。
可能偶爾會有點貪嘴,不過基本上不怎么主動要求,在大部分時候還是靠徐向陽察言觀色看出她對什么感興趣,才主動淘錢包替她買的。
或許是她天性就有著乖孩子的一面,或許是因為和過去的生活相比,她覺得現在這樣就很滿足、很幸福…總之,他很難想象得出女孩心中的欲求。
…要不想辦法讓她說說看?徐向陽的想法在短短的數秒鐘內有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甚至有了想要張嘴附和班長大人的沖動。
畢竟我和她是情侶嘛,他想,在這方面表達一下關心未嘗不可。
不過,在徐向陽成功勸說自己改變主意之前,他的女朋友就主動開口回答了。
對于班長大人的追問,林星潔好像并沒有覺得窘迫或是害羞的意思,而是輕輕笑了起來。
“我只是在剛才看煙花的時候,突然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明明那地方傳來的聲音很響,我卻覺得周圍好安靜,我能感覺到有風吹在我的臉上,涼絲絲的,很舒服;我還知道有你們陪在我身邊,就在距離我很近的地方,伸手就能碰見…”
她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很爽快。
“我現在覺得很幸福。所以,我的愿望很簡單,只是希望‘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當然,也不用像清月說得那樣每年都來這里一趟。那樣太夸張了…而且,地方其實無所謂,只要是三個人一起,無論是哪里,隨便走走就行啦。”
徐向陽愣了一下,下意識回答。
“…會實現的。”
“我知道。”
說這話的時候,女朋友的目光沒有看向自己,始終眺望者無垠的夜空。明明那里什么都沒有,她卻好像是見到了他們三人長大后的景象,面露微笑。
“所以,這大概不算是真正的許愿,而是在談論我們未來的事情。”
“說得真好。”
竺清月笑瞇瞇地朝他們舉起手掌。
“那正好,我們在這兒立個約定吧。明年暑假,我們就高考結束,高中畢業了。想來周圍的生活會有很大的變動吧…不過,我想這改變不了我們。”
徐向陽沒有猶豫,連忙探出手去,和那只白嫩的小手擊掌,結果反而被對方瞪了。
“笨啊你,三個人怎么擊掌發誓啊?”
一邊說著,她將那只手掌攤開來,伸到他們面前。
“——喏,是這樣才對。”
月上枝頭,清輝遍灑大地,螢火蟲漫天飛舞的世外桃源里,年輕人們的手掌合在一起,又像是不約而同地感到了害臊,一觸即放。
他看到林星潔的臉蛋像喝醉了酒似的浮起微醺的紅暈;他見到竺清月的瞳孔正閃閃發亮,不知道反射的是天上的月色還是流螢的光,又或者她眼睛里本就有閃耀如火。
他想,自己恐怕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