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目光敏銳,迅速地捕捉到圣人臉上微妙的表情變化,他連忙以眼色制止王鉷把這場談話繼續深挖下去。
但是王鉷害人心切,認為自己剛才的話還不夠駭人聽聞,繼續加大詆毀的輸出功率:“陛下,這李嗣業隱藏極深,他自從離開長安到達磧西后,雖然從未與太子聯絡過,但時時不忘太子的舉薦之恩情,自覺地將自己歸為東宮之死忠。而且皇甫惟明任隴右道采訪使時,給李嗣業的考課是上中,遠遠高于當時的安西節度使夫蒙靈察和副都護高仙芝,也足以說明他們有所勾連。”
皇帝自然不屑于把王鉷指控懷疑的真相說出來,但人與人情商的差距宛如山峰,有些人一個眼神就能夠推導出原委,有些人卻要三番五次觸碰真相,有些真相不是你想碰就能碰,很容易頭破血流。
“韋堅的案子發生在去年,到今年已經告一段落,這中間牽出了不少罪有應得的人,也肯定牽連了許多無辜的人。或許有些人還會借著查案打擊報復,把本不應該受到懲罰的人,也牽連了進來。所以此案應該告一段落,不要再去牽涉他人。”
李隆基已經把話說得足夠直白,王鉷要是再不明白,估計就會被當做弱智逐出長安。
王中丞雖然情商差許多,但智商很高,不然也想不出那么多盤剝百姓的方法。他乖覺地后退到李林甫身后,難以支撐下去的場合就交給右相來處理。
李林甫笑臉逢迎地叉手道:“陛下所言極是,韋堅和皇甫惟明一案已經過去,不必再追查下去,況且他們二人平素并無作奸犯科,只是一顆忠心偏離離陛下而已。這二人實則是聰明過頭,以為能夠將野心托付與人,可惜他們的那個野心,只能夠配得上發配嶺南。”
王鉷心中佩服不已,右相的嘴就是厲害,這里面雖然是在說韋堅、皇甫惟明二人,但句句都沒有離開太子李亨。就憑李亨那點兒斗爭水平,若不是因為他身居東宮儲君之位,估計早就被他老人家踢出長安了。
李隆基對這件事心中些許愧疚,本不欲再提,只好擺擺手繞過這一節。既然韋堅、皇甫惟明之案不提了,那么被他們強行拉入案件中的李嗣業,自然不再提起。
右相的高明之處在與他咬人的時候并不死纏爛打,要先咬一口試試貨色,若是咬不動或是沒咬中,迅速放棄目標。然后經歷漫長的等待,尋找下一個咬住敵人的機會,避免糾纏把自己陷入艱難境地中。但是一旦被他咬中,在咬死你之前是絕對不會松口的。
李隆基拽緊了韁繩,讓他找不到了任何咬人的機會,只好暫時擱置放棄。
皇帝扶著胡床扶手,略作猶豫后問李林甫:“五年前,賀知章曾上疏,節度使權柄過重恐使關中不穩,哥奴可有什么解決的辦法?”
林甫眼角上挑,五年前的事情都記得這么清楚,肯定是有人幫他想起來了吧,皇帝欲舊事重提,必然是有人在背后也提了一嘴。
他鄭重地躬身叉手道:“陛下,授予節度使權柄是為了能夠集中優勢兵力對外征戰,比如河西走廊,吐蕃在河西附近屯兵三十多萬,執掌大權的乃是吐蕃五如之一的蘇毗如。敵軍之兵員遠勝我五倍,若不能在河西置下總領兵馬的節度使,各軍各自為戰,則河西勝局難以奠定。”
李隆基又皺起了眉頭:“你說這些朕都明白,朝廷每行使一項制度,均有利處也有弊端,我只問你如何化解節度使權柄過重的弊端。”
“唯一的辦法當然是分散,陛下將邊關分為十鎮節度,各鎮互不統屬。陛下若下令以一鎮一節度使,不予身兼多鎮,邊鎮又何足掛齒?何況就算有身兼兩鎮者,麾下將領均是從我大唐治下成長起來的軍戶,或者是胡人,他們也均感大唐之隆盛,陛下之恩德。開元治世天下人無不稱頌,今邊疆中原均富足,圣人盛世天下歸心。且不說十節度使中并無居心叵測之輩,就算有!他也鼓掌難鳴!百姓和兵士們心中只擁護大唐,擁護圣人。他們生活富足,厭惡征戰,任何人別想把他們拉到戰場上,破壞他們的家園,也休想唆使他們悖逆陛下!”
王鉷感覺臉上火辣辣的燙,不是因為李林甫比自己口才好而自慚形穢。而是李林甫睜著倆大窟窿眼兒說出的瞎話,竟然也能慷慨激昂絲毫不虛。說真話的人都沒有他的底氣。
李隆基抬頭陷入了沉思,在李嗣業口中很嚴重的問題,在李林甫的口中又很輕松。他知道這兩人說的話都有一定的片面性和傾向性,不能夠全盤接受。
他又問道:“我欲使節度使只任三年,三年后輪換或調回朝中,你以為此計如何?”
李林甫一聽到調回朝中四個字,眼皮子就抖動直跳,連忙搖頭道:“陛下,萬萬不可,三年輪換乃陋習怠政之源!身為邊鎮大將,走一處不如固守一處,他們長期固守在一地,必然將那里當做自身之根本,鞏固城防,積極御敵,主動進攻。若是三年一任,必然使得主將懶惰怠慢,前任留下來的弊端這一任置之不理。即使有強敵當前,他們也會畏戰避敵、能拖則拖,三年任期一過,所有的矛盾瓜葛將交給下一任。長此以往邊關問題頻發,上下不能同心,若強敵攻來,必然一擊即潰,危及大唐社稷!”
打過辯論賽的人都知道,同樣一個問題的正反兩面,都能夠逐條批駁,引發口水大戰。
所以即使你手中握著看似占據邏輯高地的理論,也經不起別人處心積慮備戰一頓痛批,照樣能給你找出幾十條反對論據來。所以很少有人敢說自己手中握著真理,除非他們經過實踐的檢驗,不然噴子時時刻刻跳出來,幾十條論點猛噴。你所建構的邏輯依然會崩塌。
要不說很多文人占主導的王朝,容易被外族攻滅呢。因為一幫文人的腦袋瓜子想得太多,從公從私,從民生從經濟從各家自家利益都要考慮到方方面面,滿足這些條件之后,然后才能考慮民族大義。朝堂之上的爭論堪比大專辯論會,甚至關乎大是大非生死存亡的問題,他們都能找出其中的疏漏進行反擊。一系列的對人不對事、對事不對人、為反對而反對、只要對手支持的我就反對,反而核心問題卻被忽略了。
皇帝捋著胡須微微點頭,李嗣業的建議在他心里本來就持懷疑態度,稍稍有人反對,便放棄了打算,繼續安逸于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