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常清進入帳中,看到燕小四和田珍后并不意外,微微點頭之后向李嗣業叉手說道:“太尉,監軍邢延恩剛剛去找了末將,其言下之意是讓我投靠元帥府行軍司馬李輔國,還送給了末將三百兩的豬腰金。值此大戰臨敵的關頭,為了不使這些閹人從中作梗,末將只好暫時應承了下來,但末將深知此事輕重,特來先稟報太尉以表明心跡。”
李嗣業點點頭道:“你做的很對,太過剛硬不是最好的選擇,能夠虛與委蛇更好。你先下去吧,莫要讓邢延恩起疑。”
封常清離去后,田珍站在簾幕后面望著他的背影疑心道:“如果他是個搖擺不定的騎墻派,企圖兩面通吃,等到危急關頭時再選擇站隊,主公我們豈不是很危險。”
李嗣業笑了笑:“用理智來選擇的話,騎墻派確實是當前最好的態度,但我在安西軍中經營的時日遠比封常清漫長,他自己也清楚這一點,我相信他不會輕易做出危險選擇,我們拭目以待吧。”
他轉過身來對兩人說道:“你們下去之后要時刻留意魚朝恩和邢延恩兩人,時刻提防他們給臧希液和封常清下絆子。”
“喏!”兩人齊聲叉手之后,緩緩退出了大帳。
李嗣業坐回到案幾前,惆悵輕輕地叩擊著自己的額頭,這世界上并沒有絕對的忠心可言,每個人的選擇都與目前的境遇有關,他自然要隨時保持警惕,給予他們希望的同時,也不可以讓他們太過于產生希望。
一旦洛陽之戰過后,李亨把他老子從蜀中接回,他對武將的猜疑很快就會浮現在表面,自己當然是首當其沖的被針對者,就連郭子儀李光弼這些人,也無法在這樣的信任危機中脫身。
此時夜色正濃,萬籟俱寂,天邊偶爾響起狼嚎聲。他正準備掩蓋了衾被入睡,衛士突然在帳外說道:“主公,有人求見,他自稱是從蜀中來的。”
李嗣業精神一振,雙手撐著從地鋪上坐起來,立刻回應道:“請客人進來。”
一人掀開簾幕進入帳中,瞧打扮是個穿著蓑衣的漁夫,頭上戴著斗笠看不清面目,李嗣業顰起眉頭疑心地問道:“閣下深夜打魚迷了路嗎?為何會深夜跑到我這中軍大帳中來?”
來人將自己頭上的斗笠摘下來扔在了地上,露出一張線條堅硬如石刻般的臉,左眼上的傷疤依然明顯。
“張小敬?”李嗣業吃了一驚:“你從蜀中來?”
張小敬緘默地點了點頭,轉身對帳外說道:“韋公子,可以進來了。”
掀開簾幕進門的是一個穿著襕袍的書生,只是眼圈色有些重,一看就是位經常熬夜傷神的兄弟。
張小敬這才對李嗣業叉手道:“我是從蜀中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的麾下而來,特地前來投奔李大夫。只是陳玄禮本來不肯放人,但后來同意了,交換條件就是我帶這位韋應物公子前來見你。”
李嗣業高興地說道:“你能來我就很高興,我身邊正好缺少一個參軍。”
張小敬卻直接單膝跪地拒絕道:“我來投奔大夫,不是為了官位,而是為了能夠在戰場上親手斬殺叛逆。請求大夫能讓我到安西軍中,我可以做一個跳蕩兵,也可以做一個弩手,但千萬別讓我當官。”
李嗣業也曉得此人的性子,心平氣和地說道:“俗話說人盡其才,你昔日做過參軍,做過不良帥,也做過龍武軍的中侯,就算是平級調動,做個校尉并不過分。今夜暫且歇下,明日我差人送你到安西行營節度使封常清那里去,現在暫且休息下吧。”
張小敬沒有再堅持自己的要求,只叉手說道:“多謝李大夫。”
他立刻吩咐外面的親衛,讓他給張小敬安頓一個可歇息的軍帳。張小敬站起來,又朝李嗣業行了一禮,轉身跟隨親衛而去。這么多年不見,兩人之間的關系疏遠了很多,造成這種疏遠的更是因為兩人身份上差距的變幻。張小敬身上的游俠氣質更多一些,他對官階地位這些東西也是隨緣態度,不然天寶三載上元夜的那一場拼命,早就該換來飛黃騰達了。
直至張小敬出門后,這位韋應物公子始終安靜地側立在一旁,沒有額外的表情。直到李嗣業主動向他問起:“公子從蜀中來?可是來送信的?”
“卑職從十五歲起便是太上皇的侍衛,如今太上皇恐有不虞之變,特派我來聯絡大夫。”
李嗣業穿著中單從氈席上站起來,來回踱步說道:“人生本來就多變難測,就算天子也不例外,你所說的不虞之變,其實早已經發生,自從上皇從長安臨幸蜀中之后,天下都處在危難之中,何況上皇乎。如今世事遷移,上皇又有何能為?“
韋應物將雙手負于身后,一副傳統說客的從容淡定架勢,侃侃而談道:“上皇脫逃長安,雖為世人詬病,但他做了四十年的太平天子,也創造了絕無僅有的開元盛世。他執政多年,其經驗見地豈不高出如今的陛下數倍。大夫為人正直赤誠,可曾記得上皇舊日恩情,他對你善加任用,才能有今日大夫麾下的三鎮十萬士卒南下征戰。”
“而且上皇所料不錯的話,當今天子對大夫當是頗為忌憚,他能容您一時,安能容您一世,一朝天子一朝臣這是古人皆知的道理。況且上皇在位之時,已經封你為郡王,新君又能拿什么來示恩與你,頂多是一個只有虛名的三公,僅此而已。而上皇對你何等恩厚,昔日加封你為西涼郡王,又在長安城中修建了豪奢的王府,就算如今他已避居西川,但對你們這些武將的信任,難道是如今的陛下可比?”
李嗣業回過頭來突然笑了:“安祿山造反是一個分水嶺,從那一刻開始,無論是太上皇,還是皇帝,他們的心態都已經變了,已不可用昨日來等量。太上皇昔日對高仙芝也是相當恩厚,卻聽信一個閹宦小人之言,把他問斬在潼關城頭上。”
“不,終究是不一樣的。”韋應物聲音有些激動地說道:“今日的皇帝與今日的太上皇也決然不同,我覺得李大夫你仍然不能面帶現實。”
李嗣業負手道:“好,既然你要談現實,我就與你談一點現實的,你覺得太上皇能夠活的過皇帝嗎?”
韋應物的臉上浮現出怒色,卻沉默不語。不料李嗣業竟然是自問自答:“能活得過。”
他繼續說道:“但如果想得再長遠一點,太上皇和皇帝百年之后,會選擇誰來繼承大唐的攤子,那時候諸王都已經年暮,第三代已經脫穎而出,誰是第三代中的佼佼者?昔日在興慶宮中時,上皇最寵愛的孫子是誰?是永王的兒子?還是壽王的兒子?都不是。他也許對自己的兒子心懷怨恨耿耿于懷,但隔輩親讓他對皇長孫萬分喜愛。兩代帝王會選擇同一個繼承人,他們之間的裂痕,對于我們這些武將來說,有什么意義嗎?”
韋應物滿臉愕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李嗣業要說的話還沒完:“自古疏不間親,主動參與皇家內部斗爭的人,大多都沒有什么好下場,遠的譬如長孫無忌,來俊臣,近的如李林甫、楊國忠之流。況且太上皇和陛下無論誰占上風,承接帝位的必然是楚王李豫,對于一個在他父親和祖父中間左右搖擺,反復橫跳的人,他將來成為皇帝后會怎么做?難道還能再容他橫跳嗎?”
韋應物聽完這番話后,深深地凝視地了他一眼,什么也沒說便轉身往帳外走去,李嗣業在瞬間權衡之后,突然對他的背影說道:“皇帝馬上就要派人到蜀中接太上皇回長安,如果太上皇能夠以抱病為由逗留蜀中,對他自己對天下都有好處。但若入了長安,就等于入了囚籠。”
韋應物沒有回頭,說道:“太上皇十分思念長安,你希望他能夠逗留多久?”
“如果能等到平叛結束,最好。”
“這對太上皇有何助益?介時皇帝勢力固若金湯,回長安豈不是更如入囚籠,這才是太上皇最關心的。”
李嗣業遙對蜀中方向叉手道:“太上皇若能夠等到平叛結束回長安,臣下自有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