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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志

  “雷頓這個蠢貨,這么多年就沒長進過。”餐桌上的一個男人正在發牢騷:“把平民從家里綁走當人質,他倒是方便了,他怎么就不想想打完仗之后共和國要如何統治這里?”

  這是一次性質私密的晚餐,地點在赤硫港,餐桌上還有另外兩個人——安托尼奧和溫特斯。

  聽到說話人毫不留情地貶斥羅斯特·雷頓少將,溫特斯只管悶頭喝湯,一句話也不說。

  倒是安托尼奧聞言放下餐具,出言維護道:“那時的情況比較特殊,他也沒什么別的好辦法。不過話說回來,雷頓在島上平民中的口碑現在反倒是意外不錯。”

  “那當然了。他先把島民嚇得尿了褲子,然后又來了一手為民除害,塔尼里亞人當然對他感恩戴德。”男人冷哼一聲,不屑地說:“但這都是暫時的,島民逐漸會遺忘恐懼和感恩,說不定連雷頓的名字都會忘記。只記得維內塔人曾經把自己的家人抓去填城壕。”

  換成別人說這番話,多半會被認為是大放厥詞。

  不過餐桌上的這個男人倒是有資格評判雷頓,因為他是古斯·蘭奇——安托尼奧和雷頓的老同學,剛剛到任的赤硫島總督。

  古斯·蘭奇的履歷比較不同尋常,他和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羅斯特·雷頓同屆從陸軍軍官學院畢業,也是騎兵科出身。

  進入陸軍后古斯·蘭奇步步高升,原本有望在同期中最早拿到將官指揮棒。可是在服役十六年后,不知為何古斯·蘭奇突然放棄了軍中的大好前途,轉頭從政,成為了一名光榮而謙卑的公職人員。

  好在行政系統中也有大人物提攜,古斯·蘭奇從級別最低的公證人起步,一路青云直上,很快就坐到了莫東港市政官的位置上,并在任上得到了“精明強干、布綱治紀”的評價。

  因為背景、出身以及過去的履歷,古斯·蘭奇仍然和陸軍軍方保持著千絲萬縷的關聯,他也被認為是行政、軍事兩大系統之間的重要溝通橋梁。

  也是正因如此,執政五人團才會委任他作為赤硫島第一任總督。

  古斯和安托尼奧的交誼深厚,對于溫特斯而言他是“小時候常來家里做客的叔叔”。安托尼奧私人宴請古斯,把溫特斯也叫了過來。

  “軍人嘛,本就不應該考慮政治。”安托尼奧寬容地笑了,他又皺起眉頭問道:“不過我現在也沒想明白,決議中所謂的‘半殖民地’究竟是什么意思?”

  “半殖民地”,是維內塔執政委員會給予赤硫島、海泉島等“新領土”的政治地位。

  “嗨,其實很簡單。你想想看,既然是半殖民地,那另一半是什么?”古斯的臉上露出了那種“知曉一切的聰明人”的笑容。

  “半海外領土?”

  “不。”古斯搖了搖手指:“是半占領區。但如果用了這個稱呼,就等于承認了聯合會對群島的所有權。五人團既不想以征服者的身份統治群島,又不想現在就給塔尼里亞人公民權,所以生造了半殖民地這個名詞。”

  “看來督政府無意把群島真正容納為維內塔的一部分了?”安托尼奧的憂色更深。

  “執政官對于群島有很長遠的計劃,我相信以后會逐漸讓群島擁有等同于本土的政治地位,但現在不行。”古斯·蘭奇說著說著離開餐桌,走到了窗邊,看著窗外的赤硫港碼頭緩緩說:“現在就給塔尼里亞人公民權,共和國還怎么從群島榨出錢來?”

  此言一出,連一直在默默用餐的溫特斯也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古斯回到了座位,爽朗地笑著說:“說白了,把我派到這里就是來弄錢的。”

  “財政已經如此緊張了嗎?”溫特斯忍不住問道。

  “我不知道國庫里還有多少杜卡特,但打仗肯定是一樁費錢的買賣。和聯合會的戰爭長遠來看可能會盈利,但短期的虧空也得盡量填補呀,所以我就來了。”

  溫特斯心里咯噔一下:“填補…要怎么填補?”

  “既然與我們為敵,那么赤硫島評議會的所有固定資產都會被充公、變現。評議會成員擁有的財產也會被抄沒、拍賣。”古斯·蘭奇簡潔地解釋后,靠在椅背上笑著說:“創造財富最快的方式是建造一個帝國,比建造帝國還快的方式則是毀滅一個帝國。”

  評議會成員,也就等于是島上所有的種植園主。而赤硫島評議會的固定資產,本質上也就等于是島上所有居民的公共財產。

  “島上有一名種植園主在攻占赤硫港的戰役中起了很大的作用,能不能給他一點寬限?”溫特斯第一時間想到的是紅松莊園的卡爾曼。

  “可以,很簡單。”古斯語氣輕松地答道:“你們軍團送一份證明文件到我這來,剩下的就交給我吧。”

  溫特斯心下稍安,又想到了島上的奴隸,問道:“那種植園里的奴隸又要怎么處理。”

  “這也很簡單。”古斯·蘭奇已然胸有成竹:“維內塔的法律不允許任何形式的蓄奴,但奴隸又是種植園的重要財產。所以等抄沒種植園后,島上的所有奴隸都可以為自己贖身。”

  “奴隸哪來的錢為自己贖身?”溫特斯啞然失笑。

  “維內塔政府可以借給他們一筆錢贖身。”古斯抿了一小口酒,理所當然地說:“恢復自由的奴隸再用勞動償還債務就可以了。”

  溫特斯聽了古斯的話,只覺得似乎…并沒有太大的變化。但這不是他能置喙的領域,他也就沒再說什么。

  倒是安托尼奧眉毛一挑,問道:“這樣做可就等于把赤硫島的富裕階層一網打盡了,你不擔心激起民變嗎?”

  “你覺得島上窮人多,還是富人多?”古斯·蘭奇雙手一攤,微笑著說:“民變的主體是‘人’。平民和窮人的財產我不會伸手。富人的力量來自財富,剝奪他們的財產,讓他們只剩下‘人’的屬性,我倒想看看他們怎么反抗我。再說了,不是還有你們嗎?只要你們的劍夠利,赤硫島上我就可以為所欲為。我倒想他們反抗,正好可以把赤硫島好好清洗一番。”

  “看來你早就已經有全盤的計劃了。”安托尼奧斟酌著用詞說道:“這么多年來你一直也沒變過,還是這么…激進。”

  “否則為什么要讓我來赤硫島?”古斯·蘭奇用指節在桌子上敲了一下,語氣頗為快意地說:“誰會刮赤硫島窮人的錢?只有赤硫島的富人才會這么干。評議會的財產是哪來的?還不都是從窮人身上榨出來的?我就不一樣了,我懶得從窮人手里搞錢,誰有錢我就刮誰!”

  “我的職責是攻下赤硫島,我已經完成。”安托尼奧嘆了一口氣:“至于如何統治這里,那就是你的職責了。督政府委任你做總督,想必也是有過考慮。”

  “不和你說這些了,知道你不感興趣。”古斯看出老同學對他的計劃意興索然,轉頭看向了正在和肋排較勁的溫特斯:“孩子,你在島上的名聲也很好呀!那幾個市民代表問了我好幾遍‘能不能讓蒙塔涅準尉留下來’。留在這里幫我怎么樣?我用的上一些得力的人手。”

  溫特斯和安德烈之前去“買柴為信”,本來沒想太多,等把干柴運回赤硫港后才發現居民正缺這樣生活物資。

  原本是周圍的農民把柴火挑到城里賣給赤硫港居民。維內塔軍隊登陸后,農民不敢來了,居民儲備的木柴很快耗盡,正在發愁如何是好。

  見赤硫港的居民急需燃料,溫特斯干脆把買來的幾車干柴免費發放,解了居民的燃眉之急。溫特斯還順便拜訪了港口周圍的村莊,恢復了赤硫港的柴火供應。

  一來一回,蒙塔涅準尉的名聲在赤硫港居民之中便變得非常好。

  兩支軍團即將開拔,但赤硫島上仍需要留下一些士兵駐守。應該會是一個百人隊的兵力,正缺一名百夫長。

  聽到古斯的提議,溫特斯真的心動了。想來留在赤硫島對付幾個種植園主,總比同聯合會軍隊作戰來的安全吧?

  他想到了盼望自己安全回家的珂莎、艾拉和安娜。

  溫特斯看向了安托尼奧。

  聽到古斯·蘭奇的提議,安托尼奧先是一愣,然后對溫特斯輕聲說:“你自己決定吧,你想留在這里就留下。”

  溫特斯咬了咬牙,最終還是搖了搖頭,起身向古斯鞠了一躬,答復道:“我能力欠缺,還是有別人更適合赤硫島的職務。”

  “好吧。”古斯·蘭奇也沒再多說什么,笑著說道:“陸軍果然還是一如既往的缺德,把棒小伙子們都收走啦,一個好用的人也不給我留。”

  “總是對軍隊冷嘲熱諷,你難道不也是陸軍出身?”安托尼奧也笑道。

  古斯板著臉說:“所以我年輕的時候也是個頂個的棒小伙子呀。”

  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微醺的古斯·蘭奇又看向了溫特斯:“你小子真的長得和你父親越來越像了…小時候還沒這么像…結果現在越看越像…當年我、安東和你父親在軍校讀書的時候…”

  見中年雄性最喜歡的娛樂活動——追憶往昔崢嶸歲月又開始了。

  溫特斯在心里翻了個白眼,尬笑一下,繼續埋頭喝湯,留古斯和安托尼奧兩個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回憶自己的青年時代。

  幾個小時后,大醉的古斯·蘭奇被仆人抬進了臥室,安托尼奧和溫特斯騎馬離開了更被征用的赤硫島總督府。

  “我怎么覺得”只有自己和姨父兩個人,溫特斯就沒什么顧忌了:“蘭奇叔叔好像和聯合會有私人恩怨?”

  安托尼奧淡淡地說:“因為古斯·蘭奇…本來就是塔尼里亞人。”

  赤硫港令人生畏的星形堡壘只守了一天,而城防老舊的塔城卻足足苦戰了一個月才最終攻克。

  攻城戰讓維內塔軍人筋疲力盡,在所有軍官心中蒙上了一層陰影。有軍官甚至私下里說:“如果塔尼佬的守軍都像威廉·基德這樣難纏,那我們還不如趁早在已有戰果的基礎上議和。”

  休整了一個多月之后,得到了補充的大維內塔軍團和圣馬可軍團離開了赤硫島。

  軍官們的擔憂某種程度上并沒有成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威廉·基德那樣頑強的意志。

  三周之后,割喉港的聯合會守軍向維內塔軍投降。

  又過了一個月,大維內塔軍團和圣馬可軍團攻占了圣托里尼島。

  時間已經到了十二月份,群島冬季的氣候和溫潤的維內塔大不相同,冬季陰冷的海風吹得人手上和臉上的皮膚皸裂,露出血紅的肉,一碰便鉆心的疼。明明溫度還沒到冰點,可穿著兩層衣服也不覺得暖和。

  大洋上的波濤日漸洶涌,槳帆船已經很難在這片喜怒莫測的海域安全航行,只有大型的圓船才能載著補給往來在群島和維內塔之間。

  主力艦隊被毀滅后,塔尼里亞人改變了策略,重新操持起他們最擅長的活計——海盜。

  近海小島、鋸齒狀的海岸缺口、瘴氣橫生的潟湖…到處藏著塔尼里亞人輕巧靈便的快速帆船,伺機獵殺那些缺乏武裝保護的維內塔運輸船。

  維內塔海軍不得不把更多的戰船投入到保護航線的作戰中,殘酷的破襲戰和反破襲戰在冬季的塞納斯海上打響。

  維內塔軍的補給日益艱難,不得不在打破原有政策,改為在當地籌措物資。這更激起了塔尼里亞人的反抗。

  面對不適合作戰的環境,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和羅斯特·雷頓仍然無情地驅使著軍人們朝著下一座塔尼里亞人的城市前進。

  然而在面對古薩堅固的城防工事時,哪怕是再無情的軍官也無法讓疲憊的士兵進攻了。

  古薩戰役變成了漫長而艱苦的圍城戰。維內塔人無力進攻,古薩守軍也無力反擊。在刺骨的寒風中,三米深的壕溝后面,城外的維內塔軍靜靜等待著城里的人餓死。

  吃光了所有糧食、騾馬、狗、貓乃至于老鼠、皮革后,不得不開始食用人類尸體的古薩人終于無法再繼續忍受。古薩市民和聯合會軍隊開始互相攻殺,廝殺聲和慘叫聲連城外的維內塔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第二天,當殺光了所有聯合會軍人的古薩市民開城投降時,進入城中的維內塔人發現這座曾經充滿活力、繁榮興旺的城市…已經徹底死去了。

  沒有維內塔人能高興得起來,不僅因為眼前宛如煉獄般的慘景,還因為他們得到了一個消息:

  弗斯蘭德共和國[山前地共和國]軍隊已經進駐了金港,并得到了塔尼里亞聯合會的熱烈歡迎。聯省宣布:群島已經正式成為了聯省的第十八個省。

  萊昂內爾國務秘書發出措辭嚴厲的照會,要求維內塔共和國立即歸還侵占的群島領土。

  聯省陸軍第一“勝利女神”軍團兵鋒直指維內塔占領區,同大維內塔軍團、圣馬可軍團隔河對峙。

  勝利女神軍團摩拳擦掌,多次挑起小規模流血摩擦,想要趁維內塔軍隊師老兵疲將兩支軍團一網打盡的心思路人皆知。

  聯盟內部的局勢正在迅速升溫,哪怕是對聯盟最樂觀的塞納斯人,現在也不敢斷言一定不會爆發內戰。

  許多聯省評論家叫囂著要“徹底解決聯盟國之不國的痼疾”、“解除維內塔共和國軍事獨立的現狀”。

  德貝拉也針鋒相對地給維內塔執政官的頭銜追加了一個新稱號:五分之三個塔尼里亞群島的領主。

  這個頭銜一方面是維內塔人仔細精明、可以把一切放到天平衡量的天性使然——維內塔人占據的群島領土確實是五分之三。

  但同時也是在告訴聯省人:另外五分之二個塔尼里亞我可以不宣稱,但我吃掉的這五分之三個群島你也別想讓我吐出來。

  可維內塔人終究也只拿到了五分之三,這還是安托尼奧和雷頓在冬季連續作戰的結果。

  維內塔人拼死作戰,最后也只是給聯省人做了嫁衣。聯省人不費吹灰之力就取得了另外五分之二個群島,包括塔尼里亞最精華的部分——金港和主島。

  在塔尼利亞群島上,目睹著軍事斗爭和政治博弈你方唱罷我登場,溫特斯度過了冬季、春季,又迎來了新一年的盛夏。

  比起去年這個時候剛走出軍校意氣風發的青年,溫特斯體重下降了十三斤,整個人由壯實變得清減。臉頰凹了下去,顴骨和下頜的線條變得愈發清晰。

  一場接一場艱苦的圍城戰把他折磨成了這個樣子,所有維內塔人都經受了同樣的折磨。

  他開始在下頜蓄起胡須——實際上是冬天剃須把臉上皮膚都凍裂了,大家都干脆不再打理。

  許多軍官戰死了,連他這種見習軍官現在也補缺成了百夫長,負責一個缺員半數的百人隊。

  依著安娜的要求,他寫了許多信,每封信都寫得十分詳細。可一封都沒能送回去——與本土的船只往來時斷時續,哪怕是軍官也沒有特權占用寶貴的運力送信。

  一年過去了,見習期已經結束,溫特斯、巴德、安德烈以及同期們將要返回圭土城,取得正式軍銜。

  (浪潮之卷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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