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軍趙汝踮起腳尖指著李嗣業惱聲說道:“李將軍,你這是強詞奪理!”
夫蒙靈察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坐在地上半天不吱聲的涼州別駕張舜和趕緊出聲訓斥:“趙參軍!你不知尊卑上下嗎豈能對李將軍無禮”
漲紅了臉的趙汝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叉起雙手彎腰九十度躬身下拜:李將軍,屬下喜好與人辯論,無意唐突了你,還請恕罪。“
李嗣業輕描淡寫地點點頭:“哦,原來只是喜好與人辯論啊,我還以為你是昌松縣令之子呢”
趙汝臉上肌肉劇烈地抽搐了一下,抿著嘴唇低下頭去,這些軍中出身的將領最是蠻橫無禮,不與他計較就是了。
夫蒙靈察和煦地微笑開口道:“嗣業與我都是打仗的粗漢子出身,什么審案,刑律自是不懂,但是,剛才李嗣業所說分為兩個案子來審,是否違背唐律”
張舜和主動接口道:“自然不違背。”
“那么殺死奪去官身的罪官,應該怎么定罪”
“自然是以一般殺人案犯定罪。”
“那就這樣辦。”夫蒙靈察拍著胡床扶手說道:“別駕張舜和為主審,趙汝參軍副審,某從旁監審,盡快把這樁案件結了。”
“喏。”
兩人站在下方齊齊躬身叉手。
“中丞,既然如此,我等告退。”
夫蒙靈察抬了抬手,張舜和與趙汝退出了正堂。李嗣業也準備告退,夫蒙中丞從胡床上站起來,甩著袖子負于身后說道:“我剛剛就任河西,很多地方都需要仰仗這些地方官吏,所以不能似安西那般生硬行事。不過你放心,你要保的這個人死不了。就算最后鬧到朝中,判了他死罪。某也有辦法找個死囚頂替,不過這戴望這輩子就只能隱姓埋名,只能活在暗處了。”
隱姓埋名他已經隱性埋名一次了,還要埋一次如果可以的話,他還是想給戴望洗脫罪名,就算是對戴望義舉的一種補償吧。
從節度使府邸出來,燕小四牽著馬上前,正要請將軍上馬,卻聽見身后有一人喊道:“李將軍請留步。”
李嗣業回頭一看,卻是涼州府別駕張舜和站在不遠處拱手致意,他上前與其見禮后問道:“不知張別駕有何吩咐”
“哪有什么吩咐,不過是想與李將軍找個地方說說話。”
“當然,恭敬不如從命。”
兩人走進武威城中的一間酒肆中,向上前來迎客的酒博士要來一處屏風遮擋的雅間。
酒博士將酒壇和杯盞端上來,張舜和端起酒壇給李嗣業倒了一盞,笑著介紹道:“這是我涼州城中特有的虎骨酒,其酒性之烈,味道之醇和,遠非那些劍南燒春,富陽不凍春可比。”
李嗣業聽了口饞,端起酒盞小酌了一口,心想這不還是黍米酒嗎所謂的虎骨又從何來 “今日得見李將軍,才知磧西也有虎將,不比河西八軍人物差多少。”
“張別駕過獎了,河西之重,天下尤勝,我每次途徑此處,都有諸多感概。嗯,不知別駕喚住嗣業,可有什么教誨”
張舜和笑而不言,端起酒盞抿了一口酒,才緩緩開口道:“李將軍,這戴望殺人案所牽涉的,可不單單是一個縣令那么簡單。將軍有所不知,此案發生后短短幾天內,河西諸州都已經把通緝榜文貼發到各縣和全部交通要道,而當時河西節度使王倕早已卸任進京,能夠有如此影響力的,非河西大族所不能夠。”
李嗣業吃了一驚,他竟然沒有想到這一層,昌松縣的的大戶張玉或許是敦煌張氏的分支房 “可是敦煌張氏”
張舜和搖了搖頭笑道:“非也,我張氏自是大族,但這張玉與我族中各房相隔甚遠,張家也犯不著為一個九竿子都打不著的張玉出頭。所以這張玉所靠的,還有一個更大的來頭。”
李嗣業瞇瞪著眼睛,搖搖頭道:“還能有誰”
“李將軍可知這武威城本名為姑臧城,乃是隴右李氏姑臧房之祖地,源起北魏龍驤將軍、姑臧侯李承。如今武威城中只住著李玄恭一家,卻以姑臧長房自居,外散的族中子弟每年都要回姑臧祭祖,所以說這長房雖無成才之人,卻依然不容小覷。”
李嗣業皺起眉頭問:“這與張玉有什么關系”
“與張玉雖無關系,但這張玉之妻,乃是李玄恭之子李佢的乳母之女,自然不能以常人論之。”
李嗣業一聽,頓時氣笑了:“區區一個李家的奶媽子,奴仆之流,竟然也能讓河西諸公們俯首帖耳”
“你沒聽說過這句話?打狗也要看主人,何況是殺了人家乳母的女兒。所以某只能提前知會你一聲,涉及到姑臧房,中丞也不敢妄下決斷,此案恐怕要發回長安,交由刑部,最終又要落到右相的判定中。”
李嗣業實在不敢想象,一個犯人的判決竟然還要矛盾上交到朝廷,而把戴望的生死交到李林甫手中,其結果也可想而知。
如今事情鬧得如此之大,怕已到了無法收場的地步,到時候怕真如夫蒙靈察說的那樣找個死囚來頂替了。
他拱手對張舜和說道:“多謝張別駕以實情相告,好使嗣業有轉圜之機。”
“李將軍不必客氣,你是夫蒙中丞麾下心腹愛將,說不上你我將來還會成為同僚了。”
從酒肆走出來,李嗣業陷入了反思中,他懷疑自己現在所做的這些是不是徒勞,該不該按照預定計劃走下去。
人在某些時候總是倔強而又執著的,就像他現在一定要給戴望免罪,雖然真正的戴望已經魂歸九泉,但頂著他名字的徐賓,卻需要他的投桃報李。他也許只是想向戴望證明,他可以堂堂正正地保證他的自由,才能夠獲得他的衷心。
當然要繼續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嘛。
武威城姑臧縣的李氏宅邸外銅鶴獨立,院內香火縈繞,只因姑臧房長房的這一代主人李玄恭崇信道教,早已舍家宅為道觀,家中姬妾皆為道姑。在這種家風熏陶之下,連他的兒子李佢也早早地頭戴芙蓉冠,熟讀道家經卷,潛行修行,父子二人長達十年不出家宅,連親友故人來訪都一概閉門不見,美其名曰清修,也不知道窩在家中一輩子能修出個什么門道來。
武威城中的百姓都稱呼李玄恭為李神仙,也不知這稱呼是褒義還是貶義,基本上四十歲往上的人才見過李神仙的真容,其余人只當他活在傳說中。
崇道本是上流社會的風俗,但似李玄恭父子這般閉關一般的修行,還是相當稀奇。當然人在世上活著,就不可能不理吃喝拉撒等俗務,況且姑臧長房在武威縣的田產數不勝數,全交由管家李味道來打理。
這一日晚間,李家道觀旁邊的大宅內來了一個客人,此人身穿淺綠色官袍,身材像猴子一樣矮小,正是涼州府法曹參軍趙汝。
宅院堂屋中富麗堂皇,胡床,長榻都做工精美,木炭爐中放著檀香,隨著熱氣的升騰使得整個房中也飄搖著香氣。一個身穿幽綠華裳的半老徐娘坐在胡床上,盡管她滿頭珠翠金光搖曳,卻依然難掩市儈氣息。她身邊坐著身穿深紅襴袍頭戴黑紗幞頭的男子。
趙汝進門后朝兩人只是拱了拱手,才盤膝坐在他們面前說道:“李管事,大娘子,殺害你們女兒的仇人已經回到了涼州府大牢,但是事情有些不太妙,新任河西節度使夫蒙靈察和他的心腹愛將李什么,對,李嗣業,這兩人非要保那仇家活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