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吶!其實…其實…小子是來報官的?”
李逵憋了半餉才憋出這么一句話來,他沒想到穿著普通麻衣,污跡斑斑的中年人竟然是縣太爺,你丫太坑人了,沒事玩微服私訪。
小爺不過圖個嘴舒坦,沒想到撞槍口上了。
“百丈村的?”
“大老爺明鑒!”
“有老虎出沒?”
“大老爺洞察細微,沂水百姓之福,蒙山百姓之福…”
“本官剛從百丈村回來,你覺得我該不該知道?”周元一甩袖子,冷哼道:“別給我戴高帽子,本官不吃你這一套,你要是敢哄騙本官,知道什么下場?”
李逵扭頭看向李清:“叔,不會發配吧?”
“沒這么嚴重。”李清原本以為李逵是真怕了,沒想到一開口,他有點想笑。這小子也不清楚腦袋里整日里在想一些啥?這時候還有心情開玩笑?不就吹個牛嗎?衙門里的人也經常這么干,你看誰被刺字發配了?不過真要惹怒了大老爺…甭猜了,大老爺肯定是生氣了:“李逵你也不用擔心,大老爺最多也就治你個不敬之罪,打上二十棍就不再搭理你了。”
原以為,李逵聽到要挨打,必然會嚇得面如土色,這小子反而卻硬氣起來了。
不僅李逵硬氣,連帶著老族長,同族的李洪都渾然不在意。
李逵怕挨打嗎?
練武先挨打,李逵練的外門功夫,早幾年,大棍子每天劈頭蓋臉的打,也不見出事。衙門里的衙役下手重,能重的過靈智上人?
這一幕讓周元看在眼里,也不由暗暗吃驚,這小子簡直就是個滾刀肉。
要是換個人,聽說要受皮肉之苦,早就嚇得面如土色了。可再看看李逵這廝,竟然撇撇嘴,施施然站起來了,反而沒有了害怕,大腳丫子邁過門檻,挺著胸膛道:“考校就考校,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俺應下了。”
大堂是處理大事的地方,周元沒將李逵帶去,反而帶去了二堂。這地方就顯得偏僻一些,反倒是其他人都看不到了兩人考校的內容。再說了,周元沒同意,誰敢去看?
來到二堂,李逵還有心情打量周圍,失望有之,不屑也有之。主要是這官衙太普通,竟然沒有一丁點富麗堂皇的樣子。
一個中等縣的縣衙,要什么富麗堂皇,這是周元一個七品縣令能承受的嗎?
接過仆人送上來的香茶,周元是一通牛飲,也沒有當官的樣子,反而喝完之后喊了一聲:“痛快!”
頗有點江湖人的豪邁。
放下茶盞,他才仔細端詳起來李逵,即便被周縣令盯著看,看到心里頭毛毛的,李逵也裝作毫不在乎的樣子。他雙目似乎有神的和周元對視起來,心頭一個勁的告訴自己:不用慌,不要怕,那就是顆大白菜。
要是周元會讀心術,知道李逵心中所想,不用考校了,這通打直接就安排了。
片刻后,周元終于忍不住伸手一指李逵,問:“你說你識字,都學過些什么?可曾學過孝經?”
李逵搖頭。
“千字文呢?”
李逵還是搖頭。
“百家姓?”
李逵繼續搖頭。
周元運氣平復心情,他覺得被眼前的這黑小子給騙了:“爾這也不學,那也不懂。到底會什么,認字識字,最忌好高騖遠,需要循序漸進,你要是連字都不會寫,這頓板子可就逃不掉了。”
“誰說不會的,我會。”李逵真會寫,而且也不怯用毛筆,只是字還沒練到家,但哄一哄周元這位大老爺足夠了。
周元氣的牙疼,他這沒想和一個不開眼的小子置氣,無端去將一個山里小子打一段板子,反而會被人恥笑氣量狹小。可李逵這小子吧!太氣人,還說的有幾分道理,看著是個有見識的,到頭來卻是繡花枕頭一包草,啥也不會,嘴巴還死倔的不行,一點都不肯服輸。
“來呀,筆墨伺候。”
李逵可犯難了,百丈村周圍哪有私塾先生,連個啟蒙的學究都沒有,他要說自己認字,就不得不說一個人,要不然一查就要露相。
找誰合適?
得了,就他吧!
靈智上人您老罪惡多端,如今也算是積德行善,先讓小子蒙混過關再說。李逵還真的老神在在地坐在了案頭邊上,太矮,不太舒服,但也不管那么多了。用毛筆在硯池里添了兩下,琢磨道,寫什么呢?太長的費事,也累人,太尋常的也先不出自己的本事?想了想,想起以前無聊的時候隨大流學小楷,那時候他可買了不少描紅的宣紙(有很淺字跡的宣紙,印的都是名家的范本)。
李逵心說:“就他了!”
摩訶般若波羅蜜多心經,寫下這幾個字的時候,他頗為不滿意的撇撇嘴,似乎功力退步了不少。
不過不管了,繼續寫下去。
…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周元震驚不已,這小子似乎真的如他所說,認字。用筆也頗為規矩,而且寫起來也頗為認真。好奇之下,他悄悄站起來,站在李逵身后看李逵寫字。周元越看,心頭就越不舒服,眉頭蹙起老高,忍著不能發作。
字,沒問題。
但是紙上的內容卻大有問題。這是佛經吧?想起自己考校李逵的學問,這家伙倒是好,不談千字文,更不說百家姓、論語、孟子也成啊!你倒好,給我默寫一篇佛經。
你小子是準備進京考進士呢?
還是奔著大相國寺知客僧的位子去的?
后者要比考進士容易的多了。
端正小楷,字不算漂亮,但是已經有了章法法度。
書道講究五合:神怡務用,時合氣潤,偶然欲書,感惠徇知,紙墨相發。
而李逵的字,至少附和了兩條,時合氣潤,紙墨相發。在他這個年紀,已經算很不容易了。天天照著趙孟頫的字練,就這心經他可是抄寫了小半年,至少也該有點墨香吧?
寫完最后一個字,李逵深吐一口氣,嘿嘿笑道:“還成!頗有幾分神韻。”
周元真是哭笑不得,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小子,自己表揚自己,還不吝嗇用詞。他站在李逵身后沉聲道:“可會念?”
李逵心說我都寫出來了,不會念,當即就念了起來。
一遍念完,周元說不出的難受,主要這小子念佛經像是打仗似的,氣勢如虹。廟里的小和尚要是如此念經,恐怕要被老和尚給吊起來打。結束之后,李逵眨巴了幾下銅鈴般的大眼睛,問:“要誦一遍嗎?”
誦,就是誦經。
不懂的人經常以為和尚誦經是糊弄人,沒一個字能聽得清楚的。其實不然,誦經,自然要用梵語誦經,沒學過,怎么可能聽得懂?
心經有梵語的歌,李逵還專門學過,專為裝逼用,學會之后一直沒有施展的機會。急于表現的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自顧自誦起經來。周元越聽越傻,梵語他也不會啊!
一遍誦完之后,周元傻了,良久才緩和過來,問:“這是你們村外修行的那個僧人教授給你的?”
周元到過百丈村,自然也清楚百丈村山外有個苦行僧。不過已經離開了,估計是被老虎給嚇跑的。
“沒有,你是說靈智上人啊!某跟著他學武,不曾學過佛經。這是看著他有時念誦,就會了。”李逵咧開大嘴笑道,似乎這些都不在話下似的。
“字呢?練字總不能胡亂練吧?”
“看他寫,自己瞎練了一些日子,不過小子就只練了這部經,其他的寫起來就沒這么好。”
李逵也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反正怎么聰明怎么來。模糊不清的解釋,讓周元無話可說,心頭不禁疑惑:“難道這小子真是讀書的材料?不行,我得試一試。”
“想讀書嗎?”周元單手在腹,一手貼背,一副文人傲然的模樣。
可惜,李逵不覺得這姿勢帥氣,反而覺得挺傻:“當然。小子以為家里窮,先自學兩年,等能寫文章了,就去進學。”
自學?
周元氣地想打人,一個沒有經歷過蒙學的家伙,大言不慚的跟他說要通過自學獲得科舉的機會,這豈不是癩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氣?
不得不說,李逵給周元的驚異太多了。他決定近距離觀察一陣:“既然你說自學,架子上的書你選一本,多久能學完?”
李逵嗖的一聲沖到了架子前,翻弄了幾本書之后,看到了尚書,印刷精美,真正的宋本。可惜太薄,不符合他如饑似渴的求知欲。這一架子宋版書,要是拿到后世去,得多少錢?他對著書一個勁的咽口水,價值連城的寶物,可惜和人參一樣,都是不趕趟。也不回頭,選了一本最厚的,嘟噥道;“一個月,可以嗎?
廣韻應該是北宋的字典吧,也拿著。
見李逵選定了,周元才過來看李逵選的什么書,定睛一看,差點沒背過氣去,你丫連蒙學都沒讀過,就敢對左傳下手?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吧?
周元拿出尚書,想要放到架子上,卻發現紋絲不動,咬牙道:“松手!”
李逵腆著臉道:“這書最厚。”
“我知道。”周元紅著臉,當他發現自己力氣竟然比不過一個十三歲的少年的時候,內心近乎崩潰。
“這書我沒看過!”
“我也知道。”
但是他總不能禍害人,讓一個沒有任何基礎的學子,從左傳開始他的求學之路吧?
聽說秦漢時期,確實有人用左傳、春秋、尚書開蒙的,但是大部分學子面對著這些巨著,越發感覺到人類的渺小,絕望地斷絕了求學之路,太難了。主要是那時候蒙學的書籍沒有,不像是在北宋,朝廷重文抑武,蒙童不用像是秦漢的學子那樣,面對皇皇巨著,面如死灰。北宋時期已經開始了蒙學教育的研究,千字文、百家姓都是這一時期推廣開來的蒙學讀物。
當然,三字經、學訓、神童詩之類的要晚一些,都是南宋才出現的書籍。
李逵最終還是放棄了他的堅持,但給周元提了個要求廣韻讀音他不會,需要找個人教他。周元點頭答應了下來:“行,本官就可以教你。”
“謝老師。”
李逵順桿而上,這大好的機會過去了,他會后悔終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