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星潔回到了自己家里。
屋里沒有人,她的母親大概是和新認識的情人出去鬼混了吧。這讓女孩舒了一口氣。
今晚不打算出門,林星潔隨便吃了點,準備了一下行頭,打算明天去那幾個混蛋常去的地方看看情況。
這個夜晚,獨自一人在家的林星潔,沒有被總是深夜歸來的母親驚醒,不會被隔壁房間傳來的纏綿聲吵到整夜睡不著,不用因為她帶回來的陌生男人擔驚受怕,不用連上個洗手間都要小心翼翼,生怕被對方注意到。
于是,她難得睡了個好覺,還做了一個深沉的夢。
她夢見了一片海。
面前是幽深無光,如深淵般靜默的海洋。頭上沒有太陽,沒有星月,沒有半點光亮,因此四周皆被籠罩在沉沉的黑暗里,林星潔只能根據耳畔傳來的潺潺流動聲和腳底的冰涼濕潤,猜測自己可能正位于海岸。
還是說,面前的是一片泥潭呢?一片沼澤?一望無際的黑色湖泊?
林星潔遲疑了一會兒,往前踏出一步。
潮水涌動的聲音,愈發響亮了。
她突然害怕起來。
會不會再往前,自己就會跌落萬丈深淵?林星潔低頭往腳上看,卻什么都看不到。
只有無邊無際的…宛如活物般流動的渾濁暗色。
就在此時,海的另一頭,卻傳來了呼喚聲。
隱隱約約,模模糊糊,像是有人在對自己說著悄悄話。
林星潔有些吃驚。她本能地覺得,面前的大海可謂廣袤無垠,是貨真價實的海洋…不,說不定比地球上的海洋更加寬廣,一直延伸到這個世界的盡頭。
什么人能隔著如此遙遠漫長的距離,在天涯海角對自己說話?
少女的內心深處,突然浮現起一種渴望。
在近乎無限的黑暗里,獨自一人實在太寂寞了。
這片海洋還不夠大!林星潔心想,它完全能容納、能吞噬更多東西,就算將全人類都吞入“肚子”里都沒問題,甚至可以將整個地球都淹沒!
少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往前走出一步——
她果然摔下去了。
林星潔沒有感到任何痛楚。
恐懼心還沒來得及升起,她就跌入了海中。
一瞬間,皮膚、肌肉、經絡、骨骼,全都紛紛剝離,只剩下最后的魂靈,沒有升上天空,反而沉入海底。
但她一點兒都沒有覺得難過,內心深處都充盈著喜悅。
任何東西只要落入黑色海洋里,便會轉瞬間被吞沒,失去固定的肢體與形態,與海洋融為一體。
它溫柔得像是母親的懷抱,侵蝕效果卻比王水更猛烈,身為人類的她自然不會例外,
但是,林星潔和其它被吞噬的存在不同,她輕而易舉地反過來讓大海和自己融為一體——
海洋內的一切生靈,只會剩下混沌的意識,自我則不知所蹤,她卻能如臂驅使般“使用”廣袤無垠的黑暗之海。
這是一種回歸,仿佛回到了最原始的狀態。
成為無光之海本身的林星潔心念一動,她的意識轉瞬間跨越千萬里,眨眼睛來到呼喚聲傳來的地方。
召喚她的并非人類,而是一個洞。
那個洞就像是從天空墜落到地上的漆黑太陽。它的體型理應十分龐大,但對于現如今于夢境中化身為海洋的林星潔來說,卻像是個玩具般觸手可及。
洞口中間是一圈白色的門,散發著蒙蒙的光亮,呼喚她的聲音就是從里面傳來的。
林星潔沒有猶豫,一頭扎入洞中。
呼嘯的海水構成連同天地的巨大龍卷,耳畔盡是急速穿梭的水流聲。
于是,光和聲全都回來了——
盡管洞外面仍是黑漆漆的夜晚,可相比起洞內的世界,到處都是光亮,到處都是讓人覺得懷念的聲音。
她能嗅見新鮮的空氣,撲面而來的夜風,路燈昏黃的光暈下盤旋環繞著無數飛蟲,泥土底下翻動著身體的蚯蚓,墻頭的野貓輕盈跳過空隙,屋子內傳來正在熟睡著的人的呼吸聲…四處充滿生機勃勃的美麗。
過去的林星潔從來沒有意識到,她身處的世界原來是這般持續不停地運轉著,時時刻刻都有無數生靈在“表層”上活躍著,其實不曾有片刻安靜。
假如還身為人類的時期,當走過這樣一條昏暗的小巷時,她肯定會覺得害怕——畏懼黑暗,畏懼寂靜,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而現在,剛從真正意義上的寂寥世界里跑出來的林星潔,卻能用另一種截然不同的目光來看待了。
“可惜,那個洞實在太小了,‘我’的身體只能出來一點點…”
林星潔有點可惜地轉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身軀。
狹窄的洞口只容許黑色海洋滲透出極其微小的一部分,就像盤踞在洞窟內的巨大怪物朝外界伸出一根微不足道的小小觸須,又像是整條地下河都被塞入水管里、卻只能從水龍頭里一滴滴漏出來。
即使如此,要是她將此刻位于人間的軀殼完全伸展開來,亦能稱得上龐然大物了。
不過,自己目前身處的這地方難道是…
是現實世界?
林星潔突然有些迷茫起來。
她不是在做夢嗎?
以夢的標準而言,是不是有點太清晰了?
而且,剛才那無光無聲的世界還能說是自己的幻想,怎么一眨眼就到熟悉的地方了?
…熟悉?是的,很熟悉。
林星潔回想起來了。
這條小巷,她在常常經過,就在家附近。
她抽了抽鼻子,那個聲音又一次響了起來,同時還伴隨著讓她饑腸轆轆的“香味”。
是好吃的?
少女…不,這時候應該說是她的意識,驅使著怪物般的軀殼在地面上爬行,快速前進。
巷角的凸面鏡在路燈的照耀下泛著冷冷的光澤,混沌的濁流于地面上流淌而過的怪異景象,在鏡面上一閃而逝。
在背景里隱約傳來的迪斯科音樂的一條小巷內,林星潔終于發現了目標。
兩個勾肩搭背的醉醺醺男人從后門搖搖晃晃地走出來,老鼠從下水道旁竄過,濺起一大片水漬。
“喂,你聽見什么聲音了嗎?”
其中一個男的突然抬起頭來,迷迷糊糊地問道。
“什么…聲音?嗝,可能是里面傳來的吧…”
同伴打了個酒嗝。
“不像是歌聲啊…算了,應該是老鼠,還是早點回家吧…”
林星潔沒有理睬他們,“目光”完全集中在了躺在垃圾桶旁的年輕女孩。
戴著耳環,頭發染成暗黃色,臉上的濃妝糊成一團。她的臉部因為痛苦而扭曲,整個人蜷縮起來一動不動,只有偶爾發出虛弱無力的哀鳴才能證明她是個活人。
但她離死已經不遠了。
林星潔能看到,一條奇形怪狀的、像是蟲子般的黑影,趴在女孩的腦袋上,它周身的觸足微微顫動,就像正在喝飲料似地猛烈啜飲、抽取著人類體內的養分。而蟲影的下半段已經和女生的腦袋已經徹底結合,無法分離。
女生的臉看上去有點熟悉。
這家伙…這家伙是…
她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突然眼前一亮。
這不是王娜娜嗎?
怎么變成這副樣子了?她身上趴著的那玩意兒是啥?外星生物嗎?
林星潔頓時幸災樂禍起來。
那條奇怪的“蟲子”像是意識到了她的靠近,很害怕似的徑直鉆入王娜娜的胸口,消失不見了。
下一秒,像具尸體似地趴在地上的王娜娜,突然渾身抽搐起來,就像是癲癇發作。
很快,手腳顫抖著的王娜娜便整個人從地上“站起”——不,更準確地說是像是牽線木偶般被人從后面提了起來,以一副隨時有可能失去平衡、極為別扭的姿勢站在原地。
“啊…啊啊…”
王娜娜從喉嚨深處發出壓抑著痛苦的嗚咽,她拼命地張大嘴巴,因為下巴已經徹底脫了臼,所以能讓自己的嘴張成像是蟒蛇準備吞食獵物時的幅度;口水不受控制地流淌著,布滿血絲的眼球向上翻。
看到這副不可思議的景象,林星潔有種想要發笑的沖動。
要是換個人來,肯定會被嚇破膽,但她卻只覺得好笑。
因為,現在的她同樣不是人類之身,而是力量和體型都遠超對方的怪物。
果然是夢啊,夢里才會有如此荒誕不羈的場景…
林星潔當然想要報復對方,哪怕只是在夢中。
正因為現實里只能采取不輕不癢的手段——就算她恨不得想要將對方殺掉,就算她真的有能力做到這一點,為了自己的將來,卻只能強行忍耐住怒火。
不過,既然是在夢里,做得稍微過分一點兒…也沒什么問題吧?
何況,林星潔已經忍不住了。
她實在是太餓了。
王娜娜突然大幅度地伸縮手腳,以如同馬戲團小丑般的滑稽姿勢朝后方奔跑;然而她的速度卻快得驚人,一眨眼的功夫便來到圍墻下方,幾乎沒有用力便輕松跳上了三米高的墻頭,搖擺著身體往前沖。
但這種掙扎毫無意義——
一個呼吸后,王娜娜的身軀便被混沌的濁流吞沒。
人類的肉身迅速消解,只留下那條奇怪的蟲影鉆出人體,拼命扭動掙扎著蜿蜒瘦長的軀殼試圖爬出“水面”,卻根本無力抵抗那可怕的侵蝕,很快便“咕咚咚”地沉到激蕩的黑暗水流下面去了,像是不小心踏入沼澤的人那樣消失得無影無蹤。
“嗯…好像沒有飽腹的感覺啊。”
林星潔的“眼神”閃爍了一會兒,她能感覺到,這座城市的夜晚里隱藏著遠遠不止一個兩個古怪的氣息,還有比王娜娜體內的怪物更強大——換而言之,就是更“美味”的存在。
但畢竟還算吃了點兒“東西”,雖然只是“打打牙祭”的程度,這足以讓林星潔的頭腦清醒,不再被強烈的饑餓感所驅使著行動。
她開始思考,該如何將這場夢繼續扮演下去。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林星潔覺得自己之所以會夢見王娜娜,肯定是因為白天的經歷。
那么,其他地方會不會在夢中出現呢?
對了!還有自己呢!她突然想到,要是這時候去看看這時候正躺床上做夢的自己的話,會是什么感覺?
一想到這兒,林星潔二話不說開始拖動自己那龐大的“身軀”,朝著家的方向前進,生怕夢境中途中斷,使她難以實現如此有趣的想法。
然而,越是不想讓它發生的事情,卻總是越快到來——
當漆黑的濁流涌入小巷,將那棟小屋團團包圍,林星潔想要透過窗戶窺視屋內的景象時,附近卻突然傳來貓兒凄厲的叫聲。
怎么,是看到我被嚇到了嗎?
畢竟夢中的我可是了不得的怪物…
忽然間,少女發覺整座夢境都開始劇烈搖晃起來。
什么情況?
就好像有刺耳的警報聲在耳邊盤旋,她感到很驚訝,同時又有些不安。
耳畔傳來的聲音從遙遠的模糊,又一瞬間來到近在咫尺的距離——
林星潔猛地睜開了眼睛,從床上坐起。
內衣被汗水打濕,黑發女孩大口大口喘著粗氣,猛地抬起頭,下意識地望向窗戶。
——如墨的漆黑,正覆蓋著玻璃,分明有龐大的洪流,似潮水般流淌而過。
她驚愕地屏住呼吸。
但數個呼吸后,那怪異的黑色便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天上懸掛的半輪月亮,黯淡幽深的星空,昏黃的路燈光,對面房屋的棱角與小巷里角角落落的輪廓。
司空見慣的景象,就好像剛才的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環境。
唯有從窗戶外傳來的貓叫,清晰異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