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的雨夜。
兩道手電筒的光柱在黝黑的森林里到處亂轉,灑下一個又一個橢圓形的光斑,照亮淅淅瀝瀝的雨水自天心降落的軌跡。
披著雨衣的兩人正在林間道路上艱難跋涉,長靴從一趟趟泥潭上踩過,濺起一片泥點。
眼鏡鏡片上覆蓋著的細密水珠讓人的視野變得模糊,陰冷的氣流隔著厚厚的防雨布料依然能輕松滲透,甚至會讓人懷疑到底是雨水、還是從口中吐出的熱量化作白汽沾上的。
走在后面的年輕人望著前方男人沉穩的步伐,忍不住心生感慨。
對方可比自己大上倆輩,要是放在別的職業都是該退休的年紀了,沒想到還是如此精力充沛。
“小劉。”
正胡思亂想的時候,對方突然停下腳步。
“哎,有啥事兒,周隊長?”
他連忙回應。
“巡邏地點是從哪里到哪里?”
“前面就到了。”
“嗯。”
周隊長——周行健點了點頭,回答道。
“再加把勁兒吧,馬上就能下山了。”
“行。”
小劉邁開步伐,迅速跟上了前面男人的步伐,笑著說道。
“其實我倒是沒事,這本來就是我的工作,倒是周隊長您比較辛苦,還得在別的轄區巡邏…”
“我們來這兒是有任務的。山陰市的各部門同志都在幫我們的忙,我總不能閑著。”
周行健的話頭頓了頓,手電筒的光柱又隨意在到處晃了晃。
“我聽說有個殺了自己全家的兇手跑上山了?”
“…是啊,一周前的事情了。”小劉點回答,“山下面都有崗哨,還有讓我們這些隊員定時上山巡邏,都是為了他。”
“沒抓到?”
“還沒呢。”
小劉搖搖頭。
“因為沒辦法組織大規模搜山。避免消息走露是一回事,一方面要注重安全,對方是個危險的殺人犯,萬一這人狂性大發,傷到搜救人員就不好了。不過最重要的還是…”
“是因為他的靈媒能力吧?”
“是,聽說是屏蔽感知的類型。很罕見,所以難抓到。”
周行健走了一會兒,似乎在濕漉漉的泥地里發現了有人經過的蹤跡,忍不住皺起眉頭。
“怎么這座山上還有人啊?”
“不是同一座山啊,他在另一頭。崗哨封起來的山頭在那個方向,我們還沒走到。”
小劉指了個方向。
“這邊是旅游景點,還有村落。”
“這…還是很危險吧?不是說這個兇手很擅長潛逃嗎?”
“那沒辦法,總不能要求住在附近的人都搬遷走,人也不愿意啊,只能靠我們巡邏聚居點了。”
話說到這里,年輕的靈媒忍不住嘆了口氣。
“唉,周隊長,你說我們得瞞到啥時候啊。”
“這不是你我說了算的。”
周行健的話頭頓了頓,聲音稍微壓低了點。
“…快了吧。國際上還沒有先例,我們只是不好做第一個當螃蟹的。”
“嗯,我想通靈者和靈媒的隊伍越來越龐大,每個城市的鬼屋數量亦在增長,放到臺面上是遲早的事情——”
“好了,這話題就到此為止吧。”
見周隊長的表情嚴肅起來,小劉識趣地沒有說下去。
“你看前面,有座廟,我們去那兒休息一下…”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住嘴了,眼神變得凝重。
“你感覺到了嗎?就在那個位置,周老師。”
周行健抬起頭,靜靜的望向山頭那座屹立在風雨飄搖中的深夜寺廟,似乎有點點暗淡的昏黃光芒正從那個方向飄散出來。
“…還不止一個。”
“我們去看看。”
他邁開步伐的同時回答道。
小劉拿出了對講機,朝著電波對面講了幾句話后,立刻跟上。
“喂,你們猜這群人是誰啊?”
林星潔倚靠在自家男朋友身邊,小聲問道:
“不會真被我說中了吧?”
徐向陽沒有回答,只是一邊慢慢嚼著嘴巴里的肉片,一邊默默觀察著這群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
其實用“不速之客”這個詞比較奇怪,因為這是座已經被廢棄了一段時間的寺廟,是無主之地,誰都有權利來避風躲雨。
但這群身穿黑風衣的家伙們,真的一看就知道和普通游客們不同,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危險分子”的氛圍。
“一群靈媒跑到這種深山寺廟里來,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巧合。總不可能說就是未來出來旅游?”
班長大人的聲音很輕,輕到能被篝火的噼啪聲壓制、能被拂過梁柱的夜風吹走。
年輕人們的交流一直維持在這個音量上,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希望能有充分時間來觀察這群人。
穿著風衣的人們在進入古廟內后,就一言不發地聚攏在一起,坐到了某個角落。
他們全都保持了沉默,就像一群被下了“不能說話”命令的士兵,無論誰都是一言不發。
這群人同樣選擇就地取材、有模有樣地升起一堆篝火,將被淋濕的衣服掛起來。
還好,廟內的面積挺寬敞,和年輕人們之間還隔著大片空地,所以徐向陽能肆意地觀察他們,而不用擔心被注意到。
“…一共五個人。”
徐向陽用牙齒剃掉骨頭上的最后一點肉絲,隨手丟到一旁,視線在這群人的臉龐上一一掃過。
三男兩女,年長的有五六十歲,最年輕的不過二十幾歲的樣子,還有個看不出具體年齡的,是這群人中唯一的外國人:
他的頭發纖細卷曲,身材矮小,鼻子扁平,嘴唇則寬厚,皮膚黝黑,五官中帶著南亞人的特征。
這人的年齡看上去已經很大了,但是沒有胡須、皺紋不顯著,且自從登場以來就從來沒有張開過眼睛,不知道是不是盲人。
他身上穿著黃色的運動體恤,走了一遭雨夜山路,渾身都變得臟兮兮的,而且因為總是閉著眼睛,還需要別的同伴扶著他走。
“我感受到了兩個邪靈的氣息,這就說明這群人中起碼有兩個靈媒。可以想見,剩下的不是靈媒也是通靈者…”
這群人的表現不知道該說是謹慎還是大膽,即使在這種相對安全的狀況下都沒有將邪靈收回去。
好在相比起他們,徐向陽這邊還沒有露出馬腳,所以這群人并沒有將注意力放在這邊,頂多是有人被兩位女孩的長相所吸引,多看上幾眼。
“我覺得啊,這群人上山來不會是偶然,但會到這座寺廟里來應該是恰巧。”
徐向陽最后做出了判斷。
“如果他們就是沖著這座廟來的,比如說想要挖走這里的東西、或是和誰碰面之類的,現在肯定不會這么悠閑了。”
“嗯。”
竺清月微微頷首,贊同。
“如果真是有備而來,應該會選擇將我們和郭阿姨這樣的‘普通人’趕走吧。”
但他們看起來只是準備在這里扎營駐足和休息,從這個角度上來說,與他們沒什么區別。
“所以,是要當作沒見到這群人嗎?”
林星潔的表情中竟略略帶著遺憾。
他想,這姑娘的性格里果真有唯恐天下不亂的一面啊。
“那你想怎么做?”
徐向陽吐槽道。
“主動找上門去說自己也是靈媒,想和他們友好交流?人家只會覺得你是砸場子的,萬一是什么秘密行動,說不定還要殺人滅口呢。”
“他們敢。”
林星潔輕哼一聲,有點驕傲地仰起脖子。
不過,她終究還是沒有上前搭話。
數分鐘后,穿著藍色工人裝的男子在濕淋淋的水汽裹挾中重回廟內。
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那幾個風衣人,表情有些驚愕,然后男人朝著徐向陽等人的方向走來。
衛記者要晚點,像個落湯雞似地氣喘吁吁跑回來,手里還提溜著個烏漆麻黑的畜牲。
“咦,居然能找到這么多嗎?”
徐向陽看著男人手中抓著三只野雞野鴨,不免感到驚訝。
先不說在沒有工具武器的情況下徒手捕獵的難度,林星潔和竺清月她們倆可是用超能力打獵的,結果在外面轉悠了一圈卻只帶回來一只,說明真正的問題還不在于抓,而在于如何在傾盆大雨中找到躲起來的野生動物。
“我在山上待過一段時間,有打獵經驗。”
李大哥憨厚地笑了笑。
衛記者則湊過來,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們是…?”
“不知道。”徐向陽搖搖頭,“應該和我們一樣,都是來躲雨的。不用管別人,我烤我們的。”
“對。”
衛記者連連點頭。
不一會兒,地上又多了兩堆篝火,上面架著被脫光了毛的野禽,廟內的香氣很快變得濃郁起來。
等肉快烤熟了,李大哥突然做出了一個出乎意料的行為:他轉過頭,對著那群人開口招呼。
“朋友,你們要不要來嘗嘗看?”
徐向陽準備去切肉的手一下子停住了,而身穿風衣的人們同樣用驚訝的目光回望,
其中像是領頭的男人——不但是光頭,臉上有一道疤痕,給人一種兇神惡煞的印象——與自己的同伴們交換了一下眼神。
“…如果你們愿意的話。我和我的朋友長途旅行來到這里,確實有點饑餓。”
他們的火堆上只有正在加熱的搪瓷杯。刀疤男站起身,從口袋掏出幾張鈔票。
“我給錢。”
“沒事沒事。”李大哥咧開嘴,淳樸的笑容讓人很容易放下戒心,“都來吃吧。”
李大哥很熱情地分了兩只烤雞過去,僵硬冷漠的氛圍漸漸緩和下來。
他們開始隔著一段距離聊天,兩位成年人偶爾會出于好奇心問上幾句,比如“你們從哪里來?”“是游客嗎?”“來這里做什么?”。
對方當然不是有問必答,疤臉男和他的同伴們一看就屬于那種沉默寡言的類型,但有時候還是會回答問題。
過了數分鐘后,廟門口再次響起了腳步聲。
“又來人了啊,這個晚上可真熱鬧。”
衛記者好奇地抬起頭,但他的眼角余光注意到,那個刀疤男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雙目定定地注視著門口。
“嚯,沒想到這樣一座小破廟里,居然還擠了一堆人啊。”
來者是兩個警察,一個年紀輕輕,一個上了年紀,在門口撣了撣警帽上的雨水后才踏入廟內。
“這人好像有點眼熟。”
林星潔突然說道。
“你忘記了嗎?我們在醫院里有過一面之緣的。”
徐向陽提醒道,他的目光始終落在老警察身上。
“啊,是醫院那個時候和蓮姐在一起的…”
女孩恍然大悟。
“在做燒烤?我們有沒有份啊?”
年紀輕的那位主動朝他們打了招呼。
“沒事沒事,坐下來一起吃吧。”
衛記者自然是很熱情地伸手招呼。
那位警察也不和他們客氣,直接蹲下來用手撕了一片肉塞進嘴巴里,一邊含含糊糊地問道。
“我姓劉,是附近巡邏的。你們都是游客?”
“嗯。”
“…還有學生。你們家長呢?”
“我們跟團出來的。”
“你們家里人心還挺大。”
“旅行社一直有派人和我們一起。”
徐向陽指了指郭阿姨休息的方向。
他不知道那位阿姨有沒有注意到有一大群人進來了,因為她所在的位置與眾人間距離隔得有點遠,是在佛像后面,而且還早早睡下了。
劉警官的目光在他們的面孔上一一掃過,他舔了舔沾上油污的手指,聲音低沉。
“那你們今晚有沒有遇見過什么奇怪的人,或者什么怪事?”
徐向陽和朋友們面面相覷,他作為代表回答道:
“我們一路上見到的,就只有現在待在廟里的這些人。有問題嗎?”
“我只是提醒。你們都要小心點,因為附近山頭有個潛逃的犯人,一直沒被抓到。”
“我好像聽別人講起過。”衛記者在旁邊插嘴,“是不是那個把自己的老婆和兩個全都殺掉的…”
“對對對,沒錯,就是他。”
劉警官嘆了口氣。
“另外,最近山陰市很不安分啊,說不定還有從其它地方,甚至從海外流竄過來的壞人…”
就在這時,刀疤男突然站起身。他沒有開口,凌厲的目光卻直直地落向這邊。
廟內的氣氛一下子凝重起來。
劉警官在衣服上胡亂擦掉自己手上的油漬,慢條斯理地站起來,高聲說道:
“大家身上有沒有帶著身份證件啊?請配合一下工作…”
幾乎就在這一霎那,刀疤男發出一聲低沉的怒喝。
“條子是沖我們來的!動手!”
他身后的幾位同伴同時躍起。
而劉警官則像是早有預料,迅速將腦袋轉向那群人,一手下撈,似乎是準備拔槍。
但第一個動手的不是他、更不是那群風衣男人,而是坐在徐向陽身邊的那位穿著藍色工服的男人——
李大哥的面容扭曲而險惡,憨厚的笑容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額頭青筋暴起,自懷里猛地抽出一把閃閃發亮的砍刀,朝著劉警官的方向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