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驚愕地盯著眼前的尸體,一個頭發和胡子糟亂的男人,他不由得蹬蹬地往后倒退了兩步,不敢相信制造出這場差點毀掉大唐的叛亂的罪魁禍首竟然就在這里,像一具普通尸體般被人丟棄到墻角。這樣的惡人,這樣的幕后黑手不應該高站在殿堂上?然后等到他們最終將其打倒之后,才能被其部下所殺,抱著人頭獻上來嗎?
“這怎么可能是安祿山,太尉是不是看錯了。”
李嗣業扭頭看到李豫臉上憤恨且驚疑的表情,笑著寬慰他說道:“我也很難相信,叛軍勢力還在,安祿山卻被其內部斗爭干掉了。這對我們來說是好事情。殿下可派人傳首京師,我與殿下一起上表,趁著叛軍陣營群龍無首,北上進攻鄴城、常山、再令李光弼出井徑,阻擋叛將史思明與其會師,不出三月可一舉平定幽州范陽。”
李豫點點頭說道:“太尉說得正是,稍后我便向父皇上表,他若是知道這個消息,一定會非常高興。”
李嗣業命劊子手把安祿山的頭顱砍了下來,裝在錦盒中送往長安。記得安祿山剛剛反叛之時,朝廷還出過一版布告,用封侯之位了懸賞安祿山的頭顱,那么這侯爵的位置是不是應該賞賜給安祿山陣營中的某兩個人?
他們繼續往紫薇宮深處走去,還好這座宮殿破壞的不是很嚴重,安祿山本人還是很喜歡這個地方的,任何人來到洛陽,都會被它的燦爛和威嚴所吸引,洛河如玉帶從宮城旁飄過的時候,萬象神宮周遭那青光瀲滟的琉璃瓦和紅色宮柱組成的圓筒樓直插云霄,這座天庭的宮殿滿足了統治者所有的幻想。
李嗣業最在意的就是含嘉倉城,那是一座位于宮城西側的國家糧倉,用來儲存全國各地調集來的糧食。天寶八年的時候,這座糧倉的存儲量已經超過了五百萬石,在今后的幾年內又逐年增加,如今已經在七百萬石以上。
七百萬石具體是多少呢,天寶年間唐朝各節度使共擁有的邊兵是六十多萬,每年消耗糧草一百九十萬石,七百萬石足夠供應全國之兵用度三年以上。洛陽城如今的人口在七十萬到八十萬之間,這些糧食使洛陽即使被圍困,也可以堅守三年時間。
叛軍長期占據洛陽,一定會對含嘉倉中的糧食下手,李嗣業也不知道這些戰略物資貯備還能剩下多少。
他從端門進入后沒有跟隨李豫前往應天門,而是從東夾城前往含嘉倉城所在地。
含嘉倉城的整個地勢屬于洛陽最高的,有厚積的紅土層,糧倉是從地面上挖出倉窖,用重物夯實之后再用柴火烤干,倉壁和倉底鋪了木板,木板和墻的夾縫之間灌了糠和生石灰,用來保持絕對的干燥,堆積的糧食之間還有草席相隔。這樣一個倉窖的直徑達二十多米,一個糧倉儲存的糧食就達數千石乃至上萬石。
李嗣業到達現場的時候看到的是一片糟亂,大多數的倉庫都被搬空了,剩下了黑漆漆的大坑。他命人找來管理倉城的糧官,這糧官因為是統計知識型人才,所以叛軍和唐軍都需要,才僥幸活了下來。
糧官看起來很淡定,既無舍身事賊之后的那種愧疚,也無迎接官軍克復的那種喜悅。他在李太尉面前也顯得很從容懶散,一副你問我什么我就回答什么的樣子。
“倉城還剩下多少糧食?”
“啟稟太尉,整個含嘉倉總共還剩一百一十萬石糧草,叛軍自攻破洛陽,便開始通過水路往運河的上游幽州運送糧食,到如今大概盜運了五百多萬石。幾乎有七成都是今年才收集下來的新糧。”
“五百萬石糧草囤積在了范陽?”李嗣業吃驚不已,他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按照當時粳米能夠保存五年的技術,那就等于叛軍在五年之內擁有極強的恢復能力。
在秩序崩壞的時代,人們的需求降低為生存,掌握著糧食就意味著掌握了生存權,無窮的百姓會因為饑餓而去投靠叛軍。這意味著只要叛軍儲存糧草的那個地方能守住,只要他們有片刻的喘息之機,就有可能恢復過來。對于敵我雙方來說,誰占據了糧食,誰就像貓妖那樣擁有了九條命。
所以任何有可能消滅叛軍的有利形勢都不應該放過,趁著安祿山剛死群龍無首,趁著叛軍權力重心尚未確立,所以火速北上追擊叛軍,再次將叛軍陣營打破,才是盡快取得勝利的不二法門。
李嗣業突然醒悟到什么,連忙吩咐道:“趕緊派人去東夾城的左藏宮和上陽宮,看看里面還剩下多少財物?”
臧希液派騎兵去了上陽宮,封常清派兵占據了左藏宮,把所有搜刮出來的財物堆放在宮門前,叛軍之前把洛陽的財物往范陽轉移了不少,這些都是剩下的。除了要給友軍酬勞,還要兌現對自家將士們的承諾。在陜郡與敵交戰的時候,李嗣業曾經公開激勵,對立下斬首軍功的兵將們大加封賞,一個頭顱一斗米,十個頭顱一貫錢。
唐軍對斬首的軍功要求很嚴格,必須有旁觀者為你證明,還必須有上級保證這是你親手斬殺的敵人,而不是從弓弩手的利箭下撿的尸體。所以他們拼上性命所賺取的功勞,除去朝廷的十二轉封官外,最期待的便是米糧和錢財的獎賞了。
他立刻要求臧希液和封常清把所有斬獲首級從將領到兵卒全部列成單據送上來,結果總計斬首兩萬三千級,折換成米糧為兩千三百石,就算換成錢財也不過兩千三百貫,加上各種叛軍軍官的人頭價值翻倍總計也不過萬貫有余。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洛陽就算是經歷了叛軍的搶劫,湊出給予兵卒們的獎賞還是綽綽有余的。
李嗣業手中翻閱著封常清遞上來的斬首榜單,竟然有他熟悉的兩個人名列前茅,一個是養子李崇豹,斬首十三級,其中擊殺兩名校尉,位居第三,另一個是張小敬,斬首十六級,擊殺軍官是一個旅率,排名第十一。”
他有些難以置信,指著李崇豹的名字問封常清:“這個不是你照顧他,故意讓人給拼湊了十三顆頭顱,還弄了兩個校尉?”
封常清矢口否認道:“推演功勛需要的是絕對的公平,我豈能徇私情讓廣大兵卒寒心?這里面的每一顆頭顱都是他渾身浴血殺來的,你要是不相信,可以親自叫過來問他。他總不會對你這個阿爺撒謊吧。”
“不必了。”他搖了搖頭道:“他做的很好,我相信我的兒子。”
他又瞄了一眼張小敬的斬首數量,竟然有些懷念起自己從前當做基層軍官帶著兵卒沖殺時的情形,那時可真是一步一個血腳印。
很快皇帝的圣旨從關中到達了洛陽,先是對參戰功臣進行了封賞,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已經升到頂格的人該怎么辦,李嗣業早已是西涼王,又兼太尉,還有對郭子儀的封賞都有這樣的問題,在戰爭的最初期因為渴望勝利,急需武將出力,所以才不要命地封。當等局勢差不多穩下來的時候才發現,參與收復兩京軍事隊伍中,三品以上的虛銜實銜已經多如牛毛。
李亨為此詢問了自己的智囊李泌,李泌給出的答案有兩條,一種就是當爹的功勛賞到兒子甚至是孫子身上,只要敢想敢干,剛生下來襁褓中的孩子也能做五品官。另一種就是賞封地以遺傳子孫,封地不需要多,百里縣國足矣。當初安祿山若是有遺傳給兒子的封地封王,說不定也不會造反了。
盡管皇帝對李泌的某些意見不能茍同,但他依然同意了李泌的說法,如今他已經沒有了更多的選擇余地。
同時對某些人的處罰也必須要進行,攤上事情的臧希液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的正義之舉,竟然還能成為被罷免掉官職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