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駙馬回來了。”
楊洄低頭匆匆走進正堂中,侍女連忙上去替他解下外袍,他抖了抖被汗水沾濕的中單前襟,呼氣道:“媽呀,出了一身的汗。”
他一邊穿上輕薄的絲衫隨口問侍女:“公主呢?”
“公主在西院觀閣中謄抄南華經。”
“那就好,”楊洄長舒了一口氣,又回頭說道:“命人將東跨院的羅堂收拾一下,敞軒大開通風,稍會兒我要待客。”
他從堂中走出,駱興常等三人在院中等待。楊洄神色如舊,簡略地問道:“如何?”
駱興常躬身回答:“已全然安排妥當,三人將供詞背得滾瓜爛熟,絕不會出半點疏漏。”
“很好,在這個節骨眼兒上,千萬別出差錯。再等個一時三刻,陛下就會派高力士前來審問。”
駱興常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問:“圣人真的會相信此事么?”
“為什么不信,就算不信,只是生疑,也夠他太子喝一壺的。”楊洄抖擻著衣衫說道:“自古以來,以神異宣揚造勢者,均是居心叵測之輩。這個道理,圣人比我們更懂。”
“現在我們就去東跨院的羅堂前等待,張洪,把那三人押到門堂廂房內呆著,不要讓他們喧嘩聲張。”
駙馬楊洄把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條,府邸大門敞開,專設有門子等待通報。從東跨院到大門這一段路途,不得有閑雜人等活動。
李嗣業和張小敬,還有那劉耿三被關進了窗門緊閉的廂房中。從進入駙馬府到現在,他們始終沒有和劉耿三接觸的機會,就連此刻,他們也都分關在兩個不同的房間內。
李嗣業心中焦急,難道說駙馬一伙猜出了他們欲殺人滅口,已經有這方面的防范準備?
張小敬睜著獨眼,注視著門窗縫隙中透射進來的光線,口中喃喃絮語:“別著急,還有機會。”
他的聲音如蚊蚋般含糊不清,只有李嗣業能聽懂說的什么。兩人相對默默地站立,身邊是兩個披掛布背甲的兵丁,腰中的橫刀隨著身體擺動輕輕晃蕩。
日頭漸漸向西偏去,跪坐在門廊下的楊洄幾人同樣焦躁,駱興常時不時抬頭望望天色,嘟囔道:“這已經是日入了,怎么還不來?”
楊洄耐著郁氣說道:“等等吧,今日定然會來的。”
他的話音剛落,府邸大門外便響起門子高呼報客聲:“右監門衛大將軍,內侍省高監事到!”
“來了!”楊洄振臂綰袖而起,神情緊張地整理了冠帶,對駱興常、趙牧和張洪三人道:“你們先回避一下,聽我召喚行事。”
楊洄親自跑到大門口,只見為首一名太監白面朱唇,頭戴黑紗幞頭,身穿絳紫色朝服,腳蹬犀皮六合靴,手中攥著一柄拂塵,將麈尾輕輕搭在左袖之上。
此人正是李隆基身邊近臣高力士,他身后跟著六名青衣小宦,皆低頭目視腳面。
楊洄隔老遠看見了高力士,連忙小跑著迎上去:“爺,可把你給盼來了。”
高力士展顏一笑,眼角紋能夾死蒼蠅,慢吞吞地說道:“咱在宮中侍奉大家,等閑出不得宮城,若不是今天有此機會,不知何時才能到駙馬府上拜謁。”
楊洄躬身相迎,口中說道:“爺折殺楊洄了,咸宜前兩日還在念叨您呢,說是何時能邀阿翁到府上飲酒宴樂,不如今日趁此機會,楊洄作陪與您多喝幾杯。”
“今日不行。”高力士神色肅然說道:“今日奉了大家的差遣前來審問妖人與證供者,駙馬在府中等候,不也是為了此事么?”
“是,是,”楊洄下意識地抹了一把額頭笑道:“我怎么把此事給忘了呢?”
高力士斜視著駙馬,表情中有一絲玩味笑容。
“爺先請。”
“駙馬請!”
兩人同時一笑,沿著石徑由楊洄引路往東跨院而來。
高力士與楊洄一路來到東跨院,二人登上石階站在羅堂檐下站定,高力士扭頭問楊洄:“此案謀犯共有幾人吶?”
楊洄答道:“回爺的話,原本有三人,抓捕時他們負隅頑抗,死了一人,重傷了一人,只剩下妖人劉耿三能接受訊問。”
高力士狐疑地笑問:“只此三人,就鬧出如此大的動靜?”
楊洄暗道這高力士果真不是省油的燈,臉上卻笑容不減回答:“這些妖人原本是在醴泉縣,只有這三人逃脫追捕,跑到長安來作祟。另有兩名萬年縣的捕盜不良,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妖人妄言,我今日已把他們叫來佐證。”
高力士喝嘿怪笑了一聲說道:“萬年縣廨所用捕盜不良,皆是雞鳴狗盜劣跡斑斑之輩,這種人的言辭,駙馬不可盡信吶。”
楊洄搜腸刮肚巧妙回答道:“楊洄也知這些捕吏劣跡者多,但此案關系體大,牽涉東宮,說錯了就是掉腦袋的大罪,晾他們也不敢張口胡言亂語。”
聽到楊洄口中說出東宮二字,高力士的耳根輕微抽搐了一下。他將拂塵搭上肩頭,雙手入袖沉聲說道:“既然如此,把妖人和證人都帶上來吧。”
楊洄趁勢揮手吩咐管事:“叫他們帶人過來。”
楊府管事連忙跑去通知等待在跨院門口的駱興常,駱興常又跑去命令京兆府兵丁:“快,把人押送過去!”
李嗣業垂目凝立在昏暗廂房里,聽到外面的喊聲,心臟加速跳動起來,仿佛是遇到了強勁的對手站在格斗籠內,給他以巨大的壓迫感。
廂房門打開,四名兵丁站在他們左右進行搜身,他們解下了他與張小敬頭上的幞頭,將二人頭頂的竹簪與銅簪拽了下來,又命二人重新系上幞頭。
“出去,走!”
張小敬的獨眼微微跳動,那支銅簪子是他身上唯一的利器,失去此物,他無法悄無聲息將劉耿三斃命。
妖人劉耿三也被押了出來,站在跨院門口。駱興常指揮兵丁分別將李嗣業和張小敬安排站立在劉耿三的左右側,并對他們做最后的警告:
“記住,只能說供詞!劉耿三,想想你兒子的性命!張小敬,李嗣業,你們的前途和性命就在這跨院中!”
李嗣業腹誹苦笑,說得不錯,他的性命就關系在這接下來的短暫路途中,如果在面見朝廷派來的人之前,劉耿三不死,他們兩人的性命必將休矣。
三名兵卒押送著三人并排進入院門,距離羅堂不過幾十步的距離,李嗣業抬頭望見垂手立在檐下的楊洄和白面宦官,宦官肩挑拂塵,面有森嚴慍容,楊洄神情冷俊,深藏希冀之色。
他們的身后跟著腰挎橫刀的京兆府兵丁,只要一個不慎,必會引來殺身之禍。
李嗣業扭頭去看妖人劉耿三,這人嘴角溢出陰冷怪笑,步履雖然踉蹌,卻從容淡定,看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他現在如此得意,是因為拉了兩個倒霉鬼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