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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 軍刀

  雷群郡、邊江郡部隊的新營地位于楓石城直轄區與雷群郡的交界地帶,扼守著楓石城通向雷群郡的行省主干道。

  斯庫爾·梅克倫上校不惜在農忙季節征發勞力,按照長駐堡壘的標準,將營地修得極為堅固。

  就算給塞伯·卡靈頓少校三千騎兵,想要拿下斯庫爾上校的營壘也絕非一件容易事。

  但是軍刀塞伯沒有三千騎兵,軍刀塞伯只有他自己。

  所以他就是無敵的。

  衛兵束手束腳,根本攔不住兇神惡煞的少校;執勤的委任軍官只是被瞪了一眼,就放棄了用強的念頭。

  軍刀塞伯呲著狼似的尖牙,大馬金刀在俗稱“禁宮”的軍營總部門外站定,凜聲大喝:“斯庫爾!出來!”

  這場小小騷亂引起了一些士兵的圍觀——但是僅限于士兵,因為委任軍官都恨不能躲到軍營外面去。

  即使斯庫爾上校從未明示,有點腦子的人也已經看出苗頭。

  明明才剛經歷一場苦戰,衣服上的血漬還沒洗掉,指縫里的硝煙尚未散去,士兵們都疲憊不堪。斯庫爾上校卻既不獎賞三軍,也不讓部隊休整,反而又是頻繁移營、又是花大力氣筑壘,原因只有一個——鐵峰郡軍。

  昨日并肩浴血的戰友之間,火藥味越來越濃。不知哪天早上醒來,“友軍”就又要變成“叛軍”。

  但是,不管打不打、打成什么樣,都與委任軍官關系不大。

  軍旅生涯雖然短暫,可也已經足夠讓委任軍官們沉痛領悟到聯盟陸軍體系最重要的一條潛規則——只有從陸軍學院里面走出來的,才算是人。

  否則,哪怕穿著同樣的制服,委任軍官和陸院軍官之間也有一道看不見、摸不著、說不清楚、搞不明白,但卻堅不可摧、無法逾越的障壁。

  就像學院軍官被俘可以被以禮相待,委任軍官投降就只能等著親族拿錢贖人。

  在諸如“打”與“不打”這類大事上,委任軍官的發言權不比同樣參會的桌椅板凳更多。

  權利與義務不對等,投入和產出不相稱,許多委任軍官夜半輾轉反側時,都在暗暗流淚:當初怎么就鬼迷了心竅,非要花錢買這個軍官當?

  所以,當發現那個兇巴巴的鐵峰郡校官又來了時,除了值勤的倒霉蛋,其他委任軍官全體自覺回避——你們人類的事情,你們人類自行解決,我們桌椅板凳就不參與了。

  軍刀塞伯由此便在軍營中暢行無阻,徑直闖到“禁宮”門外。

  最后,還是洛松上尉聞訊趕到,才終于有了一個能和少校說得上話的人。

  河谷村一戰,洛松身被十余創,大多傷在手臂、腿側——除了讓他失去一只眼睛的那處。

  所以吊著胳膊、拄著拐杖的洛松來到塞伯少校面前時,模樣多少有些狼狽:“學長,您怎么…請先到我的營房休息一會,我這就派人替您去找上校。”

  塞伯斜睨了上尉一眼,沖著中軍營帳大吼:“斯庫爾!自己出來說話!別推個尉官出來擋槍!”

  洛松雖然也是雷群郡軍中數一數二的刺頭,但是放到帕拉圖陸軍中數一數二的刺頭面前,就像獵豹撞上雄獅、小貓碰見大貓——完全不夠看。

  更何況,按照友軍使節需要高格接待的原則,雷群郡軍中只有斯庫爾上校一個人有資格出面交涉,而洛松只是一個尉官。

  這邊,洛松還在苦惱如何應付少校。

  另一邊,塞伯已經敏銳地覺察出雷群郡軍中的異樣。

  隨著趕到的軍官越來越多,塞伯少校一眼掃過去,立刻伸手把兩個扎眼的家伙點了出來。

  “你們兩個。”塞伯目光如電:“我怎么沒見過你們。”

  被點名的兩個尉官面面相覷,其中一人不卑不亢地回答:“我們入學晚,您自然不會對我們有印象。”

  “是的,學長。”洛松拄著拐杖,費力地走上前,誠懇解釋道:“他們入學的時候,您都已經畢業了。”

  塞伯絲毫沒有放松,他皺起眉頭,走到兩名尉官身旁,轉圈將兩人打量一遍,突然伸出鼻子嗅了一下:“不對!你們太干凈了!”

  塞伯倒退半步,抓住刀柄,狼似的呲著尖牙:“你們他媽的是邊江郡的人!”

  洛松還有兩名尉官都驚得變了臉色。

  “好啦,塞伯·卡靈頓。”清朗悅耳的聲音從中軍營帳傳出:“別跟小家伙們耍橫。”

  一名身材勻稱、目光溫和的校官走了過來,校官的制服熨燙得很平整,烏黑濃密的頭發也得到了很精心地保養。

  “馬加什·科爾溫。”塞伯緩緩說出了校官的名字,他的手仍舊扶著軍刀:“中校。”

  “不是該你先行禮嗎?”馬加什中校打趣道。

  塞伯好大不情愿地抬手敬了個禮,而馬加什中校瀟灑地回了禮。

  斯庫爾上校在馬加什中校之后走出營帳,他向洛松上尉點了點頭,上尉立刻將“禁宮”附近的無關人等驅散。

  塞伯等到身旁只剩下正式軍官,才開口問馬加什中校:“你不是在守邊山城?”

  “威脅解除了。”馬加什中校挽住塞伯扶著軍刀的左臂,拍了拍后者的手腕:“來,進來說。”

  “算了吧,讓他進營帳,他說不定還以為我們要害他。”斯庫爾上校生硬地叫住馬加什。

  上校皺起眉,盯著小學弟,問:“溫特斯·蒙塔涅派你來做什么?”

  “首先,我不是被他派過來的。”塞伯立刻予以糾正,反問:“你們兩郡合兵,又是要干嘛?”

  “哦,他派你來打探軍情。現在你都看到了,回去稟報他吧。”

  說罷,斯庫爾冷冷示意洛松上尉送客,轉身走向中軍營帳。

  塞伯反倒來了精神,他清了清嗓子,得意地對著斯庫爾的背影說:“我是來通知你一聲,溫特斯的人馬去打沃涅郡的杉德爾了。”

  斯庫爾上校瞿然回身,光是能看到上校臉上的表情,塞伯就覺得這趟來得值了。

  “什么時候的事情?”斯庫爾問。

  塞伯拿出紐倫鐘,裝模做樣地瞧了一眼——由于他忘記上發條和復位,鐘早就已經不走了。

  “現在的話。”塞伯故作正經地回答:“杉德爾應該已經投降了。”

  周遭的空氣瞬間凝固。尉官們不知所措地噤聲,馬加什不動聲色地看向斯庫爾上校。只不過,擴散的瞳孔出賣了中校的心理活動。

  “溫特斯·蒙塔涅。”斯庫爾上校的呼吸變得頓挫,他咬著牙,克制、冷靜地問:“怎么敢擅自開戰,攻擊友軍?”

  “哦?”溫特斯大為疑惑。

  他的視線掃向前方,在軍營里等待甄別的俘虜紛紛垂下頭回避他的注視。

  他又顧向身后的部下,蘭尼斯一臉嚴肅,侯德爾在憋著笑。

  溫特斯收回目光,真誠地問面前的杉德爾:“原來我們是友軍?”

  杉德爾少校已經被解除武裝,他的家傳馬刀此刻正被“蒙塔涅小兒”拿在手里欣賞。

  不過,少校雖然有些窘迫,但是上衣的每一個扣子仍舊都一絲不茍地系著。

  杉德爾少校挺直脊背,竭力維持著最后的尊嚴:“四郡部隊從沃涅郡經行,我沒有阻攔你們,還命沿途各村鎮為你們提供物資。”

  “騎墻觀望而已。”溫特斯不為所動:“你也沒有出兵參戰。”

  “你與熱沃丹的書信往來,以及俘虜和戰利品的后送,我也沒有從中作梗。”

  “你的騎兵被我的騎兵壓制,你壓根沒有能力阻攔。”

  杉德爾上校臉上一陣青一陣白,他猶豫片刻,不情不愿地吐露出最后的秘密:“得到河谷村之戰的結果以后,我就站到了你們一邊。我與斯庫爾上校有書信往來,上校已經接納我反正。”

  “我知道,我猜也是這樣。”溫特斯一點也不意外,他把杉德爾的佩刀遞給蘭尼斯:“以前,帕拉圖貴族求購一把好刀,要付出與刀條等重的黃金。拿著,它現在是你的了!”

  蘭尼斯愣了一下神,隨即在部下們羨慕的目光中,自豪地接過軍刀。

  溫特斯轉向杉德爾少校,臉上的笑容已經收起:“可是斯庫爾上校從沒和我說過。”

  “行啦,你就別再琢磨怎么對付溫特斯·蒙塔涅啦!”塞伯把軍刀拍在地圖桌上,大大咧咧往行軍椅里一躺。

  他朝著斯庫爾伸出兩根手指,然后扣下其中一根:“鉗子都被掰斷了半邊,那你還玩什么呀?”

  “你來,就是為了和我說這句話。”斯庫爾上校壓著怒意:“然后再對我豎一根中指?”

  后知后覺的塞伯·卡靈頓,趕忙把手收了回去:“對不起。”

  斯庫爾上校輕哼了一聲,而馬加什面露微笑,氣氛緩和了下來。

  “說明你的來意吧,塞伯。”馬加什把兩只手放在桌子上,身體前傾。

  “我的來意?我是來替理查德·梅森那幾個小家伙出頭的。有些話,如果他們來說,一定會被你們輕視、欺負。所以,就只能由我來替他們發聲。”

  斯庫爾皺起眉頭:“別廢話。”

  “溫特斯·蒙塔涅的意思很簡單,他不想和你們開戰。楓石城發生的事情是意外。但是,既然楓石城市民選擇了他,他就不可能像交出貢品似的再把楓石城獻給你。”塞伯一抬手,理直氣壯地說:“血狼不要面子嗎?”

  斯庫爾面無表情。

  另一邊,馬加什中校寬容地笑道:“可以理解。換做我們處在他的位置,也不可能獻城。”

  塞伯趁熱打鐵,拿出了前所未有的親熱語氣,繼續向斯庫爾上校發起攻勢:

  “上次我來,雖然…有一點點不愉快,但是你也派人跟我回楓石城檢查了府庫。是不是什么都沒少?什么都沒動?蒙塔涅的人馬甚至連城門都沒進,還不夠有誠意嗎?”

  馬加什中校詢問地看向上校。

  斯庫爾上校不置可否,反問:“所以呢?”

  “什么‘所以呢’?”塞伯感到莫名其妙。

  斯庫爾冷漠地說:“府庫無所取,既可以是誠意,也可以是誘餌。引誘我們前去,再將我們消滅,倉庫里的東西難道就會長了腿跑掉嗎?所以,這些能代表什么?”

  斯庫爾上校站起身,咄咄逼人地喝問:“軍刀,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出身帕拉圖名門,自幼受共和國蒙蔭,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我站在哪一邊?”塞伯·卡靈頓勃然大怒,拍桌而起,針鋒相對地頂了回去:“我用得著你來告訴我,我要站在哪一邊?我用得著你來告訴我,我正站在哪一邊?”

  突然的巨大沖擊力扯斷了地圖桌的鉸鏈,桌面隨之傾覆。

  但是塞伯·卡靈頓的怒火還沒傾瀉干凈,軍刀的綽號可不是白來的。

  “斯庫爾·梅克倫!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塞伯大吼:“你可看清楚了!現在是你的人馬被鉗住!不是蒙塔涅的人馬被包圍!他若是真想對付你,你活得過明天嗎?!”

  爭吵到了此階段,勝負已經不在于誰更有道理,而在于誰的嗓門更大。

  爭吵到了此階段,最終目的也不再是說服對方,而是要把對方氣死。

  在嗓門和嘲諷的比拼上,斯庫爾·梅克倫一敗涂地。

  上校縱有滿腹韜略,也敵不過一句“你他媽別給臉不要臉”。

  斯庫爾捂著胸口,險些背過氣去。

  他還沒明白,當他開始思考“我怎么就給臉不要臉”的那一刻,他就已經輸了。

  等候在營帳外洛松聽到里面傳出的動靜,趕忙撐著拐杖進來拉架,卻不幸目睹了一場單方面的虐殺。

  雷群郡的尉官們手忙腳亂把斯庫爾上校抬走了,帳篷里只剩下塞伯和馬加什。

  塞伯余怒未消地倒在椅子上。

  馬加什走過去,拍了拍塞伯的肩膀,驚訝地從軍刀的眼睛里看到一抹懊惱。

  “冥河幽靈既不能交出楓石城,又不想開戰,那他想怎么辦?”馬加什中校輕聲問,他哂笑道:“他總不會是想收編我們吧?”

  “他還沒那么不知天高地厚。”塞伯嘆了口氣:“他想邀請你們——共管楓石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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