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一半的羊是多少么?”裴國良滿臉驚心,眼球突出了眼眶。
“是整整幾萬頭!你讓他們殺掉,不跟取掉他們的性命一樣嗎?”
趙崇玼面無表情冷酷地說道:“不殺掉這上萬頭,他們所有的牛羊都會失去。這種事情你們以前不是常做嗎?”
趙崇玼說的確是實情,每當疏勒鎮牲畜多到草場無法承受時,都督府會督促牧民冬天殺一些多余的羊或幼崽,這樣才能保障牧民的羊群熬過寒冬,等到來年的春季。
“那些才有多少?他們完全消化得了,就算消化不了,也能承受得起!”裴國良的眼皮直跳,伸手指著門外:“可是如今不同,我們要宰掉的這些牲口,要挖很深的壕溝才能填掉!”
趙崇玼面對裴國良,叉著手躬身說道:“這就需要都督你以實情相告,這些牧民也知道,他們熬不下去。告訴他們,只有殺掉一半的羊,另一半才能夠存活下去。此事需要我們調集城中兵馬強行處置,遇到有人反抗,也方便彈壓。”
他再次鄭重地重申:“這是目前唯一好用的法子。這些損失慘重的牧民都是不可控的危險,與其等著他們的情緒慢慢積壓,發生別的亂子,倒不如面對面直接捅破解決掉。他們若是不忍心,我們帶人親自動手,舍掉一部分保留一部分,這是誰都必須做出的選擇。”
趙崇玼用冷酷的邏輯來講問題,可人這種動物并不是只有邏輯,斷腕止損的決心不是誰都能下的。
清晨冰冷的霧氣在房屋上空繚繞,軍營大門砰地一聲打開,數列唐軍魚貫而出,朝著沿著街巷朝城南而去。
百姓們尚未察覺到異常,唐軍每日都會披甲集訓晨跑,然而今日并不是集訓,當他們甲胄發出咵咵聲接近城東南空地的羊圈時,迅速分散成為了幾個隊列。隊正和隊副們分別指點方向,命令他們撲過去果斷下手。
“你們幾個去那邊!”
“你們去那邊!”
唐軍迅速撲到羊圈中,或翻墻跳入或直接砍斷門上的木栓,把羊群趕了出來,羊兒們驚恐極了,它們擠在一起發出咩咩叫聲等待主人來相救。
眾軍漢望著堆擠在一起的羊群發了愁,隊正站在旁邊催促道:“趕緊干活,等屁吃呢!”
他率先掏出障刀從羊脖子上捅進去,血管破裂滋得到處都是,其余兵卒紛紛效仿刺捅羊頸,羊群反而顯得死寂靜默,一個勁地擠成一堆等待屠宰。
軍漢們不斷用短刀割斷羊的喉管,牧民們哪能承受這樣的結果,紛紛哭喊著跑過來阻攔,但屠宰點周圍早就有兵卒橫攔著長槍,擋著他們禁止入內。
“你們…你們憑什么殺我的羊!放我進去!”
“別殺我的羊啊,軍爺,求求你了!”
“這些是我攢了三年的家當吶!”
都督裴國良和疏勒軍副使趙崇玼出現在屠宰的現場,兩人并肩而騎拽著馬韁,表情顯得比誰都冷,宛若陰曹中的判官。
“昨日本府已經在城內外張貼出告示,為及時止損,被燒掉牧草的牧民須得屠宰掉一半羊群,剩下的一半由都督府和唐軍共同籌措草料,幫你們渡過今年寒冬!”
牧民們慌忙掉轉了方向,沖破幾個橫攔著長槍的唐軍,跪倒在都督和將軍面前:“都督!求你們格外開恩!我苦苦積攢了三年,才積攢出這樣一群羊,還指望著靠它們給兒子娶妻!”
“都督,開恩吶!”
裴國良焦躁地漲白了臉,抬起馬鞭指著他們怒斥道:“你們這些刁民,怎地如此不知好歹,都督府已經承諾供給你們剩下一半的草料,竟然還敢在此狡辯要挾!”
趙崇玼沒有低頭去看這些牧民們,冷漠地望著遠處堆積如山的羊尸,大聲下令道:“加快速度宰殺!”
他所關心的不是牧民的死活,而是這么多的羊尸該如何處理。如今雖然是寒冬,就算把羊肉全剝下來分給全城住戶,怕也是一時半會也吃不完,上萬頭羊堆積在一起,也會腐爛變質。
尚未被屠宰事情波及到的牧民,紛紛想辦法將羊群藏起來,他們把羊趕進平頂屋中,用羊氈和草席將它們蓋住,但這只能救很小一部分,剩下的羊群還是很快會被唐軍找到并且屠宰干凈。。
李嗣業搓了搓凍得僵硬的手,抖擻著馬韁緩緩進城,將淡薄的霧氣隔絕在城外。今年冬天有些反常,像疏勒這種氣候干冷的地方,冬季能出現晨霧實屬罕見。
城外的霧氣嗅到鼻子里有些潮氣發癢,但城內的霧氣嗅起來,卻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兒。
李嗣業自言自語,也像是在詢問身后的燕小四:“這是城中誰家又要辦喜事了嗎,羊膻氣真濃。”
燕小四也挺起鼻子聞了聞:“確實是,這生羊肉的血腥味真濃。”
他們正說話間,不遠處響起人的啼哭聲和羊群急迫的叫聲,緊接著這聲音從巷口中涌出,卻是一群羊蹦跳著朝著城門方向奔來。它們身后緊追著五六個唐軍,手中持握著短尖刀,追撲上去從羊的喉頸間捅進去,只戳一刀便扔下,又撲上去戳另一只…已經殺得如此熟練了。
一名粟特女子啼哭著追在身后,伸手去拽這些兇手,但絲毫不能遲滯他們的動作。反而殺得更快了,他們早點兒干完活兒還要回去喝酒呢。
有只大塊頭的羊跑得最快,卻有披著鱗扎甲的漢子靈活得像只豹子,從一側猛撲過來把肥羊按倒在地,一刀攮進去血點濺濕了他半邊臉。
這兵卒抬起袖子抹了把臉,動作卻驟然凝固,仰起脖看見戰馬上安然穩坐的李嗣業。
“鎮使?將軍。”
幾個屠宰的兵卒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慌忙跪倒在地上叉手。
李嗣業倒不見得有多生氣,只是略微挑起下巴捋須慢條斯理地問道:“這是怎么回事兒啊?”
片刻之后,幾名兵卒在前面引路,李嗣業跨馬跟在后面,身體穩當目光離索地望著四周,即使遇到大規模屠宰,他也只是揮揮手說:“先停下來,等我隨后的軍令。”
李嗣業的聲音并不大,但所有人都聽得清楚,紛紛畏懼地束手站在一旁。牧民痛哭流涕著堵在他戰馬的面前,紛紛跪倒在地叩首如搗蒜:
“李鎮使!你要給我們做主!我們的羊要被殺光了!求李鎮使給我們這些苦命人公道!”
他大概能猜出怎么回事兒,但還是在馬上抱拳安撫眾人道:“某剛從于闐鎮巡視歸來,還未了解具體情況,待我與裴都督商議…”
他的聲音又被一波啼哭苦求聲給淹沒,等眾人的聲浪小了一些,才又說道:“等我與裴都督商議之后,再做決斷,各位先退去。”
牧民們被唐軍驅散之后,李嗣業騎著馬來到了裴國良的對面,拱手說道:“裴都督,離開疏勒鎮一個月,倒是出了許多棘手事啊。”
裴國良已焦頭爛額,說道:“確實是頭疼,幸好李將軍你回來了,還請你給想想辦法。”
趙崇玼望著李嗣業,產生了猜度對方的念頭——關于殺羊這件事,他琢磨了很久,根本沒有更好的解決方法。不知道李嗣業會如何處理此事,如果他也束手無策,那不就正說明李嗣業的個人能力不如自己么。就算李嗣業想出的辦法也是屠宰,那他們兩人的能力是一樣的,說明他也是有資格做疏勒軍鎮守使的。
只要有這個資格,他就能找到另一個奮斗方向。在婚姻上遭受慘痛失敗的他,需要用另一種方式找回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