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潮濕的跳板搭上棧橋。
“走!往外走!不要停!”
肩扛武器、手提行囊的士兵不自覺瞇縫起眼睛,一邊努力適應著船艙外的刺眼光線,一邊離開甲板、踏上碼頭。
鏡湖郡郡治“巴澤瑙爾”的名字源于赫德語,意為“水草豐饒之湖”。
早在赫德諸部統治的時代,巴澤瑙爾就已經是一片人煙稠密、農業發達的土地。赫德諸部鼎盛時期,曾有數以萬計的農奴逃離帕拉圖,來到這處依山傍水的小小平原,
為草原汗王耕種勞作。
帕拉圖再征服“新墾地”以后,巴澤瑙爾的地位與財富更是扶搖直上,憑借四通八達的水運航路,一躍成為新墾地的貿易和運輸中心。
內戰爆發以來,隨著交通斷絕、貿易凋敝,巴澤瑙爾的港口不再有絡繹不絕的商船,
巴澤瑙爾市郊也不再有熙來攘往的車隊。
除了成群結隊的水鳥和孤獨返航的漁舟,再無人前來造訪這座“水草豐饒之湖”畔的港口。
然而此時此刻,巴澤瑙爾的碼頭人聲鼎沸,
一掃往日冷清。
凡是能停靠大船的泊位,全都已經被占用。人員、輜重、牲畜被一股腦地從船艙里傾倒出來,無序地涌上碼頭。
即使巴澤瑙爾的港口已經是新墾地最大的港口,依舊被塞得水泄不通。
與此同時在港口外,還有更多從江北駛來的平底駁船在等候泊位。
“咴咴咴…”
棧橋出口處,一匹漂亮結實、除了額頭的閃電紋渾身沒有一根雜毛的墨黑駿馬發出刺耳的鳴叫,突然人立而起。
旁邊的士兵躲閃不及,接連被掃進水里。附近的士兵慌忙退避,把還沒走出棧橋的士兵也推搡得連連后退。
人頭攢動的景象就像有一道無形的波浪在向外擴散,只聽“撲通”、“撲通”兩聲,棧橋盡頭也有士兵被擠了下去。
墨黑駿馬渾然不知自己造成了多大的混亂,
它的眼罩掉落下來,露出一雙充滿恐懼和憤怒的淺黃色眼睛。
馬兒發著脾氣,
倔強地不肯走下棧橋,
任憑馬夫怎么安撫也無濟于事。
巴澤瑙爾的碼頭一共有兩條延伸至深水的棧橋,因為這匹嬌生慣養、備受寵愛的戰馬的失控,
一下子就癱瘓了二分之一。
一位中等身材、儀表堂堂的校官推開士兵、穿過人群,大步流星走向墨黑戰馬。
校官不僅沒有蓄帕拉圖軍官之中常見的連鬢胡須,甚至連胡茬都剃得干干凈凈;他天生的銀色頭發整齊地梳向腦后,用一根簡單的深色綢帶束成干練的馬尾辮。除綢帶之外,他身上再無任何飾物。
他走到黑馬面前,抽出短槍,有條不紊地推開藥池蓋、扣下燧石。其他人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眼睛都不眨一下地擊斃了失控的戰馬。
“把馬尸推進湖里,不要浪費時間。”校官取出一塊手帕,擦拭著沾上了黑塵的短槍,朗聲叫醒還在看熱鬧的士兵:“繼續前進!”
堵塞的通道被疏通,人員、馬匹和物資構成的河水恢復流動。
“上校!加斯帕爾上校!”一名尉官逆著人流,艱難地擠到校官面前,滿頭大汗地敬了個禮:“卡爾金少校帶著巴澤瑙爾的市長和代表正在等您接見!”
“告訴卡爾金,我現在沒時間和政客寒暄。”加斯帕爾上校彬彬有禮卻又毫不留情地答復:“再告訴市長,讓他準備好——我要征用巴澤瑙爾每一個四肢健全的男人和女人。他會抗議,然后你帶他單獨來見我。”
尉官十分了解上司的性格,一言不發地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留在碼頭的加斯帕爾上校召集負責輜重轉運的后勤軍官,
沒有任何解釋地接管了碼頭,
游刃有余地開始安排工作:
“你!去找一艘小艇,
通知后面的所有駁船——輜重駁船全部退到港外待命,
運輸戰馬和駁船的優先停靠。還在等什么?向后轉,出發!”
“士兵和戰馬不要混在一起下船。士兵走東側碼頭,馬匹走西側碼頭,各走一邊,不要互相干擾。這件事——就你還有你負責,現在就去!”
“你!去找佩格拉上尉,讓他的驃騎兵中隊現在就出動。如果佩格拉中隊的戰馬還沒有卸船,你就傳我的命令,讓載著佩格拉中隊的戰馬的駁船最優先卸貨。”
“凈空倉庫,設立崗哨,我們的輜重單獨存放!窺探倉庫的可疑人等一律先抓再審!”
“清掃兵營,以百人隊為單位分區劃界。無論軍官還是士兵,全員嚴禁擅自在平民家中借住!”
“加快進度!”加斯帕爾上校重重地總結,他轉身望向煙波浩渺的鏡湖,眉心不自覺出現深深的紋路,因為他不知道虹川的內河船隊能否抵擋住偽政府的燼流江水師:“你們每多卸一艘船,我們生存的可能就多一分。”
后勤軍官們各自領命,奔向被分配的崗位。
派去送信的尉官帶著一個身穿盛裝、體態滾圓的男人回到加斯帕爾上校面前,后者剛見到上校,立刻便開始哭天搶地:
“大人!加斯帕爾上校大人!我就是個被推出來的倒霉蛋,您的要求我實在辦不到啊!巴澤瑙爾還從來有過征發全體市民的舊例,市民代表不可能答應。他們不敢在您面前造次,就會把氣都撒到我身上。求您發發慈悲!大人!我最多能給您…”
“市長先生。”加斯帕爾上校叫停了對方的哭訴,他略一頷首,禮貌地說:“有三件事您需要知道。”
“首先,根據我剛剛實地考察得出的結論,巴澤瑙爾的城防不堪一擊。事實上,你們根本就沒有城防可言。”
“其次,諸王堡偽政府不會坐視巴澤瑙爾失守,或早或晚,巴澤瑙爾必定有一戰。”
“最后,由于運力有限,目前我只有兩千名步兵、三百名騎兵。至于后續部隊是否還能如期抵達,我不知道。”
巴澤瑙爾的市長不自覺咽了一口唾液,上校說的信息太多,他一時間沒能完全消化。
“對了,還有一件事,您也需要知道。”加斯帕爾上校淡淡地補充:“雖然只有四個大隊,但是我們會戰斗至最后一人。所以,如果您不想您的家人、房屋和財富毀于戰火,請現在就去召集市民。”
“我們的船隊截住了虹川叛軍的船隊。”與會軍官甫一到齊,薩內爾上校立刻向眾人公布了剛剛送來的捷報:“除了一小部分漏網之魚,其他叛軍船只或被擊沉、或被俘虜、或落荒而逃。”
在場其他軍官的精神不禁為之一振。
在此之前,鏡湖郡一直掌握在“新墾地派遣軍”手中。
新墾地派遣軍,顧名思義,是諸王堡大議會派遣至新墾地行省的部隊的番號。
去年冬季,前來協助新墾地軍團抵御特爾敦部的“新墾地派遣軍”,在特爾敦部被擊退之后沒有第一時間撤走,反而干脆在鏡湖郡駐扎下來。
新墾地軍團還因此與派遣軍發生過幾次摩擦,雙方各有死傷。
最終還是亞當斯將軍選擇息事寧人,從鏡湖郡撤出了新墾地軍團的部隊。
之后便是楓石城事變,亞當斯將軍身死、軍團直屬部隊繳械,楓石城和楓葉堡落入新墾地派遣軍手中。
雖然戰報里薩內爾上校把新墾地軍團說得不堪一擊,但是他自己心里很清楚,他能夠以微小代價奪取楓石城,最重要的原因是里應外合、出敵不意。
放眼整個新墾地行省,對于諸王堡大議會抱有敵意的人,遠遠比效忠于諸王堡大議會的人多。
而且因為亞當斯的自殺,每一個對諸王堡大議會心懷不滿的人都在蠢蠢欲動。
事實上,雖然槍聲還沒真正響起,但前哨戰早已開始:身份不明的游騎在小路上神出鬼沒,互相攔截信使和哨探;各郡地方部隊陸續封鎖邊界,在大道設下重重哨卡,盤查任何可疑的行人。
眼看新墾地已是山雨欲來,為了確保楓石城萬無一失,薩內爾上校一面向諸王堡派出十幾批信使求援,另一面果斷將先遣軍的絕大部分兵力轉移到楓葉堡,僅在鏡湖郡留下少量部隊維持治安。
只是這樣部署雖然安全,卻讓鏡湖郡短時間處于守備薄弱的狀態。
薩內爾上校認為:只要堅持到諸王堡的援軍抵達,鏡湖郡的防御問題就能迎刃而解。所以,這個風險值得冒。
然而他低估了他的敵人。他的敵人可不是在新墾地的安穩生活中磨平棱角的凱文·j·亞當斯,他的敵人是帕拉圖最擅長捕捉戰機的名將阿爾帕德·杜堯姆。
懷揣僥幸心理的薩內爾上校對上帕拉圖最具進攻性的劍手,他剛剛露出破綻,對方就毫不猶豫地刺了過來。
好在——薩內爾不禁長出一口氣——好在諸王堡的水面部隊經由聯省海軍的支援和整訓,實力已經今非昔比。
不管阿爾帕德有多厲害,只要他打不贏諸王堡的船隊,他就只能站在北岸干瞪眼。
薩內爾上校清了清嗓子,原本打算再說一些提升士氣的話,可是偏偏有人煞風景。
“漏網之魚是多少?”克洛伊·托里爾上校在一旁嚴肅地問:“薩內爾上校。”
薩內爾少校瞇起眼睛,沉默片刻,他說:“三十艘到四十艘駁船,具體是多大的船…沒有詳述。”
一些與會軍官的笑容逐漸淡去,會場的氣氛再次變得有些凝重。
“那就按新墾地最常見的平底貨船計算,一艘差不多可以運送八十名士兵和他們的裝備。”克洛伊·托里爾上校不肯罷休,繼續咬著“漏網之魚”不松口:
“也就是說,我們可能要面對5到7個大隊的敵人。考慮到輜重補給同樣需要運輸,實際數字應該會小一些,但也是一股不可輕視的力量——而且還有一個前提,那就是戰報給出的數字是對的,沒有瞞報、虛報。”
“對。”薩內爾上校緩緩點頭。
目前,楓石城的部隊大致可以分成兩派:
一派是新墾地派遣軍,諸王堡大議會的嫡系部隊,共計四個步兵大隊、六個滿編的騎兵中隊,指揮官是薩內爾上校;
另一派是原新墾地軍團總部直轄部隊,亞當斯積極擴軍的成果,繳械投降以后接受了改編和重整,共計十個步兵大隊,實打實的“軍團”規模,指揮官是克洛伊·托里爾上校。
后者目前駐扎在楓石城城區。前者則駐扎在堅固的楓葉堡,居高臨下俯瞰楓石城。
其中,“新墾地軍團”經過一輪清洗,原有的軍官或是入獄、或是被殺、或是逃走,導致本就處于嚴重缺乏組織度狀態的軍團直屬部隊,更加缺少基層軍官。
“軍團總部”不得不臨時委任了一大批“名譽軍官”——愿意花錢買個軍官身份的“自由人”。
所以,“整編新墾地軍團”目前尚處于重建狀態,正在緩慢地恢復戰斗力。
順帶一提,軍團總部直屬部隊原本配備了騎兵部隊。但是在接受整編時,亞當斯積攢的戰馬統統被派遣軍收繳,所以眼下的“整編新墾地軍團”是一支純粹的步兵部隊。
但是不管怎么樣,整編新墾地軍團仍舊是楓石城武裝力量的重要組成部分,如果戰爭在明天爆發,薩內爾上校還得依靠他們防守楓石城。
因此,雖然克洛伊·托里爾上校讓薩內爾心生不悅,薩內爾還是得拿出平等和尊重的態度。
“克洛伊上校。”薩內爾和顏悅色地問:“您有什么看法?”
克洛伊上校撐著前額,低頭盯著桌面,自顧自地說道:“阿爾帕德叛軍的主力是第五軍團和第六軍團的老兵。但是[奔馬]和[列王]前年遠征赫德蠻人時損失慘重,回國之后又是連番作戰,一直沒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重建,只是不斷地補充新兵。換句話說,除了有一些老兵作為骨干,叛軍的部隊并不比我們精銳多少。”
薩內爾不動聲色:“所以呢?”
克洛伊抬起頭,直勾勾地看著薩內爾,不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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