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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二章 被埋沒的功勛

  李嗣業愣了一愣,心想這老頭心里很清醒吶,臉上卻故作驚訝地問:“都尉,何談訛字啊”

  他沒有回李嗣業,卻對申長史招了招手:“取了鑰匙從柜里把第八團的帳簿和簽條都拿來。”

  申長史一走,這許都尉就沒再搭理李嗣業,低頭只顧刨地。李嗣業被晾得尷尬,只好沒話找話問:“都尉這是種的什么菜”

  “蕨菜、莼菜。”

  還好申長史很快抱著帳簿和簽條趕來,許都尉停下活計,對申長史吩咐道:“給李校尉看看,二月到五月這四個月的賬冊和簽單。第八團的趙盧水校尉已經把餉錢領走了,上面牽著他的名字,摁著他的手印,蓋著折沖府的印信。你又找我來要,我拿什么給你”

  李嗣業翻看了一下賬冊,發現上面確實有記錄和印鑒,但一看后面的數額,把他給嚇了一跳,一個月的餉錢竟然有二十多萬,四個月下來有近百萬錢了!

  “怎么這么多”他本能地質疑道:“蔥嶺守捉一個兵員每月餉錢不過三四百錢,怎么第八團就有如此多”

  許都尉語氣加重說道:“李校尉,兵和兵是不一樣的。蔥嶺守捉那是府兵屯兵,我三十三折沖府麾下全是從京兆并州各地招募而來的長征健兒。選拔嚴苛,非良家子不得應召,商賈、犯事入獄者皆不可入伍,更需身軀強體健,能開三石弓,負重奔行五十里才能入選。每月餉錢當然也很優厚,可比長從宿衛!”

  李嗣業頗為無奈,叉手說道:“如今第八團軍心不振,士氣低迷。許都尉,可否先預支給我六月的餉錢,我先拿回去支給弟兄們,以供他們贍養家人。”

  許都尉嘆了一口氣,道:“李校尉,你這是寅吃卯糧啊,況且我折沖府哪兒來的余錢都護府支給我們的錢財,當月立刻就發放給了下面的五個團。反正我這兒是沒有錢,你自己找趙盧水要去。”

李嗣業心說我找趙盧水,趙校尉早已經被關押進了龜茲的大獄中,我若能找他要到錢,還用來找你么  他二話不說,立刻抓起了許都尉扔在地上的鋤頭,學著他的樣子鋤起地來。

  許都尉站在一旁瞪大了眼睛問:“李校尉,你這是做什么”

  “反正我除了要餉錢,也沒有別的事兒要干,索性就在你這里鋤地種菜。許都尉,你若是看我種得好,晚上就給我多備一副碗筷,若是沒有睡處,我就睡在府中正堂中。”

  “你!”許都尉伸出二指禪惱火地指著他,卻又靠坐在菜圃壟上嘿然發笑了起來。

  “李校尉,我就說是你來訛我,你還不承認。別在我這兒白費力氣了。況且你第八團軍心不振真是因為缺餉嗎非也,這里面的秘辛實在不為外人所知。”

  “譬如呢”李嗣業一屁股坐在許都尉的對面,珍重地叉手道:“請許都尉不吝賜教。”

  許都尉向一旁的申長史使了個眼色,對方乖覺地退了下去。

  “李校尉,我折沖府麾下六團,十團,八團在三年前的撥換城之戰中折損殆盡,戰后將這三個團重新編為第八團,實在是無奈之舉。只因為六團和十團在戰后沒有朝廷明面上的任何嘉獎,更別說戰亡的撫恤和獎賞了。”

  李嗣業吃了一驚:“為何第八團有,六團和十團卻沒有”

  許都尉抿住了嘴唇,突然岔開話題說道:“蓋中丞現在已是磧西節度使了吧。”

  李嗣業心領神會,鄭重地點了點頭。

  “撥換城之戰的真實戰況是,蘇祿鐵騎在二十三年十月就開始進攻撥換城,連續三次,攻城時間最長的最后一次達二十一天,北城門與烽燧堡幾欲陷落,直至二十四年的元正,蓋中丞才從北庭親率翰海軍輕騎而出,擊退了已是強弩之末的蘇祿。”

  “可安西和北庭上表給朝廷的戰況卻是,突騎施欲攻撥換城,受阻于烽燧堡,蓋中丞親率瀚海軍守在撥換城中,積蓄力量一舉擊潰蘇祿,斬敵萬人。”

  許都尉微微嘆氣,向前探身問道:“李校尉,你現在明白了吧”

  李嗣業難以置信地問道:“難道六團和十團就沒有得到任何補償獎勵”

  許都尉略顯老態疲憊的臉上隱隱浮現出幾許悲憤之色:

  “蓋中丞和原安西節度使王斛斯只是私下里給了兩個團一些錢財上的補償,可男兒從軍是為了什么不就是為了建立功業嗎前后近兩個月,我三十三折沖府健兒堅守城池,死傷慘重。那些死去丈夫的女子和孩子無依無靠,留在安西卻沒有了生活來源,回到家鄉家鄉卻沒有屬于她們的房田。那些所謂的補償,不過是北庭軍牙縫中摳出來的碎屑,如何能夠讓人心服!”

  李嗣業聽完之后,義憤填膺地忿怒說道:“蓋嘉運欺下瞞上,冒領功勛,蒙蔽圣人,如何能做得了磧西節度使!”

  許都尉無奈地搖搖頭:“如果只是蓋嘉運,還不至于如此貪功枉法,昔日安西節度使王斛斯也默認了此事,這說明朝廷中有人從中運作,把為期兩個月的守城鏖戰,變成了御敵于國門之外的大捷。在肉食者諸公眼中,我們這些小小的邊軍健兒,不過是可以隨時舍棄的棋子罷了。“

  許都尉搓了搓泥污的雙手,在臉上抹了一把,起身扛著鋤頭往后院堂屋中走去。

  走了幾步,他突然停住腳步低頭說:“餉錢的事情,你也別怪趙盧水,他們團死去的兄弟里面,半數以上留下了孤兒寡母,她們花光了補償無以為生。趙校尉于心不忍,才私自截留了四個月的餉錢,給了她們謀生的本錢。”

  許都尉孤寂的身影在落日的余暉中拖出長長的影子。

  李嗣業從折沖府歸來,走在撥換城的街道上,路旁的胡楊樹下,有幾個孩童拉著手繞著老樹唱童謠:“長征十五年,孤身返故園,老樹葉零落,已無我家田。長征十五年,傷病半生殘,空有封侯志,身無半文錢。”

  他的心中空落落的,原來那些被人歌頌的封狼居胥,勒石燕然,背后還隱藏著許多這樣那樣的小故事。

  天色將暗,李嗣業回到軍營中,隱隱聽見有人在高歌,聲音高亢扭曲沙啞,聽起來有信天游的味道。他扭頭問守在門外的親兵:“這是誰在歌唱”

  “還能有誰,就是那被關起來的燕小四。”

  “第一天就已經這樣了”李嗣業淡淡地點了點頭:“看來不用關他十五天了,十天就能讓他服軟。”

  眼下他應該考慮的是,如何聚攏起被蓋嘉運敗掉的第八團的人心。這事兒最討厭的地方就在于,這不是他的鍋,也無需他來背,但這口鍋卻是他來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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