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向陽正在整理筆記本和筆袋的手停了下來,抬起頭,愣愣地看著眼前亭亭玉立巧笑倩兮的女孩。
與此同時,他就算不轉過頭去看周圍的情況,一樣能感覺得到,又有像針扎一般刺人的眼神望過來。
徐向陽突然間有了一種深刻的體會:作為一個普通男生和竺清月走得太近的體驗,和學校里瘋傳“他和林星潔其實是一對情侶”那時候,是有點不太一樣的。
共同點兩人的樣貌在同齡人都很出眾,不如說林同學那頭颯颯的長直發還要讓人更加印象深刻一點;可由于星潔敬而遠之的壞名聲,加上本人性格就有點孤僻,幾乎不和人交流,所以在絕大部分人——哪怕是同班同學印象里,她是個長得好看,卻距離他們很遙遠的女生。
等到過了幾年開同學會,長大后的人們偶爾會在談話間聊起充滿感慨地提起那個特立獨行又清純動人,回憶起來卻是青絲如夢的女孩,想象她現在身在何方、在做何事,究竟會和誰在一起…那種感覺。
而竺清月就不一樣了,她平易近人,成績出眾,深受信賴,簡直就是完美超人。
對于和班長朝夕相處的男生們來說,竺清月是個看上去觸手可及、可是卻又無論如何都觸碰不到的對象。
在知道班長對談戀愛沒有興趣之后,他們在感到遺憾的同時,亦會暗中覺得慶幸,覺得這樣下去就好。
但這回的情況卻超出了眾人想象:她突然表現得和某個別班男生特別親近,其結果就是引起了同仇敵愾者們的暗中警惕。
如果說和林星潔走在一起的時候,旁觀的眾人里還是羨慕居多的話,現在就是不止一人心里會感到酸溜溜了。
至于徐向陽本人,他已經成功讓自己無視別人的眼神——或者說最起碼在表面上表現得若無其事,他見到竺清月前來邀請,有些奇怪地問道:
“你不和你朋友一起出去吃嗎?”
自家事自家清,他知道兩人的關系還沒有要好到這個地步,除非竺同學是還有別的事情要和他說。
“我本來說好是和小芳一起吃的,結果她剛才說要去幫忙倒垃圾,自己一個人跑掉了。”竺清月回答道。
…原來如此,那人是急著要處理掉情書的物證嗎?
“那,不和你們班的人一起走?”
徐向陽將自己的聲音壓低。
“我剛才看了一圈,大家都各有各的伴,我突然說要中途插進去,有點不好意思的感覺。”
女孩有點遺憾地嘆著氣。
不不不,你要是真相加入,不管那群人是男是女,肯定會舉手歡迎吧。
徐向陽心想。
當然,這個結論放到他身上也是成立的,收到邀請的他同樣感到很高興。
“只有我們倆?”
“還有別人嗎?如果是你們班的,記得要早點介紹給我。”
“不,我只有一個人。”
他不再矯情,用力朝她點了一下頭。
“就我們倆去吃吧!”
約好結伴同行的兩人先去食堂看了看。
如果想在這里吃,就得去買餐票。
“雞腿,豆芽菜,青菜,紫菜湯…這肉簽串看起來干巴巴的,而且一份只有三根…土豆絲,白菜豆腐泡,這就沒了?”
小小的食堂里,稀稀拉拉坐著七、八個人,其中一半還是這里的老師或是工作人員,十五中的學生一個都沒見著。
徐向陽圍著餐盤轉了一圈,只覺得連葷菜看上去做得都很一般。
“和我們的學校食堂如出一轍。”
竺清月做出中肯的評價。
濕漉漉的鐵盤,黏糊糊的米飯,包括看上去有點冷掉的菜,在保證食物安全的基礎上,盡量減少成本,實在是讓人提不起胃口。
這里的飯菜主要是提供給前來補課的學生的,所以味道早就可以預料。
在學校里,由于不想冒著被保安攔下來的風險去外面的街道上帶吃的回來,大部分學生們還是會乖乖到食堂里用餐;再加上聽了一上午的課,人人都餓得慌,所以還是會狼吞虎咽地吃完大爺大媽們提供的套餐。
可這里不一樣,隔壁就是商業街,補習班的氣氛相比起學校更為活潑,臨近下課的時候,大家的心思早就飛到琳瑯滿目的小攤小販上面去了。
只有很不放心孩子在外面吃的那種家長才會提前買好餐券;而且就算買了,恐怕還是有一部分學生寧愿浪費掉,都要偷偷跑到街上買吃的。
“我們還是出去吧。”
路上又遇見了幾個學生,徐向陽和竺清月和他們一起走過馬路,前往對面的商業街。
熱鬧喧囂的街道橫向伸展,餐館,早餐鋪,面店,或是快餐店…站在櫥窗邊上往里頭張望,人頭攢動,排隊的人里能見到補習班學生的身影。
十字路口還有一家肯德基,門口經年累月排著長龍般的隊伍。
炸雞漢堡固然誘人,但作為還沒有能力自食其力的高中生,只是出去吃個午飯,還是不會選擇這種地方。
在這個年代,對于家庭條件一般的本地人來說,這地方仍然不是一個可以時常去消費的地方。只有在一家人聚餐,慶祝生日,或是約會請客的時候才會來。
最后,徐向陽和竺清月找到一處相對偏僻的巷子,有一家門前掛著紅燈籠的餃子館。
掀開透明的簾子,里面還是挺寬敞的,從門口到廚房一共有六排座位。
隔著內側布簾,能看到廚房里正冒著蒸騰的白汽。穿著白色腰圍的店老板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大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湯出來,一看到有人進來,就熱情地打起招呼。
春日漸濃,天氣已經漸漸熱了起來,墻壁上懸掛著的風扇“嘩啦啦”轉著,帶著不止不休的噪音,像是隨時有可能甩脫出去。
徐向陽看到最內側的桌子邊上坐著幾位前來補課的學生,脫下外套,正坐在里面埋頭吸湯,偶爾抬起頭來看看電視,隨口聊上幾句,時不時爆發出一陣大笑,引得周圍的人側目而視。
獨自出來的人無論做何事都會默默的,很難發出響動,因為這世上本來就沒有那么多有趣的話、有趣的事情;可是如果是和相熟的朋友一起出來,其實說什么都會變得很好笑,哪怕是在別人看來非常無聊的話題。
注意到他們兩人進入后,有人面露驚奇,開始低下頭去對坐在旁邊的同伴說話。
徐向陽將頭扭過去。
一臺架在高臺上,方方正正的彩色電視機正在播放唱歌節目,外放的聲音頗為粗糙,伴隨著“沙沙”的響聲;電視下方寫有價格和食物種類的塑料板,白漆剝落的墻壁上貼著港臺明星的海報,有半張已經脫落下來,呈現骯臟的暗黃色,被厚厚的油污覆蓋了一層,
一個小男孩正趴在塑料板凳上聚精會神地做作業,他的腳邊是用來裝啤酒瓶的綠色架子。
“你們倆要甚么?”
老板往自己衣服上擦了擦水,上來迎客,他的普通話中帶著濃濃的方言口音。
徐向陽要了一份韭菜雞蛋餃子和一份煎餃,竺清月則是點了一碗素的水餃。
他們兩人坐在,從旁邊的筷子筒里抽出兩雙一次性筷子。
板凳和桌子上都有種油膩膩的感覺,不過走入館子里的吃客們好像都不會在意,也不會用餐巾紙去擦。
等著水餃送上來的徐向陽,正扭過頭去看背后架子上的電視節目,突然聽見桌子對面的竺清月發出了輕輕的一聲“咦”。
“怎么了?”
“你看你身后。”
徐向陽的目光從電視屏幕上移開,向下挪動,隨即見到了一對正一邊聊天,一邊踏入餃子館內的客人。
這兩人他都認識,一個是楊老師,一個是孫小芳。
徐向陽下意識地將頭轉了回去。
他和竺清月兩人四目交匯,彼此都從對方臉上讀出了一點古怪的情緒。
坐在后排的那幾個同學自然同樣注意到了任課老師和一個女生出來,但他們卻并不覺得哪里奇怪,打了個招呼后就繼續自顧自聊天去了。
可是剛剛看到那封信的兩人,心情多少有些復雜。徐向陽和竺清月都裝作才發現的樣子,向楊老師問了聲好。
“…我聽說,楊老師周末會來這里上課。”
徐向陽低聲說。
“嗯。”
竺清月點點頭,又說道。
“還有,這個補習班是小芳家里開的。”
“是啊。所以,他們倆的關系確實會比尋常的師生密切些。”徐向陽露出沉思的神情,“孫小芳就是因為這個,才喜歡上他的吧?”
兩人沒聊上幾句,老板便捧著兩碗湯餃靠近,將碗放在桌上后,很快又送來兩碟調料。
碟子里盛著醬油,醋,還拌著芹菜粒。
竺清月從碗中夾了一個水餃,在小碟里蘸了蘸,將一只手托在下面,另一只手拿著筷子,小心翼翼地將水餃送入嘴巴。
“好燙…!”
她吐了吐粉色的小舌頭,開始往碗里使勁吹氣。
等女孩抬起頭,才發現坐在自己對面徐向陽一副神游天外的樣子,仿佛陷入了沉思。
她有些驚奇地問道:
“你不吃嗎?”
“…等等,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要先出去一趟。”
徐向陽自顧自從座位上站起身。
“欸,你干嘛?餃子冷掉就不好吃了哦。”
“去打個電話,馬上回來。有事情要和星潔說兩句。”
拋下這句話后,他匆匆忙忙地離開了。
這、這和她有啥關系?竺清月瞪大眼睛,現在這個點,林同學應該在自己家里吃中飯吧?
她注視著男生背影遠去,小口小口咀嚼著餃子餡,完全想不明白。
對了,聽說這兩人是鄰居,平日就走得很近,難不成中飯都是一起吃的?
可就算是這樣,真的還需要報告嗎?
難道說,這就是傳說中的…“妻管嚴”?
竺清月想著有點奇怪的事情,自己都有點忍不住,“噗嗤”一聲笑了起來,引來楊老師和孫小芳好奇的注視。
她連忙收斂起表情,又夾起了一枚餃子。
不行不行,老是談論別人的八卦,可不是一件好事。
如徐向陽自覺所說,他不一會兒就回來了,手里還拿著兩個沾著水珠的玻璃瓶。
“給,從旁邊小店里帶回來的冰可樂。你好像有點怕燙?配上這個吧,別吃太快。”
徐向陽一邊遞過來,一邊說道。
“啊,好的,謝謝!”
竺清月心情雀躍地接過可樂。
她沒想到對方會如此體貼…不,仔細想想,徐同學一直以來就是這么體貼的人吧?
竺清月抿了一口可樂,有點發麻的舌頭上傳來有點冰涼、有點刺激的液體流動感。
她望著玻璃瓶里汩汩冒起的氣泡,突然間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念頭,一個說出去所有人都會覺得奇怪、只有她自己才能理解的念頭:
像徐向陽這樣的好孩子,如果以后真的要和我這種麻煩人物成為朋友,是不是…有點太浪費了呢?
兩人飽餐一頓,付完錢,離開了餃子館。
在此之前,補課的學生們,楊老師和孫小芳,全都打過招呼離開了。他們是三批人中最后一批離開的。
穿過馬路,在即將走到補習班入口附近的時候,徐向陽突然對身邊的女孩提議道:
“竺清月,我覺得吃飽了就坐在教室里對身體不好,在上課前,我們干脆到哪里逛逛吧?”
這一次,是他主動發出了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