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之前抗疲勞實驗剩下的瓦片。”林樓回答的時候稍微有些忐忑,擔心會引起貝聿銘的不快,畢竟這件事對他來說可不怎么開心。
果然,貝聿銘臉上的笑容定住了,現場陷入沉寂,過了一會兒他才輕嘆一聲,走上前拿起一塊瓦片瞧了瞧,只見瓦片上因為熱脹冷縮還有雨水侵蝕留下的斑駁印記果然證明了林樓的說法,這些瓦片真的不適合進行大面積鋪設。
“這是抗疲勞實驗之后的結果么?這些泥瓦比石板瓦實在是要脆弱太多了!”詹姆斯-弗里德曼觀察后說道。
“是啊,身為一名建筑師,必須透徹地了解自己所使用的所有建材,在這方面我的確有些想當然了,多虧小林同學提醒,要不然等建成后再修改,那就麻煩大了!”貝聿銘又換了一塊兒瓦,這塊的問題更加嚴重,已經缺了一個角。
“你把這些瓦片運回來做什么?”吳委員好奇地問道,現在可沒有建筑垃圾不能隨便丟棄的規定,在他看來,這些瓦片已經沒用了,干嘛還要費力氣堆在院子里?
“在我看來,瓦不僅僅只有鋪設屋頂這一個用途,也可以用與應用于外景墻、地鋪以及其他裝飾。”林樓解釋道。
“在中國的傳統建筑元素中,屋瓦是最古老的建筑材料之一;始于西周,盛于秦漢,見證著中華文明的進步;它不僅是一種物質形態,更是一段深刻的文化記憶,中國人常說‘有瓦遮頭便是家’,清明上河圖里,一片京華煙云所籠罩的,就是無數青瓦蓋頂的百姓人家。”
“宋代以后,隨著琉璃技術的發展,瓦的色彩更加豐富,瓦片的不同顏色漸漸成了身份的象征,皇室使用威嚴的明黃色瓦片,親王、壇廟專屬的綠色琉璃瓦,寺廟和普通百姓則使用黑色瓦片。”林樓拿起一塊青瓦展示給大家,旁邊自有翻譯把他的話翻譯給外國人。
“質樸中散發著延綿不盡的煙火氣息,作為中國古建筑的冠冕,屋頂瓦或古樸大氣在巍巍皇權中遺世獨立見證朝代的興亡更替;或精巧溫婉在江南煙雨中靜默不語,洇染出一方詩意;一片瓦,方寸之間流轉千年風雨,凝結舊日時光。”
“瓦在我眼中它并不僅僅是種建筑材料,它代表了一種境界,從一磚一瓦中找回中國的記憶,了解過去,才能展望未來。”林樓借用了王澍的名言。
“但是隨著鋼筋水泥時代的到來,瓦已經漸漸退出歷史舞臺,建筑師們有了更好的材料,瓦片的作用慢慢消退,雖然之前也有人嘗試在現代建筑中融入古典大屋頂,但這種設計存在著不少問題。”
進入近現代之后,中國建筑界有三次大屋頂的設計風潮,第一次是在1920-1930年代,國民政府編制“首都(南京)計劃大綱”,提出“政治區之建筑物,宜盡量采用中國固有之形式,凡古代宮殿之優美,務當一一施用”,商業區建筑“外部仍須有中國之點綴”,住宅區“外墻之周圍,皆應加以中國亭閣屋檐之裝飾物”。
誕生了諸如協和醫院、輔仁大學、北平圖書館、燕京大學燕園建筑群等一系列作品,梁思成和楊廷寶為此貢獻頗多。
第二次是在1952-1956年,一五期間,大批蘇聯專家來華指導工作,他們認為當時流行于西方的現代建筑風格是資產階級的,應該建設代表無產階級和民族主義的建筑,提出建筑要“社會主義內容,民族形式”。
誕生了諸如北京友誼賓館、人民英雄紀念碑、外貿部大樓、北京體育館、全國政協禮堂、首都劇場等優秀建筑作品,這批仿古建筑都出自對中國傳統建筑有深厚功力的建筑師之手,包含著濃郁中國傳統韻味,建筑質量也高,日后列入近現代優秀建筑保護名錄。
不過這種形式的建筑造價過高,且不實用,很快就以反浪費為理由遭到批判,大屋頂建設暫時停止;直到1959年,新中國成立10周年大慶,為給這一慶典增加光彩,中央決定在北京建設十大建筑,于是傳統的大屋頂再次亮相。
誕生了北京火車站、民族文化宮、農業展覽館等大屋頂建筑,有了之前的經驗和教訓,這批建筑設計水平更高,表現形式更加豐富,但在這之后,大屋頂建筑就漸漸退出歷史舞臺。
究其原因,首先是浪費,在現代建筑頭上加一個大屋頂,需要大量成本,但能起到的功能卻很有限,就算沒有大屋頂也不影響建筑的使用價值。
其次是美觀的問題,中國古典建筑和現代建筑的長寬比截然不同,在單層建筑上蓋個大屋頂顯得很協調,但是在十多層高的現代建筑上加個大屋頂,則顯得比例失調,看起來很是別扭。
佛塔之類的古典建筑雖然也高,也有大屋頂,不過佛塔每一層都有檐,這樣看起來依舊協調,而現代風格的大樓則沒辦法這么做,或者說這么做浪費就更嚴重了,光溜溜的身子頂個大屋頂,著實不怎么好看。
“但是,瓦片就只能消失在歷史的長河中,無法和現代建筑相結合么?我不這么認為,隨著新建材的出現,瓦片的重要性的確大大削弱,但距離徹底退出歷史,還為時尚早,我們完全可以發掘出瓦片新的用途,讓這種古老的建材重新煥發光彩。”
講述完瓦片和現代建筑的歷史糾葛后,林樓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日后王澍和隈研吾等建筑師就讓瓦片的魅力再次重現人間。
“在一些特殊建筑上,瓦片依舊可以用來鋪設屋頂!”比如王澍的象山校園建筑群,隈研吾的象山中國美術學院美術館。
“而在其它方面,瓦片也可以由建筑主材料變成裝飾材料,就像我剛才說的,用來堆砌外景墻、鋪設地鋪、裝點院子等等。”
“用瓦片做裝飾的想法古已有之,不過你打算做的肯定跟古法不太一樣吧?”貝聿銘饒有興致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