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同一個人。
經過反復比較后,徐向陽只能得出這個結論。
他注視著倒掛在天花板上,和往日無甚區別的蜘蛛邪靈,一時間默然無語。
即使在不知不覺中重新回到了生前的場所,這頭怪物依舊渾然未覺。
清月說,“邪靈都是依照自己的本能在行動的”。可能像鬼屋老人那樣的人型邪靈不在其內,但是像怪蟲或是人面蜘蛛的確是以一種原始的動物或是昆蟲般的本能行動的。
在它們身上只能看到捕獵者的邪惡或是遇見天敵的恐懼,除此以外沒有顯示出任何屬于智慧生物的知性。
肥碩的青黑色腹部上鑲嵌的那張人臉,上面的表情已經徹底扭曲了,只是看上去“像是人類”,實際上早已變成一幅永遠只能在哀嚎中痛苦的圖案。
正因為如此,他一開始才不敢確認。
但是,從變形凝固的五官上,還是能依稀看出曾經作為人類的痕跡。
蜘蛛邪靈身上作為“人”的要素,比鬼屋老人更加稀缺和淡薄,因為除了這張人臉以外,剩下的部分都是狀如蜘蛛、徹底變形和異化的軀體。
這意味著什么?
依照孟正的說辭,像人類死后被遠境力量感染、繼續盤桓人間的邪靈,被稱作“人型邪靈”,那…眼前這頭人面蜘蛛呢?
它更像是沒有能成為人型邪靈的倒霉蛋,是將人類死去后剩下的殘渣與鬼屋內的怪物結合在一起得到的結果。
難以溝通,無可救藥。
這個結局比變成鬼屋老人那樣還要凄慘。
又或者說,這位前任小隊成員現如今的下場,原本就是鬼屋老人搞得鬼嗎?
徐向陽當然不可能會將四處游蕩傷人的鬼魂當作活人看,但是對于正常人而言,對待怪物和對待披著人皮的怪物,態度還是會變得有所不同。
其實最近這段時間,他因為常常和班長大人呆在一起的緣故,總是和人面蜘蛛見上面,偶爾會看到清月大小姐像是欺負人般使喚著這頭怪物,那副猙獰的模樣在他眼中慢慢變得滑稽可親;
可是,當他發現,蜘蛛邪靈的來歷是一個活生生的人類,是一位在鬼屋中的犧牲者之后,心情又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
“到底是誰做的?還是…這棟屋子本身?”
徐向陽想著想著,放在膝蓋上的拳頭不自覺握緊了。
那張臉上表情的變化幅度極為夸張,令它看上去很像是在表達憤怒還是哀傷;但事實上,它的本質類似真正蜘蛛上的迷彩花紋,不曾包含任何屬于人類的情感。
出現在那里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臉,而只是一張面具罷了,他對自己說道。
人面蜘蛛是被附身的楊老師體內鉆出來的;換而言之,在校園入侵事件發生的時候,他和他的同伴們早就死了。
“這就意味著孟正的說法并不準確。事實上,他們在意識到安寧街41號是鬼屋后,立馬派遣了這支靈媒小隊進去。”
他對班長大人說道。
所以才會全軍覆沒嗎?如果在鬼屋老人真正登場前,就能明白安寧街41號是足以培育出A級邪靈的地方,或許就不會如此莽撞了吧。
剛才被竺清月大肆破壞后,房間的地板中央破了個大洞;但是現在,地面居然又被勉強拼湊了回去,而且只要站在上面就會發現腳底的支撐結構很結實,不會塌下去。
這當然是班長大人用手中的線重新縫補回去的 正如徐向陽曾經感慨的那樣,她的能力簡直是萬能,好像什么都能做到。
此時,兩人并肩坐在床邊,一起對著放了一地的包裹、以及人面蜘蛛發呆。
雖然是在同一張床上,但少年少女都正襟危坐,姿勢規規矩矩的,不會產生任何曖昧的想法。
班長大人的目光落在他的側臉,她似乎注意到了他內心的壓抑情緒,輕聲說道。
“來想點好事吧。”
她指著堆放在一起,屬于靈媒小隊的行李。
“至少,我們得到了他們留下來的饋贈。”
登山背包、以及被塑料布遮擋著的包裹里,裝著的都是食物,清水,各種求生道具,甚至還有一臺無線電設備。
徐向陽還嘗試著搗鼓了一下。不知道該說是遺憾還是果然如此,通訊設備在鬼屋里沒有任何用處,信號根本發不出去,只有“沙沙”的聲響。
他干脆就打開了設備讓它放在那兒。反正電池儲備很充裕,說不定偶然間還能接收到來自外界的信號呢。
“會不會正是因為他們選擇將這個房間當作落腳點,它才會沒有被遠境力量入侵?這群人或許已經找到了弱點。”
竺清月猜測道。
…有可能。
小隊的成員都是靈媒,就算單個人不是A級邪靈的對手,聯合起來還是有機會找到對抗侵蝕或者鉆漏洞的方法的。而且,他們理應比自己和班長大人都更熟悉鬼屋的內部機制。
孟正說隊伍里的成員們都是精英,這句話想來不是謊言。可即使是這樣一群人,到最后還是死得不明不白。
其中一人已經變成了邪靈,剩下三個呢?
還有被宋耀推出來當作擋箭牌的四個人影,如果不是活人的話又是從哪里來的?難道是他們的尸體?
一想到這些暫時找不到答案的殘酷問題,徐向陽的心情略微沉重,但到目前為止,這趟鬼屋冒險的結果上其實還算不錯,起碼他們解決了后顧之憂。
順順利利地找到了安全的食物與水源,總算能松一口氣了。
“這次是運氣好。要是沒辦法解決這方面的問題,鬼屋主人就算不用動手都能贏。幸好有專業人士先一步進來了,準備得比我們妥當。”
在食物和水源兩個難題當中,想要填飽肚子相對而言更為困難。因為別說在冰箱或是房間里找到儲藏起來的食物,這一路上連老鼠蟑螂都沒見到,連“在萬不得已情況下的蛋白質來源”這個選項都不存在。
至于水…要是真的沒辦法,就只能使用水龍頭流淌出來的臟水了。
而現在,這一切都不再是問題。
他們倆稍微整理了一下,隊伍里的成員一共四人,準備了五天份的食物和清水,分配給兩人算是綽綽有余。
“是好事。”
徐向陽從袋子里拿出一瓶礦泉水,扭開后遞給班長大人,隨后自己扭開一瓶,“咕嚕咕嚕”灌了好幾口,緩解了一下喉嚨的干燥。
“但是,還有隱患。東西留這兒,人沒了,只能說明這棟屋子里確實有危險;而且是在他們還沒有用光這些資源之前,就會主動找上門來的危險。”
“還有可能是他們在離開此處探索鬼屋途中遇見了邪靈,結果一次性全滅,誰都沒能回來。”他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個猜測。
“行啦行啦,你都說了好幾遍了,其實有我們倆在,這些都不會是問題吧?本來最重要的還是食物和水,以及尋找出去的道路…”
她小口小口咬著真空包裝里的壓縮餅干,塞得鼓鼓囊囊的腮幫子就像是正在啃嚙食物的倉鼠,語氣十分輕快。
“現在后顧之憂解決啦,我們可以安心休息了吧?”
“等等。”
徐向陽才剛撕開餅干包裝,聽見這句話后忍不住吐槽道:
“你不是才睡過嗎?怎么這么快就又到休息時間了?”
“哎”
竺清月拍了拍手,撣去餅干碎屑,又用濕巾擦了擦嘴邊,一本正經地回答道。
“之前是午睡。后來我們出去轉了一趟,回到這個房間說明一個下午已經過去了。剛才那頓則是晚餐,那再接下去,不就是休息時間嗎?我們又沒有作業可做。”
因為鬼屋內的時間流逝難以測算,所以什么時候要做什么事,全看他們自己安排。
話雖如此,班長大人的態度未免太過悠閑了點,像這樣吃了睡,睡了吃,就不怕變成小胖豬嗎?
“我懂了。向陽你是想要看電視,對吧?既然有電源,說不定真的能看。”
她似乎搞錯了他眼神中的意思。
“還是說要看碟片呢?我記得你好像很喜歡,要不去那邊的柜子里找找看?”
“不不不,這些我都不需要。”
“那你想要什么?”
“當然是早點想辦法出去啊!”
他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聲音不自覺大了起來。
“你難道就不想嗎?”
“呵呵。”
看到徐向陽焦慮的表情,竺清月卻笑出了聲。
“向陽,你覺得我像是急著要出去的樣子嗎?”
“…呃。”
對方表現出的態度如此坦然,反而讓徐向陽噎住了。
女孩朝自己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搖晃了一下。
“你難道忘記了嗎?”
“什么?”
“——我早就說過,拉著你一起來,就是為了逃課啊。”
徐向陽瞪著女孩的臉,沒有回答,一副“你在說什么鬼話”的表情。
“還有,這是難得有和你單獨相處的機會,得好好抓緊才行。”
班長大人扭過頭去,不再看他。她的聲音變得輕飄飄的,語氣一如既往聽不出真實情緒。
是的,這話她在路上的時候就說過。
可那種玩笑般的話語,要怎么樣才能讓自己認真起來?
徐向陽抓了抓自己的頭發,有些煩躁。
“我是知道的,上次運動會的時候,你不是和星潔一起偷偷出去玩了嗎?”
這時候,竺清月又冷不丁地拋出一個令他感到措手不及的話題。
她嘟著小嘴抱怨道:
“你們都沒來問過我。難道以為我沒發現嗎?其實我早就注意到了…”
徐向陽望著女孩白皙無暇的側臉,聽著她珠落玉盤的清脆聲音,思緒卻在慢慢遠離。
班長大人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嗎?
就算徐向陽是個毫無經驗的純情少年,都能感覺出來,班長大人現在說的這些話,聽上去根本就是一個女孩子正在大吃飛醋。
可問題就在于,女生應該只會為了自己喜歡的人吃醋…
那,清月她難道是喜歡自己嗎?
他不是第一次考慮過這個問題,事實上在最初關系變得要好起來的時候,類似的念頭就會偶爾從腦海里一閃而逝。
當然,現在的徐向陽已經能對那時候自己的天真想法一笑了之了。嚴肅點講,那不過是青春期躁動驅使下產生的妄想,這便是他自省后得到的結論。
現在呢?
自從兩人成為朋友后,關系一日比一日更密切。如果是換成別的男生的話,哪怕只是察覺到了“班長大人有可能是在吃醋”這種可能性,都會覺得喜出望外吧。
徐向陽卻不一樣,他一點兒都沒有覺得開心…呃,坦白地說,其實還是有一點點的,但他更清楚的是,這一切根本不正常。
自從班長大人進入鬼屋以來,她一系列言行舉止都令他感到疑惑不解,比起對班長大人沒來由的親近暗自竊喜,內心的困惑占據了上風。
一直以來,竺清月都是那個讓人覺得琢磨不透的女孩。星潔曾經說過,彼此間存在某種看不見的隔閡——那正是清月對待他們的態度,一種看似親熱,卻又沒有真正敞開心扉的感覺。
當然,他們三人的確是很要好的朋友,清月在校內很受歡迎,但她和他們倆的關系無疑是最親密的,這點毋庸置疑;而他和星潔除了彼此以外,也沒有比班長大人更熟絡的同齡人了 可要是放在三個人組成的人際關系三角里,一旦將她和他、她和星潔的關系,拿來與他與星潔的關系比較,這種若即若離的感覺就會尤其明顯。
但徐向陽并沒有急躁。因為他相信,伴隨著時間的流逝,三個人在一起的次數增加,這種略微怪異和僵硬的關系,一定會得到改變。
“沒關系的,我們都還很年輕,未來還有時間,我們還有無數次可以一同嘗試的機會…慢慢來,才會比較快。”
他曾經這樣說過。
而事實正如徐向陽所預料的那樣,改變的契機甚至來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快——
就是運動會結束的那一天。
雖說以結果而言,那次是被班長大人逼到了絕路上,搞得他狼狽不堪;不過,徐向陽卻覺得自己得到了一份寶貴的收獲。
那是一點點明悟,和一點點欣慰。
他發現,自己開始能理解清月的想法和她的愿望了。
竺清月希望身邊的兩位朋友能在一起,希望徐向陽和林星潔能從好友成為情侶,希望他和她的聯系變得更為深入、彼此間的情感變得更為堅固。
雖然有擅自主張的嫌疑,可女孩展現出的那種熱情卻絕非作偽。
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他人,這種真摯的情感,是沒辦法掩飾的。
——這不就是竺清月將他和星潔當作重要之人的明證嗎?
雖說這股洶涌的熱情有時候會讓當事人覺得難以承受,從旁觀者的角度來看可能有點危險,但在徐向陽的內心深處,還是為她的親近覺得很高興。
可是…
若真是這樣,她現在這種表現又算什么?
自從徐向陽在如何對待星潔情感的問題上陷入迷茫之后;他對清月的想法和看法,也再度陷入了一片迷霧當中。
無法理解。
他望著身在咫尺的女孩,卻覺得她的心距離自己很遙遠,遠得好像在另一個世界。
清月啊,清月,你那么聰明、那么善解人意,你那雙仿佛能看穿別人心底秘密的眼睛,難道就看不出我此時此刻的迷茫嗎?
你就不能對我說出真心話嗎?哪怕只有一回。
我已經什么都想不到、什么結論思考不出來了啊…
我是真的、真的搞不懂你的想法。
“——喂,我說向陽呀,今晚我們倆要不要睡一張床?”
班長大人的聲音像是從天上傳來。她拍了拍身邊的床墊,又一次對他發出了邀請。
女孩的語氣看起來還是在開玩笑,柳眉微微上挑,雙頰卻泛著害羞似的紅暈。眉目如畫的她在昏黃燈光的籠罩下更有種動人心魄的嫵媚風情。
清月啊,清月,現在的我,究竟該用什么樣的態度來對待你才好呢?
徐向陽的喉嚨又一次開始發干。
面對班長大人的邀請,他猶豫了很久,最后說了這樣一句看似前言不搭后語的話:
“對不起,清月。”
“嗯?”
女孩歪了歪頭,表達疑惑。
“關于我和星潔的事情…我到現在都還沒有決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