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魚自深暗的濁流中浮現,這頭龐然大物搖動著尾巴,如游過海面般游過空空蕩蕩的夜色。大氣正在嗡鳴、大地正在震顫。
沉重的份量如有實質,壓在旁觀者的心頭,令他感到呼吸困難。
徐向陽回想起來,他第一次目擊小安出現的時候,甚至直接暈倒了;而后每一次看到,這份幾乎是直接作用于人的心靈和意志力之上的“重量”都未曾改變,他只是因為看習慣了,才能勉強無視這份沖擊力。
與此同時,不遠處的路燈光、乃至周圍民居里的燈具電器,全都開始不安穩地運作抑或停息,一片片微弱的光源在小巷里閃爍起來。
…和中山裝老人行動時的跡象完全一致,甚至動靜還要來得更大,原來林星潔的力量同樣能干擾電波。
這說明,小安果然是和鬼魂同一類的存在嗎?
徐向陽還沒來得及深思,就聽見隔壁的屋子里傳來有人起來的響動,還有嘟嘟囔囔的聲音。
看來動靜還是鬧得太大了,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把這條巷子的居民們都從睡夢中驚醒。
為了避免夜長夢多,他下意識地喊道:
“林星潔!”
黑發女生轉過臉來,兩人的眼神交匯的一瞬間,她就理解了他的意思,朝少年微微點頭。
小安不再肆意游動于空氣之中,而是張開了“嘴巴”,發出無聲的長鳴,隨后以可怖的威勢,排山倒海般朝著中山裝老人撲去。
“呼——”
某種激烈的聲音回蕩在狹長的巷子里。
像是瀑布擊打在巖石上的水聲、像是從山谷呼嘯而過的風聲,如此氣勢驚人、卻又轉瞬即逝。
徐向陽睜大眼睛。
下一刻,鯨魚、老人全都消失不見。
路燈昏黃的光暈柔和地籠罩著巷口的墻頭與茂盛的枝葉。小巷里又一次恢復了寧靜。
隔壁穿著背心的男人打開窗戶,探出頭來張望了幾眼,并沒有發現什么,他回頭喊了一句“是野貓!”,隨后他揉揉眼睛,一邊嘀嘀咕咕一邊轉過身去。
伴隨著“啪嗒”一聲輕響,背后客廳里的燈光亮起,像是在門口點上了一盞為夜客指引歸家路途的燈籠。電視機不再發出響動,徐向陽轉頭一看,發現碟片正從口子里退出來,看來電影已經結束了。
林星潔躡手躡腳地順著墻根摸到門口。兩人一起回到家中,將門合攏,這才松了口氣。
“情況如何?”
看上去都解決了,但徐向陽還是下意識壓低了聲音。
“放心,那玩意兒已經不在了。”
林星潔微微一笑。
“他被小安吃了?”
徐向陽有些驚訝。
“不,好像是突然間消失不見了。”女孩搖搖頭,“可能是逃跑了吧。”
逃跑了?是因為害怕嗎?徐向陽又開始撫摸著自己的下巴,沉思起來。照這樣說來,那個老人難道是有自我意志的?還是說他和小安一樣,是被人控制的?
徐向陽突然又想起另一件事,趕緊問道:
“你…身體沒事吧?”
“有點累,不過要比之前好,”林星潔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她的表情還算輕松,看上去不像是在逞強,“可能是因為小安沒有真正進食的關系吧。”
進食啊…
徐向陽忍不住感嘆道;
“這還真是夠奇怪的。你說小安靠那種像是幽靈一樣的東西為食,那個老人和蟲怪都算在這一類;但是,吃了王娜娜的尸體發生異變的野狗群,總是看得見摸的著的吧?不是一樣被小安吃掉了嗎?”
“最近遇見的奇怪東西可太多了,”林星潔倒是很沒所謂的樣子,“就像小安雖然沒辦法被普通人看見,但還是能干涉到現實一樣,誰知道是什么原理呢。”
“…說得也是,就當它是個很會吃的寵物吧。”徐向陽嘆了口氣,“說不定是學主人樣的。”
“等等,我,我沒有很會吃吧?”
林星潔蹙起纖眉,下意識摸了摸肩旁的發梢,語氣略顯不安。
“呃…我那是開玩笑的。”
徐向陽有些尷尬。看來女孩子確實會很在意這方面的事情,他想。
事情告一段落,夜色卻依然濃厚。對于兩人來說,今晚發生了太多事情,困意漸漸涌上了他們的心頭。
“那,回去休息吧?”
“好。”
少年少女在客廳處,不約而同向對方告了一聲“晚安”,然后回到各自的房間中。
盡管是不曾預料到的意外,盡管才是第一天,他們卻覺得彼此就像是很久以前就是住在同個屋檐下的一家人。
誰都沒有因為隔了幾步遠的地方多睡著一個人而輾轉反側,少年和少女躺在床上的時候,心情反而比平時都要安穩和放松。
對于林星潔來說,從搬到這座城市以來,曾經的家就慢慢變得不再像是自己的家,無論那棟房子里有幾個人在,她都只會覺得像獨自一人身處牢獄中那般孤獨,只有用枕頭悶住腦袋才能睡著;
而對于徐向陽來說,監護人因為工作性質的緣故常年在外,一忙起來就是幾天幾夜不回家,他本該早就習慣一個人的居家生活。但是有時候,真的只是有時候,他還是會感到寂寞,做完作業后一個人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發呆,或是窩在沙發上看著重復播放的碟片出神,直到昏沉沉地睡過去。
直到今天,這個小小的家中,熟悉的呼吸聲從一人變成了兩人。
這種改變看似微不足道,它沒辦法影響人的一生、甚至無法保證延續下去,說不定下一晚就會恢復原狀…但結果究竟會變得如何,誰都說不準,因為沒有人能看得清未來。
唯有亙古不變的月色,夜復一夜,始終靜靜籠罩著年輕人們的夢境。
徐向陽起床后,依照往日的習慣,有條不紊地穿衣洗漱,整理書包,準備早餐,同時順便拿出英語書背單詞,房間里響起了一如往昔的朗朗讀書聲。
…表面上是這樣,但他內心還是有點緊張的。
念了幾遍后發現背誦效率有所下降,徐向陽嘆了口氣,將書本放下。
他意識到自己的注意力沒法集中在學習上,而是被其他更讓人在意的事情奪走了。
徐向陽望著姐姐房間的那扇緊閉的房門。
平日里那里面自然是空空如也,可今天…
他下意識咽了口唾沫。不知為何,昨天晚上兩人相處的時候,他明明能表現得很自然,這時候卻有種慌到不行的感覺,臉都有點發僵。
最終還是下定決心,朝著這扇門走去。
徐向陽甚至沒發現自己是同手同腳地來到門前的。他敲了敲門板,故作平靜地說道:
“你醒了嗎?該起床了,距離早自習還有不到半小時。”
唔,我的聲音應該…大概還算平靜吧?他想,有沒有暴露自己的緊張?
“砰砰…噗咚!”
令徐向陽沒想到的是,里面那人卻比自己更緊張,他的話音未落,房間里頭就傳來一陣“噼里啪啦”的聲響。聽起來十分慌亂。
“沒、沒事吧?”
“…沒事。”林星潔悶悶的聲音從內側傳來,“只是…呃,不小心摔了一下。”
“真的沒事?姐姐桌子的抽屜里有紅花油,你可以用。”
徐向陽的手都放在門把手上了,好不容易才按捺住開門看看情況的沖動。
“好,我知道了。我馬上出來。”
“嗯。我已經洗漱完畢了,衛生間你可以隨便用。”
“…謝謝。”
這次的聲音比之前更近,女孩就像是貼在門口上對自己說話。
徐向陽搖搖頭,不再停留,轉身離開。
門的另一側,身上只穿著內衣的長發女生背靠著門板,一只手正捂著自己紅的發燙的臉蛋。
“唉…我可真丟臉。”
林星潔嘟囔了一句,這才撿起地上的校服,慢慢穿上。
徐向陽和林星潔一起吃了早餐,一起走出小巷,一起進入學校,一起踏入教室。
這兩人肩并肩走入教室門的景象,班上的同學這段時間看到不止一回兩回,已經漸漸習慣了。
林星潔這段時間很安分,沒惹出什么事端;而徐向陽則還是那個上課積極,作業和測驗都表現完美,總是被老師表揚的優等生,沒有任何改變。
一切都像是“本該如此”那般自然。起初還有人對他們之間的關系感到好奇,但這兩人都不是會老老實實解釋的類型,問這種問題等同于自找沒趣,甚至還有被女校霸發火的危險,所以很快就沒有人在意了。
…至少表面上如此。
但對于他們兩人來說,今天與往日還是有點區別的:以前兩人是背著書包在巷口約好見面,今天則是從同一棟屋子里出來。
要是這事兒被學校里的人發現了,肯定會引起軒然大波吧。
姑且不論兩人的身份,一男一女,倆正值青春期的高中生,在沒有監護人的情況下在同一個屋檐下住了一宿…仔細想想,這確實不是能光明正大說出去的事情。
不過,不知為何,無論是徐向陽還是林星潔,似乎都沒有對這件事本身感到抗拒,就連向來都是老師們心目中的完美好學生的徐向陽,都不覺得有哪里不對。
就算像今天早上那樣,兩人會覺得緊張或是羞澀,但那也只是因為她們在乎彼此的看法,而不是“高中生同居”這個依照當下社會風氣來看,多少顯得離經叛道的行為本身。
或許是因為他們見證了更廣闊的世界,一個存在本身便超越了人類常識的世界,日常社會的倫理觀念已經漸漸無法束縛住兩位年輕人的思維,又或許——
“砰!”
徐向陽剛在座位上放下書包,教室外便傳來一聲突兀的聲響,像是椅子撞在墻壁上的回響。
“這是怎么了?”
他下意識抬起頭,望向窗外。感到好奇的不止是他一個,教室里有人已經前往走廊上了。
這條走廊一共有五個班級,從高二一班到五班,都是文科的,大家抬頭不見低頭見,早就都混了個眼熟。
這會兒,聽到動靜的學生們紛紛走了出來,他們很快就將廊道擠得滿滿當當,水泄不通,桌椅被推翻、被摔在地板或墻壁上的聲音,還有人呼喝痛罵的聲音,好一會兒都沒有停下來。
一時間走廊上人頭攢動,議論紛紛,到處都是看熱鬧的。只聽見有人在人群中高聲喊道:
“五班有人打起來了!”
“快去叫老師!”
“是誰?”
“是史暉!他正在到處亂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