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菜無酒,人生無味!”
夾著金燦燦的油炸小雜魚,范純仁突然間神情落寞的感慨了一句。可滿是魚尾紋的眼圈,眨巴眨巴的盯著李逵。
李逵受不了了,要是范純仁年輕個二十多歲,這貨應該挨揍了。
可如今的范純仁已經是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尊老是美德,李逵還不至于是非不分的境地。他張了張嘴,對李云道:“還有酒嗎?”
“那可是師祖他老人家親手釀的,讓外人吃了,豈不是讓師祖寒心?”
“不會的,你們師祖一定是個好客之人,怎么可能會吝嗇些許水酒?”
李云不是舍不得,而是怕被蘇軾發現了,倆人倒霉。
李逵看著范純仁,老頭昂首挺細,似乎要裝出一點名士的風范出來,可惜年紀大了,多了殘枝敗葉的暮氣,少了倜儻不羈的灑脫。他冷不丁的問了一句:“老伯認識我家師祖吧?”
“嗯!”
范純仁伸出的筷子在空中停頓了一下,隨即笑道:“子瞻說他在穎州找了個媲美杭州西湖的所在,還籌建了一座‘十里煙波,盡收眼底’的美廈,不就是你們背后的這座茅草屋吧?”
年紀上比蘇軾大,還和蘇軾通過信件,尤其是蘇軾還在信中吹牛皮,夸自己家的茅草房多么好,這絕對是蘇軾的友人。主人不在,作為晚輩款待客人責無旁貸,怎么還能吝嗇些許美酒?再說,蘇軾家里也沒有美酒,不過是自己釀造的有些酸酒而已。人家眼巴巴的趕來了。讓人吃炸魚都已經很不像話了,還敢不給酒喝?
“拿酒去!”李逵忙著炸魚,自然沒功夫騰出手來,只能指使李云。
李云無奈,轉身去了后院。不一會兒的功夫,李云抱著個幾十斤的酒壇子,咚的一下,放在邊上。這酒是蘇軾親手釀造的——劣酒。
蘇軾三大愛好:喝酒,唱曲,吃肉。
后兩項,一直是蘇軾的強項,從來沒有虛過誰。可是喝酒就不成了,在酒界,他老人家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從來沒有贏過誰,但也從來也虛過誰。可惜,戰績很丟人,讓他老人家一怒之下,研究起了釀酒術。蘇軾的釀酒術和他老人家做菜的水平相當,蘇軾的釀酒術一直在學徒的水平晃蕩。
好酒不單單是需要成熟穩健的經驗,最關鍵的是酒曲,但是好酒作坊的酒曲,都是酒坊的命根子,要是流落出去,誰還買他們家的酒?
蘇軾的酒曲也是按照市場上的做法,自己琢磨的。效果,比市場上的相差無幾。加上手藝比較潮,蘇家老酒惦記者寥寥。
別以為有了東坡肉,蘇軾就是大廚。李逵原先也不知道,來了潁州才明白,東坡肉根本就不是蘇軾做出來的,而是王姨娘的水準。師祖他老人家只負責吃,然后吃美了之后,寫上一首《豬肉頌》,吹噓一番他的口福。
好在他喝的不多,基本上就是一杯倒,酒差一點也無所謂。反正啥酒,只要一杯之后,蘇軾就基本上分不清東西南北,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嗨起來了。
耗費無數的心虛和經歷之后,他釀出來的酒總算能喝了。
有點酸,也不是太差。
有點濁,總不至于像米湯。
但他是個滿足的人,自娛自樂,能讓自己高興了,就足矣。釀酒成功之后,蘇軾立刻在他的居家過日子流水賬上赫然寫下:釀酒小成,節流酒錢無數。
然后在這句話前面的書頁賬目上都是寫下這樣的記錄:“酵母若干,錢三貫。”
“酒器十余種,十五貫。”
“大小缸七八個,二十貫。”
“糧食若干…”
…中間還夾雜著無數的‘失敗’二字,然后是同等份的購入原材料。
可蘇軾的家人都知道,就蘇軾的酒量,一年家里買好酒,也花不了三五貫酒錢。他這么做,完全是瞎折騰。
后院中的酒是去年末釀造的酒,還沒有開封過,有好幾缸。李云選了一缸最小的,搬來放在地上。
哈——
老頭大口喝了碗中的濁酒,微微蹙眉,隨即嘿嘿笑道:“濁酒配炸魚,這才是鄉間的味道。“
“老伯,試一試這蓮藕,秋冬的蓮藕粉糯,夏日的蓮藕清脆,別有一番滋味。”
“不錯,好孩子。”
一句‘好孩子’,讓李云差點痛哭流涕,他長這么大,人憎狗嫌的討人厭,還從來沒有人擋著他的面夸他是好孩子。如今流落潁州,發配河堤,和李逵這廝一起倒霉的時候,竟然寬厚長者慧眼識珠,說出了他的本質,頓時讓李云感動的無以復加。
“老伯,你的眼光真好。”
“老夫走南闖北,這叫慧眼識珠。”老頭喝了兩杯水酒之后,頓時興趣盎然起來,指著李逵也說到:“這也是個好孩子。”
李云剛才還掛在臉上的笑容,頓時凝固起來了。
他長的討喜可愛,被人當成好孩子是應該的。可是李逵,說他是好孩子,那要眼瞎成什么樣才說的出口?
可是再看‘老伯’,完全沒有壓力。
可惜,遇到個不領情的李逵,還不怎么給面子。但是老頭也不惱。
濁酒也能醉人,鄉間的家常菜更是附和老人的心意,不對一會兒,老頭迷糊了,醉了。睡后院肯定不行,這是蘇軾的臥房。只能將原本高俅的小屋子給了這對路過的主仆。
翌日。
高俅帶著肉,小心翼翼的騎在一匹馬上,從潁州城出來,直奔河堤。在屋前栓好了馬之后,走進了院子。
剛進入院子,他的身體仿佛被定住了似的,背后涼颼颼的,似乎感覺到空氣中彌散著淡淡的殺氣。隨后,才自嘲不已的搖頭道:“這倆家伙,又偷酒喝。”
李逵喝酒是讓人恐怖的災難,當然這是他發酒瘋的時候,高俅就很不幸的中招過。但是當李逵睡倒之后,就完全沒有了危險。
高俅順腿朝著自己的臥房而去,一推門,唉,頂住了。
這房子是他在蘇軾跟前鞍前馬后十來年的地位象征,竟然有人敢鳩占鵲巢?高俅心里頭這個氣啊,誰這么不開眼,竟然把自己的床榻給睡了,還不告訴自己這個主人一聲?
吱呀。
門開了,露出一張青稚的小臉,高俅愣住了,看著挺熟,猛地一拍腦門,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個人。前兩年學士在汴梁的時候還經常見面,不過兩年沒見,似乎長高了一些,他鄉遇故知,高俅頓時樂了,努嘴道:“長順,怎么見到了哥哥,裝不認識?”
“我不是長順,我叫雙慶。”對方氣地張牙舞爪的對高俅威脅道:“高俅,你再胡說八道,小爺和你沒玩。”
“行啊,爺們就站在這里,你沒玩個看看?”
高俅故意氣雙慶,反正閑著也是閑著。見雙慶心意闌珊,似乎是一副沒睡醒的樣子。也沒有了捉弄的心思,問:“你怎么來潁州了。”
“我家老爺來了,我能不來。”雙慶嘟弄著去茅房,回頭還瞪了一眼高俅,威脅道:“高俅你再欺負我,信不信我讓我家老爺給你穿小鞋?”
“我信,我真信。”
高俅和雙慶一樣,都是大老爺身邊的小廝。區別就是,高俅在京城高官小廝界,屬于超齡的存在。別家的老爺都喜歡使喚十來歲的童子。而蘇軾,生生的把高俅這廝養老了。不是說高俅的年紀很大,而是他作為小廝的年紀,絕對屬于超齡了。
哪有二十多歲,還在做跟班小廝的道理?
平白少了一份青春活躍的氣息。連粗鄙的羅馬人都知道,身邊跟著一個十來歲的埃及男童是體面,如果跟著個盎格魯撒克遜傻大個,就是暴發戶的無知和愚蠢。大宋人可是把除大宋所有人都當成蠻夷的天朝子民,蠻夷連人都是,難道大宋還會比不上蠻夷,不知道小廝要激靈聽話的才好?
平日里酒會宴席,高俅和雙慶都沒有資格進入大廳。只能在外頭候著,一來二去的,他們這些跟班和小廝都混熟了。
高俅呵呵一樂,范相的脾氣,就是個罪犯,他都想著挽救一把,怎么可能無緣無故給人穿小鞋?再說了…不對,高俅頓時記起來了,學士帶著潁州的官員一大早就去碼頭迎接朝廷欽差,不會這位欽差就是范純仁范老爺子吧?
咳咳咳 高俅聽到身后傳來一陣咳嗽聲,回頭一看,不用猜了,就是范純仁,范老爺子,道德無雙,人送外號,大宋第一好人。
“高俅,看著易發俊秀了。”
來者正是的范純仁,一大早起來,肯定是起溺,高俅急忙行禮道:“見過相爺。”
“還不是,還不是。”
范純仁絲毫沒有在茅廁前而表現出不耐煩的反應,反而和高俅攀談起來:“賢侄,有才,要不是子瞻舍不得,老夫非舉薦你不可。”
“相爺厚愛,小子愧不敢當。”高俅不為所動,范相說舉薦,或許是真的。但是這老頭有一點不好,舉薦的人才會公示,讓人攻擊,完美化解之后,才會讓被舉薦者獲得官職。
有本事的受舉薦者,面對所有人的嫉妒和非議。本來就是才智卓越之輩,根本就不需要他老人家幫忙,高官厚祿對他們來說并不難。而需要舉薦才能獲得官職的人,哪有十全十美的存在?基本上,兩三封匿名信,就把人折騰的死去活來。沒等公示時間結束,就灰溜溜的被捅下來了。
而獲得官職的那些人,不僅不會對范純仁感激,反而有點嫌棄他老爺子多事。原本,對他們輕而易舉的事,反而變成了欠了老頭偌大的人情。至于哪些被捅下來的受舉薦者,對老爺子倒是感激不盡。可惜,不是官,在大宋啥也不是。
就高俅這樣的,就算是受到了范老爺子青睞,獲得范相的舉薦,但是高俅基本上也沒有機會獲得官職。因為他的履歷和能力一旦被一群文官挑起刺來,高俅一點機會都不會有。
范純仁絮絮叨叨的說著,一會兒說到汴梁,一會兒說到風情,只不過茅廁邊上的味實在太煞風景,高俅捂著鼻子小心翼翼的回答著。
實在忍不住了,高俅這才對在上茅房的范純仁老爺子問:“范相,潁州的官員都去碼頭迎侯相爺了,相爺是否要移駕去看一下?或是讓小子去通知一番,好讓我家主人來迎接?”
“這怎么好意思?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高俅欲哭無淚的站在茅房邊上,遠處李逵和李云有點嫌棄的看著高俅,腦子就冒出一個問題,這廝又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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