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清月微笑著注視著那個男生離開自己,走上長廊,在自己的視野中漸行漸遠。
她清楚對方是去尋找情報了。
向陽他說不定是找到了一些線索——一些通過他的通靈能力才能觸發的線索,所以才會自信滿滿地和自己立下賭約吧。
竺清月覺得很有意思,正如向陽所說,這就像是他們兩個會在學習展開競爭一樣,的確是個好提案,所以她爽快地答應下來了。
當然,不論過程如何,勝利都終將屬于她…
…開玩笑的。
這種事情,真的有意思嗎?
當徐向陽離開走廊后,女孩臉上殘留的笑意慢慢消失,最后變得面無表情。
——不愉快,不愉快。
事實恰恰相反,她的心情變得異常煩悶,一種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緣由的煩躁感。
竺清月低下頭,注視著自己的手掌。
如玉的手掌上是細膩的紋路,十根纖長的指頭在昏黃的燈光中散發著熒熒微光。
只要這根手指輕輕一動,就能一口氣將向陽帶回自己身邊——
但是,既然做了約定,就不能不守信用。
她很清楚,自己的做法已經讓徐向陽感到不舒服了。
幸運的是,那個男生很好心地認為這是朋友間在性格上的磨合問題,只要得出共識即可,結果不會影響到他們的關系,所以才會有了這次比賽。
可要是她再獨斷專行下去的話,向陽他說不定真的會選擇離開自己…
所以,她才會答應這個條件。
賭約是否公平,根本就無所謂。
“只要我能得到勝利不就好了嗎?”
竺清月想,決定不去理睬。
然而,她的情緒卻沒有因此而有所好轉。
如此煩悶和壓抑的心情,就需要找人發泄。
正好,竺清月有一個很合適的目標,而且順便還能從對方口中問出情報,這樣就不用擔心會輸了。
“不需要特地去尋找離開的方法。”
班長大人的嘴角不知不覺間浮現的笑容,看上去有點冰冷。
“——只要將這棟鬼屋徹底毀滅,我和向陽自然就能出去。”
穿過一重又一重的回廊,竺清月又一次回到了大堂。
宋德壽似乎已經徹底放棄用內部空間的改變來阻擋他們去路的想法,距離恢復了正常。
這間位于鬼屋正門的客廳里,靜悄悄的,空無一物…主要是沒有見到向陽的身影,看來他發現的線索不在這個地方。
這就好。
接下來,她會表現得有一點點跋扈,女孩不希望讓自己的好朋友看到自己糟糕和惡劣的一面。
如果說懲罰甚至殺死某個壞人就能讓他們倆從鬼屋里脫身,向陽不會表示反對;
可是,僅僅是為了發泄煩悶而虐待旁人,那就是另一回事了,這種不必要的暴力,像他那樣的好孩子,看見了肯定會覺得不舒服。
竺清月伸出手掌,無形的絲線自她的指尖放射而出,線的另一頭則是另一個人的性命。
銳利的絲線如枷鎖般鎖住了此人的脖頸,只要手指輕輕一動,就能切斷那家伙的喉嚨。
少女隱約能察覺到,對方目前所在的距離非常之遠,遠到很難想象兩人正處于同一間屋子里;且從方向來看,宋耀同學這會兒應該被深埋于地下。
為了保護自己的孫子,宋德壽可謂煞費苦心,已然用盡了全力。
遺憾的是,這點距離對她而言沒有任何意義。
“給我滾上來!”
竺清月的手指猛地握緊成拳。
她的線只要纏上目標,就不可能被切斷,對受害者而言,那是永遠無法掙脫的束縛。
自遙遠的地底傳來一連串悶響,聲音由遠及近,那是宋耀的身體在絲線的牽引下身不由己地往地面飛來,層層堆疊的地板阻擋不住,一路上都被人體盡數撞爛的回響。
再這樣下去,被釣上來的宋耀同學怕是要被撞成傻子…不,等他真的上來后,說不定已經是一具血肉模糊、不成人形的尸體了。
不過,那個聲音很快便消失不見。
宋德壽顯然意識到了相同的事情,它無法抗拒班長大人的能力,只好利用對鬼屋的掌控能力,將從地底通往地面這一路上的建筑障礙全都撤銷,避免它的孫子真的被撞死或是變成廢人…
即使如此,從地底飛上來的人,依然過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才到達終點。
客廳一樓的木制地板像張開嘴巴似的自動破開了一個大洞,宋耀的身影從中飛出、死魚般摔落在地上。
他頭破血流,狼狽不堪地俯面趴著,靜靜的一動不動,像是具尸體;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勉強用樓梯作為支撐坐起來,翻過身來后,與居高臨下的竺清月面面相覷。
“總算肯出來了啊,要是你能早點老老實實從老鼠洞里爬出來,就不用吃苦頭了。”
竺清月微微一笑。
出乎意料的是,面對女孩肆意跋扈的行為,宋耀沒有生氣,沒有對著她破口大罵,沒有冷嘲熱諷,更沒有求饒。
他的眼神中,甚至不存在因剛才那種與被當作皮球般踢來踢去無異的屈辱而產生的憤怒…或是哀求。
宋耀只是坐在那里,靜靜地看著她,神態平靜,看不出喜怒。
這是…被我痛扁了一頓以后,頓悟成佛了?
班長大人心想。當然,她對這家伙的心態并不感興趣,笑著問道:
“怎么了,宋耀同學,不準備繼續掙扎了嗎?”
“我已經嘗試過一次了。”對方輕輕嘆了口氣,開口回答,“結果是,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就連爺爺他都只能依靠這棟屋子,才能勉強把你困在這里。”
“是我搞錯了,沒想到你和之前那些闖入這棟屋子里的人根本不是一個級別。明明他們看起來才是身經百戰的專業人士,卻比不過一個女高中生…”
“咳…咳咳。”
宋耀捂著嘴巴,不知道是因為灰塵還是堵在喉嚨的血液,咳嗽了好幾聲后,他的臉上慢慢露出笑容。
“這個世界從來就不公平,對嗎?”
竺清月臉上的微笑一如往常。
“你如果再和我講這些無聊的廢話,我就把你扔下去再撞幾個來回。你很清楚我把你從老鼠洞里拽出來的理由。”
“是的,我知道,你想離開這棟屋子…”
“是我和他,我和向陽兩個人。”女孩糾正道,“如果你實話實說,我可以不去管你和你爺爺的死活。”
沉默片刻后,宋耀點了點頭。
“我知道了,我會說的,這樣僵持下去沒有意義,但是在此之前,班長…竺清月,我想有很重要的話想說,是我過去想說卻沒有對你說出口的話…”
“如果是告白的話,就請免開尊口。男生的告白我只想讓從一個人嘴里聽說,而我現在已經聽到了。”
宋耀的臉色微微一白,但他還是堅持說下去。
“我是喜歡你,從見面的一開始就是,不想知道理由嗎?”
“喜歡我的男生從小學開始就排隊站了…”
竺清月有點無語地按住自己的額頭,她還以為對方已經不再執迷不悟了,沒想到還是在自作多情。
“真不缺你一個。”
“我是覺得…我們很像。”
宋耀卻沒有注意到班長大人的表情,他甚至沒有看向她,只顧自己一個人說。
“我一眼就能看出來,你和我是一類人。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的家庭氛圍大概不是很好,要么是父母間的關系很緊張,要么是親子間…總之,就是從小缺愛的類型。”
竺清月的眉毛輕輕挑起,沒有回應。
“我的父母呢,他們倆從我小時候有記憶的時候開始,就沒有一天不在爭吵。”
男生低著腦袋,盯著面前的地板,好似陷入了一陣漫長的回憶。
“冷暴力,互相辱罵,甚至大打出手,每天晚上我在床上都要翻來覆去好久才能睡著,因為從他們臥室里傳出來的聲音實在是很吵;每周我都要記得買碗碟,不然家里連做好的飯菜都沒地方盛。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里…”
他指了指天花板,又指了指腳下。
“就在這棟屋子里,度過了我的童年,我慢慢成長為一個平庸的、不起眼的人。”
“直到有一天,就在我小學畢業的那一天…他們全都死了。”
宋耀抬起頭來,笑著問道。
“因為我本人的事情沒什么可講的,所以這幾乎就是我對過往人生的全部總結。班長,你聽完了后有何感想?”
“嗯…大概還挺可憐的?”
竺清月想了想,如此回答道。
“但很遺憾,你是個不值得同情的人渣。你殺了人,不止一個。要說可憐的話,從小生活在單親家庭里的郭子軒一樣境遇不幸,還有辛辛苦苦獨自一人把兒子撫養大,得到的回報卻是自己孩子上吊后冷冰冰的尸體…”
女孩的眼神變得異常冷漠。
“自從我拜訪郭子軒的媽媽之后,你的性命就已經變得不值一提了。”
她似乎是感到不耐煩了,又一次舉起手,對準坐在地上的男生。
但宋耀卻沒有害怕,他的眼睛一直都在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臉,這會兒卻又一次笑了起來,笑得很突然。
“竺清月,你和我…果然很像。”
“你不在意我的死活,又怎么會去在意郭子軒的事情呢?在班長你眼里,我和他其實都是一類人,就和班上的其他男生…不,是所有學生和老師一樣,都是根本不值得關注的對象,我有說錯嗎?”
大概是害怕竺清月在中途翻臉,他加快了語速說道:
“所以,你根本是在說謊,你現在心情很不好,甚至想要殺我,和其他人壓根就沒有關系——”
“我其實一直都在聽你們倆的對話,那個和你一起進入這棟房子、叫作徐向陽的男生,我知道他還有別的關系要好的女生,結果你們倆現在又選擇分道揚鑣…”
“所以我才說,你和我一樣。”
宋耀在說話的同時,一邊還在那兒搖頭嘆息,目光中甚至帶上了憐憫。
而竺清月則對他的話語表現得無動于衷。
“愚蠢的挑撥。我們三人間的關系,不是你能揣測的。”
“我連那個女生是誰都沒見過,怎么可能去…唔!”
宋耀的話才剛說到一半就卡住了,脖子上浮現出一道道鮮明的勒痕,且痕跡加深的速度要遠比之前來得快,可見女孩內心對他的厭煩。
“廢話連篇。告訴我,該如何從這里出去,不,是如何讓這棟屋子消失?”
“呵…呵呵…要是…要是我說出來,不是等于自掘墳墓嗎…”
“你不說,現在就得死。”
竺清月漠然道,手指再度施加力道。
“你的爺爺會跟著一起灰飛煙滅。”
“等…等一下!”
或許是因為差點就死過一次,這回宋耀同學表現得很冷靜,仿佛置生死于度外,甚至還敢出言激怒班長大人;可是,當他真的再度面臨被一點點掐碎頸骨的劇烈痛楚與死亡的恐懼時,這個男生還是忍不住求生本能作祟,滿臉眼淚鼻涕地出聲求饒。
竺清月快步往回走。
不出她所料,宋耀最后還是老老實實地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總而言之,想要消滅鬼屋,就要驅除作為鬼屋的核心——即宋德壽。
這點不難想到。關鍵在于,現如今的宋德壽已經同鬼屋融為一體,很難被殺死。
徐向陽提出的“用擊敗它的屬下的方式逼迫它出來”的想法,在大方向上沒錯,只是因為缺乏了重要信息才有所偏離。
——原來,鬼屋從最開始就不止有宋德壽一位死者被轉化為邪靈。
那群靈媒小隊的犧牲者,是宋德壽刻意轉化而來作為打手的,就算全死了,對它和鬼屋而言都不痛不癢;
但是,在安寧街41號被鬼屋現象初次侵蝕后,那個與宋德壽在同一時間內被轉化為邪靈、這棟房子內原先就存在的死者,地位卻大不相同。
這頭邪靈被稱為“節點”,同樣是支撐著這棟鬼屋的重要力量。
而邪靈生前的身份不言自明:
“…是宋耀的母親。”
那個穿著睡衣,不屬于靈媒小隊一員的女鬼,正是她要尋找的目標。
“殺了她,再將宋德壽逼出來,把這棟房子毀了,一切都很輕松。”
如此一來,她和向陽就都能回去了,回到正常的人世間,回到那個有她的母親、她認識的人們,她的另一位好朋友所在的地方。
只要等回去以后…
竺清月抿緊唇瓣。
——回去以后,她還能和徐向陽維持現在這種,是因為恰好被關在鬼屋里,才突飛猛進的親密關系嗎?
向陽他還要向星潔告白,不出意外的話,兩人會就此成為戀人。
現在的竺清月恍然發覺,不要說被他們倆排斥和疏遠,就算是回去以后,三人關系繼續維持現狀,她恐怕都會覺得難以滿足。
她所想要的是徐向陽口中的“光是在一起還不滿足”,是愛情或者友情這種淺薄庸俗的關系難以比擬,某種更具備超越性、更加牢固且堅不可摧的情感。
竺清月對自己能否構筑起這一切擁有信心,可是真的要實現這種關系,是否意味著在這個過程中她要做出犧牲,做出選擇,做出退讓,以及…
對此時此刻“放手”?
漸漸的,她好像能看清內心深處盤桓的那個念頭了——
人的欲望是一個無底洞。這并不可怕,因為只要合上蓋子、不去看它就沒問題。
女孩卻深知自己的與眾不同之處。
在她內心深處涌動的欲望,不是一條需要去填平的溝壑,而是一頭永遠得不到饜足的怪獸。
——“我覺得你是在嫉妒。”
——“我確實很喜歡你,向陽,就像喜歡星潔那樣喜歡。但我知道,這和戀愛是不一樣的。我希望你和星潔她在一起,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我不會嫉妒。”
她想,這是為了向陽、為了星潔,為了我們三人的未來,所以才不會有別的想法。
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嗎?
請:m.yetianl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