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名商旅結伴而來,又結伴而去。李嗣業站在正堂門廊上,看著他們的背影在甬道上行走,跨出側門消失在視線中。
十二娘走到廊前,輕依在夫君身側,輕聲問他:“這兩個人,李郎沒有問他們來路嗎”
“他們沒有說,我也沒有問,或許還會再見面。”
李嗣業可以肯定,其中一人定是皇甫惟明。按道理講考評他這個疏勒鎮守使,犯不著堂堂的隴右道采訪使出馬,但這人還是來了,喬裝打扮穿著商旅的衣服出現在他的面前。
所謂的暗訪只是考課的一部分內容,但真正的考課并未開始。
三天后,隴右道采訪使的考課隊伍來到疏勒城中,但在這其中并沒有皇甫惟明,帶頭的是采訪使麾下的掌書記,兼任隴右節度使押衙王思禮將軍。
這些人進城后沒有進館驛,直接進駐到軍中倉稟和鎮守使府邸,他們只是象征性地查了查賬冊,整個考課過程連一天時間都沒用,就已經完成了對高級軍官的評等,統一撤到城中驛站等候。
王思禮將軍還有些不想走,他躊躇再三之后,用祈求的語氣向李嗣業討問:“我想在你家吃頓下午飯,不知道能不能…”
他還從來未曾見過要主動留下吃飯的客人,對于面皮薄的人來說,說出這樣一句話估計得把頭埋到褲襠里好幾天。李嗣業總覺得這個人面皮薄,可偏偏他就說出來了。
“好,就一頓。”
王思禮閉著眼睛使勁兒點了點頭。
這個下午李嗣業在家中內堂待客,妹妹李枚兒在旁邊煮茶侍奉,兩人脫掉靴子穿著足袋跪坐在案幾前,家中下人將煮好的羊肉和溫好的酒水端上來。
王思禮心不在焉,沒想到待客的竟然是李嗣業的妹妹,他這樣一個忠實的粉絲,想見見自己的偶像就這么難么 酒肉端了上來,李嗣業頻頻勸酒,王思禮悶頭就喝,酒過三巡,菜過五味,王將軍的臉龐也愈發紅潤,拘謹的王將軍也終于管不住自己的嘴了。
“我們喝了這敘舊,怎么未見夫人出來”
“哦,娘子他今日心情欠佳,自去休息了。”
王將軍遺憾地點點頭,端起酒盞一飲而盡,為了不使李嗣業因想偏而懷疑,他用莊重崇敬的語氣說道:“將軍可知,夫人乃是名震天下的公孫大娘的親傳弟子。”
李嗣業淡定地點頭:“哦,我知道。”
“李十二娘的劍器造詣在我看來已與其師不相上下,若假以時日,定能青出于藍,成為大唐第一劍舞名家,可惜她已早早嫁做人婦。”
李嗣業頓時臉色不好看了,心說你是喝醉了咋地,當著我的面竟能說出這種話,要照你這么說還是我斷送了她的藝術生涯。你該不會是個真愛腦殘粉吧。
李枚兒坐在下首出莞爾一笑,給兩人端上來煎茶。
王思禮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連忙出言挽救道:“我只是有點惋惜而已,絕沒有別的意思。其實我真是羨慕將軍,您平時一定經常看她舞劍吧”
李嗣業醉意微醺,伸出兩根手指搖了搖:“沒有,其實我也只看過一次。”
“為什么”王思禮吃驚地張大了嘴巴:“要知道公孫大娘已經退隱,西河劍器已成為絕響,兄近水樓臺先得月,竟然只看過一次,為何不教娘子常常舞與你看”
“劍器這個,我不太懂,況且舞這個東西太費體力,十二娘說她每次舞完都要出一身的汗,太累了。所以自從她跟我之后,我就沒再讓她舞過。再說了,我娶她是因為她賢德淑靜,并不是因為什么練劍。”
“哦,”王思禮恍然地拱了拱手。
兩人飲酒半酣,李嗣業扭頭看身邊,李枚兒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
王將軍起身告辭,他親自出門相送,一路來到鎮守使府門外。
“李將軍,再會。”王思禮抬腳踩上馬鐙,猛一回頭,卻從馬鐙上脫落下來險些摔個趔趄。
十二娘已經在枚兒的陪同下,來到丈夫身邊站定。她身上披著斗篷,云朵髻上插著簪花步搖,懷中捧著一柄纖細的長劍。
王思禮的臉本就被酒水醺紅,此刻更是如一片桃林暈染,上前半步恭謹地叉手行禮:“樂浪遂城王思禮見過李大家。”
李嗣業此刻倒有些嫉妒了,咋就沒有一人對我也有這樣的崇拜。
十二娘頷首說道:“王將軍不必多禮,十二娘早已不操業藝。”她低頭看了看懷中的劍,雙手呈送出去。
“這把劍是十二娘早年學藝所持,現在把它贈送與你。”
王思禮連忙雙手接過,雙手橫端在手中,神情很是激動。
李嗣業不合時宜地插嘴說道:“要不要讓夫人再給你簽個名”
十二娘嗔怪地橫了丈夫一眼,王思禮呵呵笑道:“不必了,有了這把劍,我也能時常拿出來向人炫耀,說這是公孫弟子十二娘所贈。”
李嗣業忍不住又道:“你不如跟人說,這是公孫大娘的劍,豈不是更有面子。”十二娘另一只手伸到背后,隔著袍子在丈夫的腰上擰了一下。
王思禮翻身上馬,那把劍依然橫在他臂間,他將它沿后領插進了袍子里,也不管是不是硌的慌,他在馬上笑著拱手說道:“今日能有幸結識賢伉儷,思禮三生之幸,告辭。”
他打馬朝著街道盡頭而去,采訪使的馬隊已經整裝待發,從疏勒城門魚貫而出,沿著芳草地往南而去。
隊伍行至半途,有一輛等待在商道上的馬車加入進來,車上的人手捧書冊掀開車幕,對騎在馬上的王思禮招了招手:“在車里待會兒。”
王思禮翻身下馬交給別人代管,自己則跳上車轅,鉆進了車廂中。皇甫惟明瞧見了他背上的寶劍,瞪眉問道:“你收受李嗣業賄賂?”
他一下子漲紅了臉,連忙擺手解釋道:“司農冤枉,我可沒有這個膽子,這是李嗣業的夫人李十二娘所贈送。”
“嗯?他家人送跟他送有區別嗎?”
他連忙從背上將劍取下來,放在腿上平攤開來,皇甫低頭去看,本就是一把普通的劍,上面套著烏木劍鞘,劍首和劍尾都鑲有銅紋,這銅總共沒有三兩重,整把劍賣出去也不超過兩百個錢,如果不算名人效應的話,確實不算是賄賂。
“你終究還是去見了人家娘子,還把她的劍搞了過來。”
王將軍聽了險些嗆出血來,連忙叉手拜伏:“絕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的司農。我就算膽子再大,也不敢去搞人家娘子的劍,豈不是要讓李嗣業拿刀砍死我?你老人家可能是沒見過公孫大娘弟子十二娘的劍器舞,看了你就不會說這樣的話。對于她的仰慕,就相當于仰慕李太白、王摩詰、張旭、吳道子。”
皇甫惟明不再計較這個,轉而輕晃著說道:“昨日苦思冥想,終有一事纏繞在心頭不得解脫,今日也未有決斷。”
“哦?”王思禮忙問道:“司農倒是有何煩惱,不如告知思禮。”
他惆悵地揮動書冊敲擊著腦門道:“李嗣業德義有聞,清慎明著,公平可稱,恪勤匪懈。此四善具備,又有邊境清肅,城隍脩理,得鎮防之最,無論從心從理來講,我都應該給他一個上上。”
“那就給他一個上上又如何?”
皇甫搖頭:“自我入仕多年主持考評以來,這輩子還從未給人過上上之評,他們說我嚴苛也罷,說我錙銖必較也可,本人就是如此挑剔。可眼下李嗣業有數次大功,任疏勒鎮守使不足一年多的時間里,便能將疏勒鎮整飭到這個地步,得百姓愛戴,加固我大唐在西域的聲望,上上之選當仁不讓。所以…”
“這個上上還是不能給他,給他個上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