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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5章 人黑,心更黑

  賭上名聲,就為了出一口惡氣,這值得嗎?

  很多人會認為這是天下最可可笑的傻事。但對于譚敏來說,他已經無路可走,退縮,將被人唾棄,唯有一條道走到黑,證明自己才是對的那個人,才有機會。

  相比縣令周元,鄒選的存在感很低。

  他屬于熬資歷的階段,和年齡無關,完全和中進士的時間有關,還有就是進士的名次有關。

  科考一榜,進士及第的三人,無須吏部考核,直接授予官職。二甲進士之中,排名靠前的,有可能也會獲得這樣的待遇。但大部分都會進入儲備官僚的階段,熬資歷。優秀的一批人,去太學當學正,或者進入集賢殿等做校書郎之類的小官。

  再次一點的會去一些重要的官辦書院擔任教授的官職。

  最次的,恐怕只能去一些偏遠小縣擔任教授的官職。

  鄒選無疑是這樣的倒霉蛋。

  沒后臺,沒資本,似乎連仕途都晦澀昏暗無比。

  但他和那些落弟的士子相比,還算是幸運的,因為他已經是官僚了。

  身上沒有官威,給人一種老好人的寬厚。鄒選帶著譚敏去了閱卷房,進門之前,他嘆了一口氣對譚敏道:“何苦呢?”

  是啊!

  何苦呢?

  爭一時之氣,爭來的哪是面子,而是自己輸不起的的卑劣。不僅如此,還得罪了縣尊。縣尊是什么人,是他的主考官。另外還有一個身份,縣尊是所有參加沂水縣縣試的座師。一個對老師都缺乏起碼尊重的人,在以儒家道德為標榜的時代里,已經失去了所有上升的希望。

  因為他的身上注定會貼上一個標簽,小人。

  名聲毀了,對于一個讀書人來說,已經是行尸走肉一般的無用之人。

  可是譚敏又能如何?他無權無勢,靠著苦學走到如今的身份,已經是非常不容易了,他沒辦法依靠別人,只能依靠自己。如果自己的尊嚴被踐踏了,他失去的不僅僅是面子,而是他所有的一切。他知道自己無法退縮,也不能退縮。

  之前還腹誹鄒選官官相護的譚敏,聽了鄒選的寬慰,心頭頓時感到溫熱的暖意。如今的他,正是最為脆弱的時候,躬身感激道:“謝大人,只是…只是,學生氣不過。”

  “好吧,你進去看吧。”

  對于譚敏的死活,鄒選毫不在意,甚至對譚敏有些厭惡。但厭惡之后是可憐,想起自己年輕求學的時候,或許也是這般莽撞。唯獨幸運的是,自己比譚敏聰明。

  譚敏的視線落在一堆卷子之上,他并沒有先去看李逵的試卷,而是看了自己的試卷。

  辭藻不算凝練,但也是有理有據,文章不算名篇,但也四平八穩。

  不完美,但也不算差,屬于正常發揮。

  之后,他看了李逵的試卷,展開之后,他就倒吸了一口涼氣。李逵的字似乎比他好許多。不得不說,身邊有一個書法大家時刻指導的李逵,在這兩年時間里,在書法技藝上突飛猛進。加上還有一個筆友——大師伯黃庭堅,他都不好意思自己在書法上毫無長進。

  “字寫得好,又如何?”

  其實這時候,譚敏已經開始內心打鼓了。李逵應該是有真才實學的,這一點,譚敏似乎早就該知道。要不然,李逵也不會被縣尊收為弟子。加上能夠在文壇大宗師蘇軾跟前求學兩年,真要是連他都不如,蘇門也不會有如今偌大的聲勢。

  可是看了文章之后,他默然了。

  “天薄我以福,吾厚吾德以迓之;”

  “天勞我以形,吾逸吾心以補之;”

  “天厄我以遇,吾亨吾道以通之。天且奈我何哉”

  文字之間蘊看似樸實,卻有柳宗元的淡泊,又有蘇門的渾厚之氣概,字里行間內蘊含著天地致理,是君子之道。讀了這多年書,譚敏至少能夠分辨出來,什么文章好,什么文章不好。李逵的文章立意很高,文字簡潔,卻包含君子之道,又蘊含天地之理,君子之爭,不在于天,而在于信仰。讀起來也朗朗上口,屬于上乘之作。

  按理說,文章寫成這樣,人品應該很好。

  可問題是,譚敏感覺李逵的性格就像是一只很沖直撞的豪豬,簡直不可理喻。

  當然,他也知道是自己先惹事,可科場之中,李逵大吃特吃的樣子,確實惹人厭惡。

  譚敏看了李逵的卷子,再看自己的,心虛不已。

  就三個字,比不過。

  這一切都讓鄒選看在了眼里,對此,鄒選也是暗自搖頭。對鄒選來說,李逵這樣的文章,已經是可以去京城和大宋萬千士子角逐金榜之上的才學,但譚敏,還差很多。

  李逵比他強,他已經感受到了。抓向李云卷子的時候,他沒來由的手抖了一陣,隨后深吸一口氣,抓住卷子,展開之后。

  頓時長呼一口氣。

  鄙視他,鄙視他,再一次鄙視他的字。

  李云的字雖然有長進,但是距離真正的讀書人還有很大的差距。譚敏看一眼試卷,頓時信心漲起來。

  隨即開始誦讀起李云的文章,似乎不怎么好,也不怎么差。

  譚敏心頭頓時有種不妙的擔憂,這似乎排名一點問題都沒有。因為就算是他自己,也發現就單獨以文章為論,李云和自己排名互換都能接受。加上自己經義比李云的好太多,綜合來看,自己的最終排名應該要比李云高一位。

  縣試而已,高低一個名次真的有那么大的關系嗎?

  鄒選搖頭道:“縣尊閱卷的時候,這倆份卷子都避嫌了。”

  這話如同再一次讓譚敏發現,自己處境的不妙。

  別人都是君子,就自己小人。

  不過此時譚敏已經失去了爭的心思,李云的文章不比他差,或許還真有不少人會覺得比他好。這已經是爹說爹有理,娘說娘有理的糊涂官司了。甚至他已經覺察到了,解試他肯定沒有希望了。就算能夠勉強進入解試的前十,最終也會被刷下來。

  因為他連起碼的尊師重道的美德都做不到。更何況質疑主考官,這在科場是大忌。

  沒有一個地方官會愿意看到有譚敏這樣的士子,代表地方上去參加禮部的省試。一旦觸怒了朝廷,地方官就要受牽連。

  或許是好心,或許是無心,鄒選出門的時候,還忍不住說了一句:“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是自己看自己的文章,就和下棋一樣,看棋實力相仿,實際上至少差三段,正所謂‘看棋高三段’。你應該是個聰明人,自然能看出其中的問題。”

  譚敏心頭腦羞,卻不敢反駁鄒選,只好低頭唯唯諾諾。

  還沒有出縣學大門。

  頓時有人喊了起來,圍在縣學之外的都是參加縣試的士子,多半是來看熱鬧的心態。都等著大事發生呢?

  見譚敏一臉平靜的出現在縣學門口,心中頓時失望不少。

  鬧事,看不到了!

  突然有人大喊起來:“李人杰來了!”

  被突然吼了一嗓子,就連李逵都有點反應不過來,李人杰是誰?

  隨即他有點好笑,似乎叫這個名字的人應該是自己。李逵是大名,出于尊重,平輩之間很少會有人叫他名字。而隨著他地位的提高,李逵這兩個出現的概率會越來越低。

  隨即,人群之中讓出一條道來。

  李逵,還有走路有些異樣,卻裝作若無其事的李云,出現在了士子們之前。李逵的目光和譚敏在這一刻對上。

  仿佛是看獵物一樣的注視著譚敏,李逵隨即冷冷一笑之后,恭敬地對鄒選作揖道:“鄒師。”

  “人杰,你的文章樸實卻見大不同,果然人如其名,當年章相真是好眼光。正所謂不鳴則已,一鳴驚人。”鄒選看著李逵,羨慕不已。對于讀書人來說,李逵屬于開掛的一小撮人。

  為什么這么說?

  因為他被大佬惦記過了,屬于還沒有考中進士都已經被揚名的幸運兒。李逵這樣的身份,只要能夠中進士,一飛沖天也不過是十來年的時間而已。就算是沒能考上進士,李逵也能做官了。只要章惇那天想起李逵這么一個人來,腦子一抽,向朝廷舉薦,就能當官,唯獨就是當大官機會不大,只能做小官。可大宋的官員也是可以參加科舉的,只要能考上,成就比普通進士要高得多。

  不比自己,恐怕連當年的座師都記不起來,有一個學生叫鄒選。

  說不羨慕,都是假的。

  隨后李逵對周元作揖之后,目光盯上了譚敏。這一刻,譚敏才明白,這家伙應該是來找茬來的。但是自己雖然處于劣勢,但真要找他的茬,也不容易。

  “譚敏,可曾看過試卷。”李逵問。

  譚敏點頭道:“看了。”

  “可有疑問?”李逵語氣加重,頓有咄咄逼人之感。

  譚敏遲疑了一下,搖頭道:“沒有!”

  “聽你語氣似乎還不服氣。既然如此,可敢將考卷貼在縣學墻外,讓眾人評判?”李逵終于露出了他的獠牙,這一刻,他仿佛吃定了譚敏一般,不讓對方有任何退縮的機會。

  譚敏張了張嘴,他其實已經認輸了,但李逵并沒有打算給他退路。可譚敏哪里受得了這份激,昂首道:“有何不可!”

  “光你一個人不行。”李逵冷笑道。

  譚敏怒極,吼道:“難不成讓所有學子的試卷都拿出來貼墻上嗎?”

  “這可是你說的。”李逵突然對周元躬身道:“縣尊,為免他人非議,學生懇請縣尊允許學生自清之請。至于譚敏,學生懇請縣尊赦免他的過錯,畢竟年輕人犯錯,是可以被原諒的。”

  周元愣住了,李逵他怎么擔心,但是李云?為什么他看向李云的樣子,似乎也是一臉篤定,仿佛是贏定了一般?

  這讓他心中警覺起來,這倆小子難不成還有后手?

  周元是李逵的老師,雖然弟子被放養了兩年多,但師徒名分還在,也不會故意打落李逵的面子。于是點頭應允道:“準了!”

  不過很快,周元發現李逵的用意。

  沂水縣本來就不怎么盛行文風,士子的學問良莠不齊,兩極風化極為嚴重。不少參加縣試第二場考試的士子的文章,真不怎么樣。突然間被貼在縣學院墻外,頓時引來了不少人圍觀。本地人看不出高低,但外鄉人有些識貨的人。

  立馬就看出了文章的優劣。

  不過,眼下都是縣試的士子。看到自己的文章不入流,但也本著學習的態度,看旁人的文章。突然發現,也不入流。頓時心頭冒出一些雜念,或許參加解試有希望。

  當他們散去之后,也沒有激起多大的波瀾。

  但是第二日開始,多了一些外鄉人。

  托李逵的福,如今的沂水縣商賈云集不敢說,但雪花鹽已經名聲在外,往來沂水的商賈也有不少。商人中有不少曾經的讀書人,因為科舉無望,或者其他原因放棄了科舉之路。他們聽說沂水縣最近出了一樁稀罕事,縣試第二場之后,直接將士子的考卷貼在了縣學院墻外,頓時勾起了好奇之心,來看熱鬧。

  “此子文章狗屁不通,連字都寫錯,太跌份了。”

  邊上的本地士子模樣的人頓時心頭暗罵:“你行,你去考啊!”

  “這個叫馬銘的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圣人的典故都能弄錯,也不知道讀的哪門子書?”

  “哈哈,沂水縣真是個神奇的地方。要是當年我是沂水學籍,解試輕而易舉,說不定如今已是太學上舍生了!”

  縣試不糊名,不謄錄。考生的名字赫然出現在考卷上也就罷了,突然間被外鄉人嘲笑,頓時心中懊惱不已。

  更要命的是,這些商賈天南地北,哪兒都有。

  京城的就不說了,應天府,河南府,大名府,江寧府…似乎這些文風鼎盛的地方,總有不如意的讀書人流落成為商賈,來沂水縣縣學之外找自信。

  想起自己的臭名可能迎風千里,飄到大宋的各個角落。不少士子內心崩潰了,甚至開始怨恨譚敏。

  要不是他,怎么會有這么多的事?

  要不是他,爺們還能裝成讀書人,如今臭大街,不怨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還能怨誰?

  第二天,有些卷子的名字地方,被扣了字。

  第三天,失落了十七份卷子。都是考的不怎么樣的卷子。絕對不會有人認為,是文章太好了,拿回家收藏起來。

  而這一天,也是縣試最后一天開考的日子。縣學之外,譚敏愕然發現,自己和平日里的‘朋友’打招呼之后,對方似乎唯恐不及的躲開。有人甚至面帶怒氣,咬牙離開,讓他百思不得其解。

  譚敏不明白,但是有人明白了,這個人就是鄒選。

  他忍不住心中惴惴,李逵這廝看著面黑,心更黑。此舉無疑是將譚敏放在了所有沂水縣士子的對立面。可以說,譚敏以后在沂水縣,將成為人人唾棄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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