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東西?”
塹壕里,溫特斯指著江畔的堡壘問。
“哪個?”梅森立刻靠了過來。
“那些窟窿眼,”溫特斯向學長示意。
順著溫特斯指的方向看去,梅森明白了,對方是在問斜堤上的淺坑。
“我也不知道那些坑叫什么,”梅森面露苦笑,語速飛快地解釋,“敵人堡壘周圍原本是沒有那些坑的,但是自從被洛松少校的騎兵直接沖到了坡頂上之后,他們立刻就在坡度較小的堤面上挖了那些坑,所以我叫它們‘陷馬坑’。唉,敵人在戰爭中學習戰爭,我卻在用上一場戰斗的經驗指揮下一場戰斗。”
“沒有人不是在用上一場戰斗的經驗準備下一場戰斗,”溫特斯將目光投向遠處的城堡,神情自若,“這不就是在戰爭中學習戰爭?”
聽到學長的話,他重新檢視了一遍堡壘周圍的斜堤,確認那些較為陡峭的斜堤,還是常規的樣式。只有比較平坦的幾個坡面上,才額外挖了淺坑。
而且他又有了一些新發現:淺坑不多不少,一共三排,形似蜂巢,目測總寬約有兩米。
兩米,一個很微妙的距離。
如果是在平地上,溫特斯有十足的把握,自己可以騎著長風輕松跨過去。
即使是不如長風的戰馬,只要受過適當的訓練,不畏懼溝渠,也能跳過去。
換而言之,兩米寬的明溝,對于騎兵來說,是一個值得冒險的地形。
然而要是再算上斜堤的坡度,風險就會變得非常不可控。
溫特斯將自己擺到敵方指揮官的位置,假如由他來主持防御,他會再挖一排或兩排淺坑,把寬度加到三米,干脆斷絕敵方騎兵直接沖坡的念頭。
可對方偏偏就只挖到兩米——考慮到堡壘外圍一個多余的陷坑都沒有,溫特斯很確信,布置這些“陷馬坑”的指揮官,是在故意用一道有風險、但是必要時值得一試的壕溝,引誘他的敵人發起攻擊。
這種算計到極致的風格,讓溫特斯很討厭。
“對面,”雖然已經從信中得知了敵軍指揮官的身份,但溫特斯還是感覺有些不可思議,“真的是詹森·科尼利斯嗎?”
梅森沒有什么底氣地回答:“從城里跑出來的‘內應’是這樣說的。
“本部長——南方面軍總司令;雷蒙德·蒙泰庫科利老師,炮兵總監;還有一位弗利茨少校,軍需總監。
“據說諸王堡人偷偷管他們叫‘三架泥巴馬車’。因為雖然還有一位威廉·洛德韋克中校,但實際上,大小事務都是由前面三人說了算。”
“聽起來,像是科尼利斯本部長的作風,”正在數射擊口的溫特斯,隨口點評了一句。
梅森隱約聽出了一點私人恩怨的味道,問:“你…認識本部長?”
“您呢?”溫特斯不置可否,反問,“您認識本部長嗎?”
“我怎么可能認識本部長,”梅森下意識搖頭,但他覺得自己的回答不夠準確,又急忙改口道,“我當然是認識本部長的,不過本部長應該是不認識我的。”
溫特斯頭也不回地說:“這點,我和您一樣。所以您覺得,我‘認識’科尼利斯本部長嗎?”
梅森明白了溫特斯的意思,但這讓他更加不解,“那為什么感覺,你好像對本部長…有點意見?”
“因為他抽過我一鞭,”溫特斯轉過身,似笑非笑,“并且沒有給我道歉。”
梅森啞口無言,體罰在陸軍學院是家常便飯,把挨一鞭子記在心上,未免有點小氣。但這個時候勸人放下“仇恨”,似乎又很不合時宜,更不必說是要勸維內塔人。
梅森換了個話題,改問更要緊的事情,他不安地問:“騎士堡…你怎么看?”
怎么看?
溫特斯沒有立刻回答。
比起他上一次“進出”諸王堡的時候,諸王堡的城防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如果說原本的諸王堡新城是一棟漏風的房子,現在不僅墻上的缺口被堵住了,還新修了帶刺的籬笆,挖了排水溝,并且從隔壁借來了至少兩千條狗。
單就騎士堡來說,騎士堡所在的位置,原本是新城城防最薄弱的環節。
約翰·杰士卡曾教過溫特斯:“地圖接縫處有大學問”。
溫特斯自己的感悟則是:“地形交界處也有大學問。”
新城的最北端、江水與大地之間的這片區域,土質松軟,很難把基礎打得牢固,所以新城的城墻在這里拐了個彎,順著江水的方向向東折去,讓出了很大一片河岸。
并且,可能是由于預算已經消耗得差不多,所以臨江的這部分城墻沒有用石頭砌,而是用兩道木墻中間夯上土,草草收尾。
所以如果沒有聯省人加修的工事,溫特斯會選擇此面城墻作為突破口。
即使有騎士堡的存在,此處也并非不能攻打。
只不過,需要付出的成本,會十分高昂。
沒錯,成本。
一旦開始考量“成本”,那么攻城方就會很自然地將目光投向新城的其他區域,尋找突破“成本”更低的位置。
比如國王堡、“城堡”堡、瑪吉特島、舊城區…
這是非常理性的思路,但重點不在于此。
重點在于,這種被敵人牽著走的感覺,讓溫特斯本能地感到不適。
他說不出到底是哪里不舒服,但他就是覺得別扭。
仿佛是鉆進了一間蛛網密布的小屋,黏黏糊糊的蜘蛛網掛在手上、臉上、胳膊上,燈光昏暗,眼睛看不到蛛網的存在,可討厭的觸感卻又證明,它們切實的存在。
溫特斯就是有這種感覺。
但他不能跟梅森學長說。
他注視著梅森——學長的臉色蒼白而灰暗,盡顯疲態,一看就是沒能得到充分的休息,嚴重的黑眼圈就是明證。
可是那雙遍布血絲的眼睛,卻有著一種病態的亢奮,甚至是神經質——這則是承受了過大壓力的緣故。
即使梅森什么都不說,溫特斯也能感覺到,由于諸王堡的戰況沒能取得預想的進展,學長已經開始陷入自我懷疑。
對自我的懷疑導致自我加負,從而引發惡性循環。
溫特斯很理解學長,因為他也陷入過這種自我懷疑中,或者說,他無時無刻不在自我懷疑,懷疑自己的判斷是否是最優解,懷疑自己是否辜負了他人。
語言在這種情感面前,是很無力的。
面對自我拷問,每一個人都只能靠自己挺過來。
所以溫特斯沒有辦法開導學長,因為沒有意義,反而會雪上加霜。
他也沒有辦法直接說出自己的“蛛網纏身”的不適,因為那只是一種模糊的感受,而且同樣有可能讓梅森學長更加痛苦。
“我和你的判斷一致,”溫特斯決定就事論事,只談客觀情況,不談主觀感受,“
騎士堡雖然不大,但是防御很完備,不好啃。去看看其他地方吧,先去看看國王堡,然后再去看看瑪吉特島。”
梅森點了下頭,轉身領路。
“對了,”溫特斯跟在后面,“從城里跑出來的那個‘內應’,雖然國王堡沒拿下來,但是在見蓋薩準將之前,我還是想先見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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