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隆基身穿素色中單坐在內堂的木榻上,楊玉環側躺枕著他的大腿,睡夢中臉頰抽動發出夢魘的驚厥聲。他憐愛地伸手撫摸她的面龐,她那烏黑的青絲讓自己的白發顯得更加蒼老。
驛站四門外傳來雜亂的喊叫聲和哭聲,坐在門廳外的韋見素走進來,低聲說道:“陛下,我出去察看一下。”
李隆基輕輕地點了點頭。
韋見素急匆匆地跑到驛站南門口,瞧見兵卒們黑壓壓地堵著門,個個瞪著銅鈴大的眼睛。背負雙手擺出官威喝問道:“你們何故在此喧嘩!”
“這也是楊賊的幫兇嗎抽他丫的!”
四五名兵卒揮動馬鞭,披頭蓋臉將他抽倒在地,張小敬在后面高聲制止道:“這是韋相公!莫要傷了韋相公!”
兵卒們及時收鞭退回去:“原來是韋相公,多有得罪了。”
韋見素早已奄奄一息,被士兵們抬下去養傷。
龍武軍和太子六率的士卒們包圍了驛站的四門,喧嘩吵鬧聲不斷,李隆基也感覺到事情不同尋常,走到堂門口問侍衛千牛:“外面發生什么事了”
千牛機械地轉身叉手道:“啟稟陛下,楊國忠謀反,已經被將士們誅殺,所以喧嘩。”
李隆基怔了一下,下意識的回頭去看床榻,紗帳后面楊玉環不知何時已經醒轉坐起,眼中噙淚默然地看著他。
“朕出去看看。”他轉身走出堂外,高力士慌忙叉手擋在前面:“陛下,兵卒們現在情緒激動,怨氣太重,千萬不可涉身險境。”
李隆基手拄著拐杖倔強地說道:“他們是朕的龍武軍,是朕的衛士,只有朕去寬慰他們,才能夠化解他們的怨氣。”
“你讓開!”
高力士只好跟在李隆基身后,與他一起來到驛站南門,士卒們并排擁擠地拄著槍,看見蒼髯皓首的皇帝走來,不約而同地止住了吵鬧聲。
皇帝看到兵卒們的眼眸中洶涌著怒意,他強撐著鎮定安慰道:“我聽說你們誅殺了楊國忠,朕不會怪罪你們,他確實是死有余辜。不,朕應該獎賞你們,只是現在駐陛在荒野之外財物匱乏,等到達蜀中之后,朕會論功行賞。大家都退下吧,今夜暫時歇息一晚,我們明天再啟程。”
只是沒有人肯動彈,也沒有人說話,他們就像是一堵沉默的城墻。
皇帝又說道:“楊國忠謀反,罪大惡極,齊罪當誅朕會補發一封制書為你們所做的事情正名。”
兵卒們還是沉默不開口。
李隆基很干脆地轉身往回走,冷不丁地問了高力士一句:“李亨在哪里”
高力士回答道:“自從進入驛站奴就沒見過太子殿下。”
老皇帝從鼻孔里哼了一聲停住腳步緩緩低頭說道:“你去找陳玄禮吧,問問他到底想要什么。”
高力士手執著拂塵來到南門口眾人面前清朗地開口道:“帶我去見你們的大將軍陳玄禮。”
兵卒們自動讓出一條通路,高力士坦然從亂兵中穿過來到陳玄禮扎下的營帳前。
陳玄禮將帳幕打開跪坐在地上面朝馬嵬驛南門的方向,看到高力士進來后,抬起雙手抱拳道:“高大將軍,可是帶著陛下的口諭而來”
高力士泰然說道:“陳大將軍既然要誅殺國賊楊國忠可以向陛下直言進諫何必要采用這種方式”
陳玄禮矢口否認:“你認為這是出自我的授意你我皆是跟隨陛下唐隆起事的老人,我怎么會做違逆陛下的事情如今將士饑渴疲憊,怨恨楊國忠到了極點,所以才發生嘩變,連我這個大將軍都彈壓不住!你說如何是好!”
高力士瞇起眼角看透了眼前這個人冷冷地問道:“說吧,你的要求不,是兵卒們的要求。”
“嗯楊國忠謀反被誅,貴妃不應該再侍奉陛下愿陛下能夠割愛把楊貴妃給處死。”
高力士怒道:“你不知道嗎!他離不開那個女人!”
陳玄禮雙手抱在了胸口:“這個世界上沒有誰離不開誰陛下該不會覺得楊貴妃的性命比大唐的江山,比他自己的安危還重要吧。”
高力士深深地看了陳玄禮一眼,轉身往帳外走去,通過驛站南門的時候,士兵們也都放開了一條通路。
李隆基還站在院子中等待,他雙手拄著木杖,努力地還保持君王的尊嚴,但他現在這個樣子,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糟老頭子罷了。
高力士來到他面前,把陳玄禮的那句原話告知了李隆基,他手拄著拐杖顫抖著搖搖欲墜,又咬著牙倔強地說道:“這件事我自己處置。”
他轉身回到了驛站的門廳,不敢回頭去看內室的楊玉環。他靠著門柱的時候肩膀有些駝,白發從幞頭中擠散出來,在臉前搖曳。他又雙手死死地地拄著拐杖,側著頭望著驛站門外的士兵。
他現在還抱著一絲的僥幸,認為這些兵卒是受人指使。但他低估了群眾的主觀能動性,憤怒的兵卒們確實需要人撩撥引頭,但他們就像洪水一般只能人為引發,但絕對不能人為中止。
隨行的京兆司錄參軍韋諤主動來到門廳外,跪地叉手說道:“陛下,現在眾怒難犯,形勢十分危急,安危在片刻之間,希望陛下趕快作出決斷!”
皇帝抬頭望天,閉著眼不作應答。
“陛下請做出決斷!”
說罷他以頭觸地連續硬叩幾十個頭,直磕得血流滿面。
李隆基嘆著氣說道:“楊貴妃居住在戒備森嚴的宮中,不與外人交結,怎么能知道楊國忠謀反呢?”
高力士此刻也連忙從旁勸諫道:“楊貴妃確實是沒有罪,但將士們已經殺了楊國忠,而楊貴妃還在陛下的左右侍奉,他們怎么能夠安心?希望陛下好好地考慮一下,將士安寧陛下就會安全。”
驛門外龍武軍兵卒的喊聲越來越大,皇帝站在柱子后面垂下眼瞼,抬手抹了幾把眼淚,對高力士說道:“送她去佛堂前上路吧,力士,別讓她走得太痛苦。”
高力士慌忙跪地叉手道:“陛下請放心,娘娘定能體會陛下的苦衷。陛下不去見她最后一面嗎?”
李隆基靠著門廊柱子搖了搖頭,高力士便領著兩個小太監進了內堂,跪在楊貴妃面前流淚道:“娘娘,今夜發生了慘事,龍武軍嘩變,娘娘的堂姐堂兄都已經先一步離世,但亂軍依舊不肯罷休,請娘娘搭救陛下。”
楊玉環垂淚說道:“你說吧,你說什么我都照做。”
高力士低頭叉手:“只要娘娘舍身成仁,陛下便能夠脫離險境。”
楊玉環默默地點了點頭,坐在銅鏡前開始梳理頭發,兩個小太監站在門口,高力士瞇著眼睛耐心等待。
驛站右側的空地上,一堆外國使節竊竊私語,有些人已經開始考慮和安祿山搭上外交關系了。兩個日本遣唐使節扼腕嘆息,痛心流淚。
她將自己的長發盤在頭頂扎成了云朵髻,這是她首次賜浴華清池所留的發式,身穿一聲素白衣衫走出內室。這時李隆基已經躲進了側隔間,背靠著格子門。
她朝著格子門低腰施了一禮:“三郎,玉環去了。”
李隆基捂住了自己的嘴,聽見她的腳步聲杳杳往佛堂的方向走去,然后皇帝雙淚涕泗滂沱,使勁揮動雙拳敲擊著門板,做皇帝憋屈到這個地步也是沒誰了。
楊玉環進入佛堂,跪坐佛像面前祈福,兩名小太監抖出了白綾,高力士守在門口面朝門外,他們將白絹纏在了楊玉環嬌嫩的脖子上,然后迅速抽緊,因為這個過程越快,楊玉環所受的痛苦越小。
“干爺爺,娘娘薨了。”
高力士拭著眼淚揮了揮手,命人把楊玉環抬到了驛站正堂的門廳中,他們用白絹裹住她的身體,只露出姣好的容顏。
他敲了敲側隔間的板壁,里面傳出聲音道:“讓陳玄禮帶人過來看吧。”
陳玄禮、韋諤還有一些龍武軍的參軍,來到了門廳內,看見了楊玉環的尸體,紛紛跪在了地上朝隔間內叩首:“吾皇萬歲,臣等驚擾了圣駕,請陛下治罪!”
太子和太子內坊令李靜忠也進入到門廳,朝著隔間下跪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