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藍]
烈日高懸天際,漠然炙烤著大地上的一切。
熱浪翻涌,城市被籠罩在蒸騰的水汽中,哪怕是如約而至的季風也無法將其驅散。
昔日舟揖輻輳、人流如潮的海藍港,如今清清冷冷,一片蕭索景象。
三桅大船停滿了碼頭泊位,棧橋上卻不見搬運工人的身影。
唯剩幾只海鷗盤旋在錨地上空,久久不肯離去,徒勞地尋覓著任何可以果腹的余腥殘穢。
聯省軍隊渡過奔流河的消息,如同野火一般傳遍了海藍的大街小巷。
很久以前開始,許多海藍人就預言這一天必將到來;
很久以前開始,許多海藍人就期待這一天盡早到來。
但當“盟邦”真的踏過那條不存在的邊界時,海藍陷入了反常的沉默。
天邊的烏云已經清晰可見,每個海藍人都明白腳下的道路將會通往何方,但是人們永遠無法知曉自己是否做好了準備——直到再也無法回頭。
在竊竊私語中,海藍人等待著督政府的回應。
一輛轎式馬車從海東港駛出,沿著濱海大道緩緩而行。
來自東大營的一小隊騎兵早已等候在半途,為首軍官禮貌地確認了車上乘客的身份,然后護送馬車繼續駛向海藍城。
馬車的樣式普普通通:黑色油漆,不帶徽記,也沒有任何標識。
拉車的挽馬也是尋常的駑馬,毫不起眼。反而是護送馬車的騎兵們,胯下坐騎無不油光水滑、筋強腿細,都是頂好的帕拉圖種良駒。
在過去,這種刻意隱藏身份的馬車出現在海藍的街道上,必定會引得行人矚目。
但是現在情況有所不同——即使戰爭之火并未蔓延到維內塔,海藍的風尚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響。
因為戰爭不再是從遙遠邊疆傳回的只言片語,它切實地波及到了每個維內塔人的生活。
往日千帆競渡的內海,當下舟船寥寥。
聯省海軍與維內塔海軍以搜檢走私品為名,恣意扣押懸掛“盟邦”旗幟的船只。致使此刻的內海,比塔尼里亞海盜最猖獗泛濫的年代還要危險。沒有海軍護航,任何商船都不敢輕易離港。
過去給維內塔帶來無上財富的織機與紡車,如今也落滿灰塵。
千萬織工一朝淪為衣食無著的赤貧者,除了少數幸運兒能夠離開城市、投奔親朋,絕大多數人無處可去、無路可走。
他們或涌入港口,與盤踞在碼頭的外邦人爭奪本就所剩無幾的面包;或徘徊在廣場與暗巷,出賣肉體、沿街乞討;還有人選擇前往塔尼里亞,祈禱能在陌生的土地上找到一線生機。
僅海藍一座城市,過去一個月內發生的兇殺就比維內塔曾經一個季度的惡性案件數量還要多。
每天清晨都有殘破的尸體被運出市區,草草掩埋在城西的亂葬墓地。
商人攥緊了錢袋,不再輕易買入;農民們捂住了糧食,不敢隨便賣出。一來一去,又將面粉價格推向新高,進一步加劇了貧民窟的滋長。
在這種情況下,海藍富人的審美也不自覺地轉向保守和低調。
桃紅的綢緞被壓進箱底,深黑的天鵝絨成為了新風尚;
簡樸安全的轎式馬車如今更受青睞,過去那些花枝招展的敞篷座駕反再難覓蹤影。
所以當騎兵護送馬車轔轔駛過海藍的街巷時,惹來最多關注的反倒是護送馬車的騎兵,而不是馬車本身。
從海東港出發的馬車,最終停在維內塔陸軍總部的邊門外。
車夫從座位跳下,擺好腳凳,打開車門。謙恭的姿態,無以復加。
一個約莫三十歲出頭的男人首先走下馬車。
三十代男人身材勻稱、相貌英俊,胡須打理得干干凈凈,衣服和靴子也一塵不染。
他嘖嘖打量遠處金碧輝煌的陸軍總部,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果然,越缺少什么,就越想要炫耀什么。”
“不能對暴發戶的審美能力過于苛求。”冷漠的聲音傳出車廂,又一個獨眼缺指的中年男人走下馬車:“皮薩尼船長。”
“您說的很正確。”三十代男人風度翩翩地頷首:“是我唐突了,蒂耶船長。”
聽到這話,提前來到邊門等候的喀拉上校火冒三丈,手中的劍柄都快要被攥出了水。
然而從始至終,從馬車上下來的兩人,都沒有認真看過喀拉上校一眼。
“夠了。”
最后一位乘客——鬢發、眉毛都已斑白的老者——走下馬車。
老者身材高大、體格敦實,胸背的厚度幾乎快要趕上兩肩的寬度。
雖然看不到曬傷的皮膚說明他遠離海上的風浪已久,但他的目光依舊像瞭望員一樣銳利。他的雙腿也和過去站在甲板上時一樣,穩穩地支撐著身體。
喀拉上校“禮尚往來”,也不拿正眼看先下車的兩人,徑直走向老者。
上校沒有敬禮,僅點頭致意:“丹多洛將軍,歡迎。請隨我來。”
老者微微垂了一下眼皮。
喀拉上校轉身招手,“皇宮”的邊門旋即向兩側打開。雖然沒有軍樂和儀仗,但是衛兵們并攏靴根,整齊劃一地舉戟行禮。
[皮薩尼船長]饒有興致地看完陸軍的“小演出”,微笑望向同行者。
而[蒂耶]板著臉,仍舊沒有任何表情。
丹多洛將軍點了下頭,在喀拉上校的引領下,一行三人走入了陸軍總部。
辦公室的主人——博祖霍夫上校端著杯子,斜靠著窗臺,冷冷望著窗外。
門被推開,一名上尉拉著一個身穿嶄新制服的準尉走了進來。
不等兩人完全進入辦公室,上尉就高興地介紹:“上校,今年分給咱們的見習軍官,保利諾,保利諾·柯莫準尉。”
他摟著準尉的肩膀,熱情給學弟介紹:“這位是博祖霍夫上校——不出差錯的話,這一年你就要跟我們兩個相處了。”
柯莫準尉的臉上還帶著剛離開象牙塔的軍官生那種特有的稚氣,他立刻扔下手里的攜具,有力地敬了個禮:“上校。”
博祖霍夫無奈地擺擺手,潦草地回了個禮:“把門關上。”
門被重新關上,擋住了文員的眼睛和耳朵,辦公室里面只剩下軍官們。
“今年…560年…”博祖霍夫上校看向天花板,自言自語地算數:“那你是第…”
“第24期。”柯莫準尉搶先回答,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補充:“但是算上預科,我只在圭土城讀了四年書,第二學年和第三學年都是在海藍的新陸軍學院。”
博祖霍夫上校嘆了口氣:“一年也算。”
他拿出一個新杯子,從放在窗臺上的精致銀壺中倒出些許深色液體,示意準尉到自己身邊。
博祖霍夫上校頗為傷感地說:“你就是最后一代了。最后一代正統陸軍學院出身的維內塔軍官。從你以后,再也不會有維內塔人從老元帥建立的學校里走出來。”
柯莫準尉捧著杯子,不知該如何作答。
把柯莫準尉領進門的上尉試圖調節氣氛,他從學弟手里拿走銀杯,以責備的目光看向上校:“現在可還是上午,您就開始喝酒?”
“這不是酒。”博祖霍夫上校與上尉關系親密,所以并不感到冒犯,他輕描淡寫地解釋:“這是遠東傳來的新玩意,叫[咖啡]。”
上尉半信半疑地嘗了一口,立刻又吐回杯子:“活見鬼!”
博祖霍夫上校無心為副官解釋咖啡的提神妙用,因他已被悲憤所占據:“放任聯省佬奪走老元帥的遺產!縱容大維內塔軍團成了‘海軍的陸軍’!簽下屈辱的預算案!這些都先不算——竟然還允許海軍堂而皇之走進咱們的大門?齊奧那個老頭子!到底在想什么?!”
準尉不敢說話。
上尉卻無所顧忌,他不解地問:“海軍?在哪?”
“不就在那里?”博祖霍夫上校隨手往下一指。
上尉立刻湊到窗邊,柯莫準尉也跟著靠了上去。
兩人剛巧目睹喀拉上校領著三名身著便裝的男子拾級而上,消失在他們的視野盲區。
上尉從窗外拉回上半身,向上校確認:“喀拉上校領來那三個家伙?”
“就沖那三個禿頭。”博祖霍夫上校冷笑:“我也不會猜錯他們的來歷。”
“上將把海軍弄到皇宮干嘛?”上尉半信半疑:“借船?決心要出兵?怎么沒聽到風聲?”
博祖霍夫上校沒有理睬副官,而是重重放下杯子,站到新來的準尉面前,緊盯著后者的眼睛,沉聲發問:“準尉,回答我。我們——內德·史密斯元帥親手建立的軍隊,最尊貴的維內塔共和國陸軍,首要之敵是誰?”
準尉本能地回答:“帝國!”
博祖霍夫上校的鼻腔里飄出一聲冷哼。
“那…”準尉的肩膀耷拉下來,卑微又小心地反問:“是聯省?”
博祖霍夫上校皺起眉頭,面色不善地看向副官:“你們是在排擠沒能在陸院畢業的學弟?”
“怎么可能?!”上尉大呼冤枉。
博祖霍夫上校抱起雙臂:“那為什么該教的東西不教清楚?!”
上尉聞言,輕輕踢了準尉一下,咳嗽著提醒后者。
“哦!是那個!我想起來了!”準尉如被醍醐灌頂,脫口而出:“海軍!我們的首要敵人是海軍!”
“沒錯!”博祖霍夫上校抓住準尉的兩肩,咬牙切齒地告誡:“海軍!記住!是海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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