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馬季雅先生!真的是您!”
被“請”來認人的橡樹鎮行商不斷擦拭著額頭的汗珠,硬是擠出三分笑容,熱情地問候老馬季雅:“伙計說看到了眼熟的人,沒想到,沒想到真的是您。”
老馬季雅點了下頭:“潘諾先生。”
“是,是我。”被叫出名字的潘諾緊張地瞄了一眼周圍的士兵,佯裝糊涂:“您這也是要去阿爾忒彌斯?訪友?”
“贖人。”老馬季雅直白回答:“我的長子為蒙塔涅閣下所俘,我去贖他。”
“這…那…我…”潘諾尷尬至極,他的胖臉漲得通紅,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話:“祝您順利。”
旁觀的佩刀青年見橡樹鎮的行商確認了老馬季雅的身份,便點了下頭,示意部下將行商領走。
潘諾如蒙大赦,立刻乖巧地跟隨士兵離去。
直至走到遠處的拐角,他才隱蔽地回了一下頭,向老馬季雅投來一道夾雜著擔憂和同情的目光,隨即消失在馬車和樹影中。
除了執戟的白纓老兵,其余“叛軍”士兵各自返回了崗位。方才還劍拔弩張的檢查哨卡,轉眼間就恢復了先前的風平浪靜。
老塔索和勞爾也被放出營房,來到老馬季雅身邊。
佩刀青年滿臉歉意,親自將剛剛從三人身上收走的武器重新交還給三人。
直到此時,老塔索才終于咂摸出來——散去那股壓得人不敢喘氣的威儀之后,佩刀青年其實是一個和勞爾歲數相仿的“娃娃”。
然而比起稚氣未脫的馬季雅·勞爾,佩刀青年的行住坐臥颯爽干練,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強烈的自信感,使得老塔索不自覺將他當成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來對待,甚至望而生畏。
“還請原諒我方的冒犯。”佩刀青年鄭重地摘帽躬身,真誠向三人解釋:“錯在我,我把你們當成了另一類人。”
聽到對方開口道歉,反而讓老塔索心頭一緊。他看向身旁的勞爾,在后者眼里找到了同樣的驚疑。
從來只有“魚”被打碎牙齒和血吞,哪見過“刀”主動認錯?
須知,對于“刀”而言,尊嚴和權威往往緊密相連。所以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想讓“刀”脫帽彎腰也比登天還難。
佩刀青年如此痛快就承認錯誤,反倒被老塔索看低了三分。因這意味著對方要么缺乏權威,要么沒有自尊。
無論對方屬于哪種類型,對馬季雅家族三人來說都不是好消息——缺乏權威意味著不能做主,沒有自尊也就沒有底線。
不過,就算未來的處境再糟糕,也無法阻止老塔索現在盡情地鄙視對方。
“果然還是個娃娃。”老塔索無聲冷笑:“哪有當官該有的派頭。”
但是不管老塔索心中如何想,表面功夫都需要做足。
所以和勞爾一樣,老塔索沉默地站在馬季雅·米洛克身后,等待家主與對方交涉。
目睹佩刀青年的反常之舉,老馬季雅花崗巖似的五官也短暫地發生了動搖,顯現出半分驚疑。
他沒有接過武器,卻也摘下帽子,頷首回禮:“搜捕密探,本該如此。”
“感謝諒解。”佩刀青年長出一口氣,開朗地笑了起來:“萬分感謝。”
老塔索本想質問對方,“為何就認定我們三人是探子?”
然而對方話鋒一轉,再也沒有提及任何有關密探的信息。
“造成的財物損失,我們會原價賠償。”佩刀青年的目光落在馬季雅家族三人身上已經破破爛爛的衣服和靴子,再次致歉:“請在此稍候,我已經派人去給幾位找些替換衣服。”
說罷,佩刀青年看向身后的白盔纓老兵,雖是下達命令,但口吻十分客氣:“留我一個人同三位先生說話就好,霍爾特軍士,不用擔心。”
執戟的白纓老兵并攏雙腿,抬手敬了個禮。
“你的人做得很好。”佩刀青年一絲不茍地回禮,禮畢,他對白纓老兵說:“替我夸獎他們。”
白纓老兵再次抬手敬禮,隨后一聲不響地走向原崗位。
聽到佩刀青年的話,老塔索極為憤慨。
要不是因為那棵吊著二十幾具尸體的大樹就在前方不遠處,老頭子高低要出聲嗆嗆這個毛頭小子。
即便如此,老塔索還是忍不住開口發問。
他扯著拼縫被拽開的上衣,故意露出干枯的胸膛,粗聲粗氣地問:“這位老爺,我不太明白——把好端端的衣服都給拆成了破布,也能夸?老頭子可就這一身好衣服!”
老塔索問得很挑釁,佩刀青年答得卻很認真。
他一本正經地反問:“那么假如我責備霍爾特軍士,會怎樣?”
老塔索一怔。
“如果因為霍爾特軍士拆開你們衣服,我就責備霍爾特軍士。那么將來再遇到可疑人物,他就不敢再去放手檢查。”佩刀青年再次頷首致歉:“況且幾位這次的遭遇,主要責任在我。”
老塔索無法反駁,下意識地回避視線:“那也不該夸…”
“沒錯。”佩刀青年居然認同地點了點頭:“反過來,如果輕易給予獎賞,那就等于鼓勵他們搜查并不可疑的旅客。”
佩刀青年聳了聳肩,笑著解釋:“所以只是口頭夸獎。”
老塔索梗著脖子,本想繼續爭辯,但瞥見了雇主的眼色,只得很不情愿地低下頭,小聲拍馬屁:“大人統兵有方,佩服佩服。”
佩刀青年倒也沒跟這個牛脾氣的老仆計較,他看向老馬季雅,禮貌地問:“馬季雅先生,當過兵?”
老馬季雅如實回答:“二十五年前。”
佩刀青年又看向老塔索:“那這位…”
“塔索。”老塔索悶悶不樂地搶白:“也當過,可是除了一身舊傷,那是啥也沒撈著。”
佩刀青年抱臂傾聽,眼神中多出了幾分尊重和憐憫。
但正是他的尊重和憐憫深深刺痛了老塔索,于是后者用指甲剔了剔焦黃的牙齒,滿不在乎地咧嘴一笑:“除了一身舊傷,還有花柳大病。嘿,瞧我這記性,差點給忘了。”
“花柳大病是什么?”一旁的勞爾好奇地問。
老塔索黝黑的老臉看不出是紅是白,無奈從喉嚨里擠出一句賭咒:“你…你要是也當兵,早晚能知道!”
“現在我相信您確實當過兵。”佩刀青年拍著手,爽朗大笑:“不過,閣下的兵和您當過的兵不一樣。至少我的部下里面,還沒有哪個染上那種惡疾。”
“是嘛?”老塔索故意提高嗓門。
“是。”佩刀青年正色回答:“您早晚能知道。”
對方理直氣壯的態度令老塔索啞口無言,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樣陰陽怪氣。
而佩刀青年脫掉手套,主動向著老塔索伸出了手:“還沒自我介紹——我是蘭尼斯,蒙塔涅閣下的士兵。”
老塔索愣了一會,遲疑地虛握上對方的手:“我已經自我介紹過了——塔索。”
這一次他說了全名:“塔索·魯緬采夫。”
對方聽到這個明顯來自異邦的姓氏時,輕輕挑了下眉毛,但還是友善地點頭問候:“幸會。”
老塔索收起了輕視之心,因為他已然發覺——對方掌心的硬繭并不比自己的薄:“幸會。”
初次碰面的雄性人類之間比拼男子氣概的保留節目,到了這里本應告一段落。
然而,一直躲在兩位長輩的身影后面、從始至終沒有吭聲的馬季雅·勞爾,突然冒失地開了口。
“蘭尼斯?”勞爾瞪大眼睛盯著佩刀青年,難以置信地連聲追問:“你就是蘭尼斯?那個蘭尼斯?”
佩刀青年大度地原諒了勞爾的不禮貌地提問,他攤開雙手,灑脫地回應:“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說的那個蘭尼斯只能是我。”
老塔索一頭霧水:“那個?哪個?”
老馬季雅也皺起眉頭,不解地看向小兒子。
“就是那個蘭尼斯,叛…反抗軍的《通訊》里面的蘭尼斯。”勞爾急切地向兩位長輩解釋,可是越往下說,聲音越小:“攻克阿爾忒彌斯的蘭尼斯,迫降杉德爾少校的蘭尼斯。”
他咽了口唾沫,喉嚨里傳出的聲音最后小到像是蚊子扇動翅膀:“還有…還有那個抓了帕爾的蘭尼斯。”
這一次,輪到老塔索錯愕地看向他眼中的“娃娃”。
而老馬季雅得知面前的年輕人就是俘虜自己長子的“叛軍”指揮官,也不禁把目光投向對方。只是他的表情依舊像花崗巖一樣沒有變化,令人猜不透他在思考什么。
反倒是蘭尼斯解下佩刀,大大方方地遞向三人:“這柄軍刀的前一任主人是杉德爾少校,如何?這樣可否證明我就是‘那個蘭尼斯’?”
老塔索猶如被醍醐灌頂,他終于弄清了自己對于這柄華貴佩刀的微妙熟悉感究竟來自何處——正是上一次陪“雇主”去阿爾忒彌斯給大少爺捐官時,新任駐屯官時刻不離身的那柄祖傳軍刀。
然而當對方把這柄價值比等重黃金還高的昂貴軍刀遞到面前時,老塔索反而不敢接下。
“你是在哪里看的那個…那個什么勞什子…”老塔索磕磕絆絆地問勞爾,費力擠出了那個有些拗口的詞匯:“《通訊》?”
勞爾低下頭,心虛地輕輕踢著腳邊的小石子:“鎮上。”
“你啥時候去的鎮上?”
“偷著去的。”
“幾時偷著去的?”
“每天都偷著去。”
老塔索呆立半晌,他的胸膛里傳出了一聲痛苦的長嘆。他朝著年少有為的佩刀青年重重行了一禮,又朝著“年少有為”的小少爺行了一禮,頹然退到一旁,不再說話。
勞爾窘迫地站在原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蘭尼斯閣下。”老馬季雅的聲音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可否借一步說話。”
蘭尼斯點頭應允,他打趣道:“我可不是什么閣下,‘閣下’只有一位。”
說完,他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領著老馬季雅走向營房。
哨所里的小空地上只剩下勞爾和老塔索兩人。
“爸爸這是要干什么?”勞爾回過神來,慌張地詢問老塔索。他抓起桌上的馬刀,已經急得快要哭了出來:“該不會是要——那個?”
“我的小少爺。”老塔索神情復雜,將馬刀從勞爾手里拿了下來:“您和那位蘭尼斯大人明明差不多年紀,怎么就不能學學人家的氣度?”
“那爸爸到底是要干什么?為什么還要背著我們?”
“還能干什么?”老塔索把馬刀拍在桌上,沒好氣地重重吐出一個詞:“上貢!”
與此同時,在哨所營房內。
“蘭尼斯閣下。”
如果勞爾和老塔索在營房內,一定不敢相信——老馬季雅花崗巖似的五官竟然軟化下來,他竭力拿出最謙卑的姿態,懇求著面前這個年紀和自己小兒子差不多大的“叛軍”高官。
“那些黃金,我想托您,轉交給蒙塔涅閣下。”
“馬季雅先生。”蘭尼斯坦誠告訴老馬季雅:“當我知道你是誰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你的目的,所以我才確認,你不是我想抓的人。”
老馬季雅的上唇抖動了一下。
“但是您不必如此低聲下氣,也不必多解釋什么。”蘭尼斯先于老馬季雅開口,直接將后者想要的答案一一給出:“首先,您的兒子沒有陣亡,現在應當是在俘虜營。”
老馬季雅感激地點了下頭。
“其次。”蘭尼斯略一停頓,正色道:“什么時候釋放他們,如何釋放他們,只能由閣下決斷——任何人都不可能左右閣下的判斷,我當然也不行。”
老馬季雅的目光變得黯淡了三分。他強打起精神,等著對方繼續往下說。
“最后——那些黃金。我勸您還是拿回去。對您來說,那些金條可能是全部動產,乃至于全副身家。”
蘭尼斯輕輕吹了聲口哨,眉宇間泛起一抹青年特有的俏皮和瀟灑:“但是蒙塔涅閣下,不缺那一點。”
[上一章中描述的搜身檢查,是歷史上搜查密探、信使的真實流程][但是書中沒有提及一個默認的背景設定:由于攔截密探和信使,比攔截密探、信使攜帶的文件更容易。所以大多數情況下,軍隊都是本著寧殺錯、不放過的態度做事]
[例如半島戰爭期間,西班牙游擊隊就誤殺了許多被認為是法軍信使的農民。而法軍對待被認為是英國密探的西班牙人同樣殘酷]
[感謝書友們的收藏、閱讀、訂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