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茲中尉心想。
這句格言通常作為一種比喻被引用,然而對于此時此刻的伍茲而言,“沒有永不陷落的堡壘”就是字面意義上的“沒有永不陷落的堡壘”。
伍茲一邊思考著這種奇妙的滑稽感來自何處,一邊把腮幫和肩膀貼上槍托、瞄準了不遠處房頂上的敵人。
中尉的肩膀已經被撞得腫了起來,每次碰到槍托都鉆心地疼。
但他仍舊紋絲不動地架著槍身,平緩地呼吸,一直等到心臟兩次搏動的間隔,方才穩穩按下發射桿。
槍口迸射的紅焰短暫照亮了教堂正殿,中尉瞄準的敵人揚了一下雙手,身體隨之向后仰去,從已經燒得只剩下焦木和黑泥的房頂上滾了下來。
伍茲不覺得對方可憐,也沒有任何滿足感,他只是把手里的火槍遞給身旁的傷兵,然后等著后者把另一支裝好彈藥的火槍遞到自己手里。
中尉射擊的效率實在太高,四個傷兵別的不做只管倒火藥、塞鉛子,也供不上中尉的使用。
等待下一支火槍遞過來的時候,伍茲突然想通了這句格言的滑稽感來自何處。
來自平日與此刻的反差。
在戰場上,日常生活的規則無縫過渡成另一套迥然不同的規則,使得許多平日里不覺得可笑的東西都變得滑稽起來。
伍茲一邊想,一邊看向正殿盡頭的祭壇。
祭壇后,沉默不語的圣子雙目低垂,回避中尉的注視;祭壇下,牧師沒來及帶走的祭器被粗暴地掃到墻角,無人問津;原本鋪在祭壇上、受信眾焚香禮拜的綢緞也已經被拽了下來,變成了包扎傷口的綁帶…以及正在被塞進槍口的碎布塊。
伍茲也不明白,為何自己還有閑情逸致去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明明自己所在的教堂已經被敵軍團團圍住、明明敵軍火槍手已經開始登上房頂壓制自己的部下、明明敵軍很快就會把梯子從東岸搬運過來…
但現實就是,情況越是危機、局勢越是緊迫,伍茲的頭腦反而越是活躍。
而戰況又過于一目了然:河谷村的廣場太小了,甚至不配被稱為廣場,只不過是教堂周圍的一圈空地,幾乎沒有進退的余地;只要進攻方繼續投入兵力,這座用木柵欄、四輪馬車和尸體拼湊成的簡陋堡壘的陷落只是時間問題。
過于活躍的頭腦碰上了過于簡單的形勢,使得伍茲中尉只能通過本能的胡思亂想以消耗過剩的“腦力”。
伍茲一邊想著,一邊接過另一枝已經掛好火繩的火槍。
這一次,他的運氣不怎么好。槍響了,但是他瞄準的敵人安然無恙地半蹲在煙囪后面埋頭裝彈,渾然不知死亡鐮刀剛剛擦肩而過。
伍茲也不覺得遺憾,他只是把手中的火槍遞給身后的傷兵,冷靜地告訴后者:“這支槍掛鉛有點多了,換支沒怎么用過的槍來。”
然后又是等待。
等待的過程中,伍茲·弗蘭克檢視教堂四周的壁壘,心中反而莫名涌出一絲遺憾——遺憾自己在陸軍學院時沒有勤奮練習劍術。
炮兵科的學員大多視劍術格斗為野蠻人的游戲,對陸軍學院人人必修的長劍術嗤之以鼻。
其中到底有多少敗犬遠吠的情緒,不得而知。結果倒是一目了然——炮兵科從學員到畢業生統統劍術稀爛,沒有一個人能拿得出手。
伍茲本人倒是對劍術很感興趣,可惜炮兵科課業繁重,他也只能隨了大流。
環顧戰場,伍茲中尉無不遺憾地想,如果當年多花一點時間練習劍術,說不定今天就能派上用場。
不過頭腦中立刻有另一個聲音冷冰冰地反駁:就算當年的伍茲·弗蘭克花費再多時間練習劍術,對于此時此刻此地的伍茲·弗蘭克而言,至多也不過是多活一會和少活一會的區別。
伍茲搖了搖頭,不經意間瞥到自己衣服上的血跡。他立刻挪開目光,強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血跡,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血跡來自哪里。
正在這時,鐘塔上的觀察哨響起了驚懼的大喊:“來了!來了!”
緊接著,進攻的軍鼓聲從教堂四周的壁壘之外傳來。
新墾地派遣軍的士兵把長梯搬上了河谷村所在的高地。幾個百人隊各自抬著兩三架攻城梯,順著村內的大路小路,同時向位于村莊中央的教堂攻了過來。
“登墻!”伍茲將頭腦里的雜念統統掃空,他拔出幾乎沒怎么使過的佩劍,第一個奔出教堂:“登墻!”
先前,伍茲親自在村內放火,遲滯敵軍。敵軍指揮官則一面組織滅火,一面派出火槍手占據教堂廣場四周的房頂。伍茲帶領部下臨時修筑的“堡壘”內部缺乏掩體,棕衣火槍手居高臨下射擊守軍,就像打靶子一樣輕松。
退守廣場的聯軍殘部不得不讓出開闊地,躲進建筑物之中。
看到中尉義無反顧地沖向壁壘,還能戰斗的白山郡、雷群郡士兵也紛紛從教堂、倉庫、墓地涌出。.
棕衣士兵踏著滾燙的泥土,吶喊著將長梯搭上街壘墻頭。
“精餾油!”伍茲用劍直指梯子冒頭的方位。
防守教堂的聯軍士兵立刻投出最后幾瓶盛裝著煉金燃料的陶罐,壁壘外頓時竄起一股熱浪。縱使視野被壘墻阻隔,守軍也能清楚的聽到撕心裂肺的慘叫。
一條道路上的敵軍暫時被火墻擋下,但是敵人的攻勢不止從一個方向發起,守軍卻已經用光了所有的精餾油。
隨著棕衣士兵攀著梯子跳進壘墻內部,白刃戰開始。
白山郡和雷群郡的殘兵用上了一切能夠找到的東西,除草用的鋤頭變成了長戟,打光了彈藥的火槍變成了戰錘,沒有武器就用石頭,沒有石頭就用指甲。
人們想盡辦法去弄死對方,你砍向我,我砸向你。血肉橫飛,腦漿四濺。
伍茲也在發狂地砍殺,他突然領悟了劍術的要義,就是不帶任何憐憫地朝另一個人砍下去,砍胳膊、砍肩膀、砍大腿,哪里柔軟就砍哪里。
白刃戰殘酷又迅速:動脈割開一個口子,很快就能讓人失血過多休克;沖著心肺的一次戳刺,立刻就能讓人失去行動能力。
伍茲后背疼、胳膊疼,全身每一處都疼。除了幾道劃痕,他的身上再沒有更加致命的傷口。但那不是因為他劍術高明,也不是因為他運氣好,而是因為他的部下拼死保護著他。
但是隨著白刃戰繼續,他身旁的部下身影越來越稀少,棕衣士兵卻始終不后退。
敵人也發現了這個異常勇敢的軍官,有人吼叫著下達命令,越來越多的棕衣士兵向他攻殺過來。
等到伍茲再次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被三個棕衣士兵隱隱合圍。
棕衣士兵面帶遲疑,互相交換眼神,不斷吞咽口水,誰也不敢先動手。
但是伍茲已經什么都不在乎,他僵硬地舉起佩劍,大喊一聲就要劈向正前方的敵人。
就在這時,中尉背后傳來一股巨力,有人抓著他的衣領把他硬生生提了回去。
伍茲看到一個獨臂的干瘦身影與自己擦肩而過,代替自己迎上敵人,一擋、一刺就將沖在最前方的棕衣士兵放倒。
又有兩名穿著淺綠色傳令兵制服的士兵迎上了另外兩名棕衣士兵,干瘦獨臂的老軍人保護著伍茲,后退到教堂門口。
“我以為。”伍茲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您命令我堅守到死。”
“我們都會死,或早或晚,中尉。”博德上校冷峻的掃視混戰中的兩軍士兵:“但不會是現在。”
又一輪震耳欲聾的吶喊聲與戰鼓聲漫上河谷村所在的高地。
此前攻上東岸又被擊退的雷群郡第二步兵大隊,以及聯軍戰線右翼最北端的白山郡第二步兵大隊,同時從西北、西南兩個方向攻入村內。
薩內爾從中軍抽走了太多的部隊,進攻河谷村的議會軍只剩下兩個大隊的建制,已經不占據壓倒性的兵力優勢。
猝不及防之下,圍攻教堂廣場的新墾地派遣軍部隊潰不成軍,又一次被推下高地。
教堂的守軍花了一點時間,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一個白山郡士兵突然歡呼起來,另一名雷群郡士兵也跟著歡呼起來。
緊接著,所有聯軍士兵,不分是雷群郡還是白山郡,都在放聲歡呼,用最大的力氣、發自內心地歡呼。
甚至剛剛還在你死我活的白刃戰也戛然而止,攻入堡壘內部的棕衣士兵不知所措,下意識朝著彼此靠攏。這次,輪到他們成了被圍攻的一方。
伍茲·弗蘭克也在歡呼,眼淚不受控制地滑出眼眶。
博德上校走向被困在堡壘內部的議會軍士兵,仿佛是在對自己的部下下達命令一般,平靜地說:“投降吧,你們很幸運,這場會戰對于你們而言,已經結束了。”
棕衣的議會軍士兵你看著我,我看著你,誰也不知道該怎么辦,誰也沒有動作。
只有一名中年軍士不敢置信地盯著博德上校,將后者從腳瞧到頭,又從頭瞧到腳,最后目光停留在上校空蕩蕩的斷臂。
如同從睡夢中陡然驚醒,中年軍士倉惶看向四周,看向倒在地上呻吟的垂死者,看向滿身血跡的敵人和戰友,他想說什么,喉嚨里卻像堵著一塊大石頭。
中年軍士垂下頭,松開了手里的武器。
“當啷”一聲,血跡斑斑的鋼劍落在石板上。
片刻安靜以后,更多金屬磕碰石板的聲音響起,其余棕衣士兵也陸陸續續丟掉了手中的武器。
教堂的鐘塔之上,屬于博德·蓋茨的旗幟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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