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坑洼洼的小路隨著地勢蜿蜒起伏,極目眺望,肉眼可見的地方到處都是葡萄田。
眼下正值四月,干枯的葡萄藤抽出嫩綠的新芽。乍一看,彷佛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樁重現生機。
粗細相似、長短一致的木樁整齊地排列在道路兩側,如同接受檢閱的士兵,正向路上的行人致敬。
好巧不巧,路上的三位旅客當中,真的就有一位將軍,還有一位…
“哇!原來…原來葡萄是這樣長出來的?!我一直都以為葡萄藤是細細一條,原來也可以長到像樹干一樣?”
[見習修女利茲]轉過身,興奮地向同伴分享著她的新知識,彷佛發現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少大呼小叫的。”同行的金發騎士冷冷訓斥:“把韁繩拿好,別從馬鞍上掉下去。”
本來興高采烈的見習修女就像被迎頭潑了一盆冰水,急切和同伴分享新知識的欲望和喜悅一下子煙消云散。
她瞪起杏眼,針鋒相對地反擊:“你少瞧不起人!我會騎馬,說不定比你會得都早!我還會游泳、還會用槍、還會使劍呢!”
金發騎士沒有反應。
見習修女見狀,也氣鼓鼓地扭頭看向道路另一側,只給金發騎士留下一個后背。
氣氛變得沉悶而尷尬。
“利茲姐妹。”馬維清了清嗓子,好心提醒:“那個不是葡萄藤,是固定葡萄藤的木樁。”
“喔?”
見習修女驚訝地轉過身,她仔細研究了一番近處的葡萄架,這才看清楚捆扎在木樁上的葡萄藤。
“原來是這樣。”見習修女利茲向馬維輕輕頷首,甜甜地說:“謝謝你,馬維先生。”
“不用謝。”馬維受寵若驚地連連擺手:“不用謝。”
馬維略顯不習慣地摘下帽子捋了捋頭發,不一會,他的臉就從雙頰一直紅到耳尖。
金發騎士不屑地冷笑了幾聲。
見習修女利茲如同踩到夾子的小貓,立刻又炸了毛:“你笑什么?”
馬維急忙打圓場:“‘齊格飛’先生應該不是在笑你,利茲姐妹,他只是嗓子不舒服。”
見習修女被氣得肩膀發抖,她咬著牙尖叫了一聲——在盡可能壓低嗓音的情況下。
然后,利茲修女緊緊攥著韁繩,一言不發,過了好一會,才委屈又酸楚地低語:“我不是故事里的笨蛋,我當然知道葡萄不是從盤子里長出來的,我只是…我只是從來沒見過長在地上的葡萄藤而已…”
面對“見習修女”突然的真情流露,就連馬維也不知道該如何化解尷尬。
金發騎士[齊格飛]松了松衣領,盡可能溫柔地說道——雖然還是板著臉:“我怎么記得你…你家邊上是有葡萄園的…”
眼看好友還揪著葡萄的事情不放,馬維趕緊打斷前者的發言。
他一磕馬肋,插進修女和騎士之間,好奇地問:“利茲姐妹,你說你會使劍、會用槍?”
剛剛還被失落沮喪的情緒淹沒的利茲修女,瞬間又高興起來,她迫不及待地說:“我會用長劍!像十字架一樣的長劍!槍我也會用!我還打到過鴨子呢!”
“好厲害!”馬維循循善誘:“可是對于修女來說,劍和槍都不是必要的課業吧?你是從哪里學的使劍和用槍?”
“我爸爸。”利茲修女驕傲地挺起胸膛:“我爸爸親自教我的!”
“您母親不反對?”
“怎么可能?媽媽很不高興來著。可是爸爸決定的事情,她也不能改變。”
馬維津津有味地聽著,頻頻點頭:“不教女兒刺繡和裁縫,反而教女兒使劍用槍。您的父親一定是一位有著獨到想法的、很有意思的人…”
他搓著手,興致勃勃地問:“他還教過您別的嗎?或者他還做過一些其他與眾不同的事情嗎?”
“利茲姐妹!”金發騎士突然開口。
見習修女疑惑的歪頭看向金發騎士。
“那邊有幾間農舍。”金發騎士解下掛在馬鞍上的皮囊,拋給見習修女:“去裝些干凈的水回來——裝滿。”
“為什么是我去?”
見習修女原本很不服氣,但她突然想通了什么,眨了眨眼睛,抱起皮囊、輕扯韁繩,乖乖離開小路打水去了。
望著修女騎馬遠去的背影,馬維嘆息著搖了搖頭,然后扭頭看向金發騎士,不滿地抗議:“齊格飛先生,就算我們是好朋友,我也要指責你——你這是‘取材妨礙’!”
“既然你已經知道她的身份,那就不要假裝不知道占她的便宜。”齊格飛——也就是西格弗德——神情肅穆地警告馬維:“更不要試圖借此窺探皇家私密。”
馬維仔細觀察著西格弗德的每一處細微表情,片刻之后,他雙手一攤,聳了聳肩,灑脫笑道:“那好吧!我答應你。”
“謝謝。”西格弗德頷首致意,然后翻身下馬,讓馬兒休息。
從鞍袋里取出一些豆子,耐心地喂給馬兒。
“謝什么?”馬維也靈巧地離開馬鞍,讓乘馬暫歇。
他笑吟吟地說:“應該是我謝謝你。能夠和你一同旅行,我的取材之旅肯定比原計劃安全百倍。你想好要去哪里了嗎?”
西格弗德從鞍袋取出一把豆子,耐心地喂給馬兒:“哪里打仗就去哪里,我要看看被陛下視為最危險的敵人的叛軍究竟是什么樣子。”
馬維好奇問道:“親王那里呢?你就這樣不辭而別?”
“我對那些密室里的政治和陰謀不感興趣。”西格弗德的回答簡明扼要:“況且我并不是親王的屬官。”
馬維輕輕嘆氣,意味深長地說:“恐怕有人不是這樣想的…”
西格弗德沉默不語。
“算啦,就知道給你提建議,你也不會聽的——反正一直都是這樣。”馬維自嘲地干笑幾聲,話鋒一轉,舔著嘴唇,饒有興趣地問:“我倒是想問問你,你就這樣把陛下最寵愛的女兒拐走,你真的以為陛下查不出來?你真的不怕陛下事后的雷霆之怒嗎?”
西格弗德依然沉默不語。
馬維見挖不出什么好料,略微流露出一些遺憾的情緒。
他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眉飛色舞地打趣道:“依我看,如果陛下真的不想讓公主離開,我們的利茲姐妹走不出帝都就要被抓回去。別擔心,說不定這是陛下故意給你一個機會呢,哈哈哈哈…”
放肆的笑聲被馬蹄踏碎,見習修女利茲——尹麗莎白公主——打水歸來。
狐疑地看著面無表情的齊格飛騎士和笑意盎然的馬維,利茲修女有些奇怪:“你們在聊什么?”
齊格飛接過水囊,冷冷回答:“沒什么。”
利茲修女想到了什么,神色大為緊張,她警惕地威脅道:“我…我告訴你,你別想著送我回家!你把我送回去,我也能再跑出來,到時候你就別想再找到我!我…我可是認真的!你你你…”
“放心,利茲姐妹。”馬維笑著行了個禮:“不會有人想要送你回家的。”
西格弗德則突兀伸出胳膊,將手掌平攤在半空中。
過了一會,他皺起眉頭:“要下雨了…”
三位旅人匆忙趕往前方村莊躲雨的時候,在巍峨的遮蔭山脈的另一側,背誓者亨利三世——帝國至高無上的統治者,正在緩步走上一座高塔。
他沒帶任何護衛,沒帶任何侍從,甚至沒帶平日如影隨形的神官。
樓梯黑暗又漫長,背誓者舉著火把,孤身走向塔樓頂層。
在帝國乃至整片大陸,已經幾乎沒有什么人是 沒有人是“背誓者需要親自去見的”,
終于走到臺階的盡頭,推開黝黑的木門,眼前是一間凌亂又整齊的房間。
凌亂是因為房間里到處都是儀器、書籍和草稿,幾乎讓人無法落腳;
整齊是因為房間里的每一件儀器、每一本書籍和每一張草稿顯然都是有意擺放在固定位置,任何擅自的整理反而會妨礙使用者的拿取,并讓使用者產生嚴重的焦慮和無法抑制的憤怒。
諾大的塔樓頂層,能看到的生活用品只有一張床、一張方桌和一個馬桶。
方桌上,一小塊吃剩的面包靜靜躺在一個銀盤中間,等待有人來把它收走。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房間各處長長的、或粗或細的、兩端鑲嵌著珍貴無色透鏡的奇怪儀器。
房間角落,一個正在埋頭寫算的老頭子疑惑地抬起頭,看向來者。
短暫辨認之后,老頭子看清了客人的容貌。但他也沒有起身迎接,只是有些茫然地搔了搔亂蓬蓬的頭發:“原來是您來了。”
話音剛落,房間里擺放的蠟燭和油燈一個接一個放出光芒。
焦黑的燭芯冒出火苗,熄滅的燈芯復燃,原本昏暗陰沉的閣樓被照得通亮。
背誓者將火把留在門外,走進房間:“是我,博納爾蒂老師。”
“您來有什么事?”老頭子困惑地問。
沒有流露出任何不滿,背誓者平靜地詢問:“我來問您星空的低語。”
“哦?哦!那件事。”
老頭子恍然大悟地站起身。他走到書架旁,顫顫巍巍地翻找片刻,取出一卷又一卷星象圖。
他將星象圖平鋪在地板上,自言自語地說明:“紅龍的尾巴掃過獵手的矛尖,維納斯佇立在黃道中央,等待馬爾斯的到來。”
背誓者并不看星象圖,只是注視著老頭子的眼睛,問:“正如賽里斯人的古書所說?”
“對。”老頭子點頭:“正如賽里斯人、撒拉森人和教廷的檔桉所說。”
滴滴答答的聲音在兩人頭頂響起。
“下雨了。”老頭子說。
凱瑟琳·納瓦雷躺在床上,看著床柱上的緞帶隨風慢慢擺蕩。
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女仆輕敲房門:“凱瑟琳小姐,請您到樓下用餐。”
“我知道了。”凱瑟琳翻了個身,懶洋洋地回答。
“請您到樓下用餐。”
“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不屈不撓:“請您到樓下用餐。”
凱瑟琳跳下床,勐地拉開房門,怒氣沖沖地大喊:“我知道了!”
中年女仆面不改色、不卑不亢:“請您到留下用餐。”
“我…”凱瑟琳呼吸一滯,失語片刻之后,垂頭喪氣答道:“我這就去。”
“我等著您。”中年女仆躬腰。
在中年女仆的“陪伴”下,凱瑟琳慢吞吞地走下樓梯。
自從她回到家中之后,納瓦雷夫人就給她派了一位新的貼身女仆。這位貼身女仆一絲不茍地執行著納瓦雷夫人的命令——一刻也不讓凱瑟琳小姐離開她的視線。
來到餐廳之后,凱瑟琳沒有看到母親——餐桌旁邊只有妹妹奧莉維亞和外祖父。
不知為什么,從小到大凱瑟琳都有些害怕外祖父。進入餐廳的凱瑟琳第一時間走到外公身旁,老老實實地問好。
奧拉老先生則像是剛剛打了個盹,耷拉著的眼皮之間露了個縫,他用模湖老花的眼睛看了凱瑟琳一眼,都囔著點了點頭。
卡瑟琳長出一口氣,回到自己座位上,隨口問妹妹:“媽媽呢?”
“媽媽出門了。”奧莉維亞有些奶聲奶氣地回答。
“出門做什么?”
“不知道。”
就像安娜認為凱瑟琳不如自己,凱瑟琳也是這樣看待妹妹的,她輕輕哼了一聲:“那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奧莉維亞故意拖著長音:“她不讓你出門。”
凱瑟琳剛要發作,突然想起外祖父還在場,她攥著叉子,狠狠瞪了妹妹一眼。
奧莉維亞則慶祝勝利般敲了敲杯子,拿出一家之主的架勢,奶聲吩咐女仆:“上餐吧,貝瑟尼小姐。”
銀盤裝著食物送上餐桌,凱瑟琳漫不經心用湯匙攪動著盤中澹紅色的液體,一口也沒動。
納瓦雷莊園的廚師是偏僻閉塞的鐵峰郡找不到的。納瓦雷莊園使用的食材更是凱瑟琳在一窮二白的M上尉家里享受不到的。
在鐵峰郡的日子,凱瑟琳每天夢里想得都是家里豐盛的菜肴、精美的餐點和小客廳里的茶會時間。
但當她真的離開討厭的帕拉圖,回到海藍的莊園,她又感覺自己對一切失去了興趣。
她開始感到無聊,精美的銀盤、柔軟的床榻、綢緞的長裙…都很好,但是都很無聊。
因為禁足,凱瑟琳回到海藍以后還沒參加過舞會,但她并不覺得失落——成為舞會上眾人目光的焦點似乎也沒有那么有趣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凱瑟琳偶爾會驚恐地發現,她居然在懷念熱沃丹圍城戰時轟隆的炮聲、懷念騎馬飛馳在空曠原野時風拂過臉頰的觸覺、懷念和安娜一起將如山的爛賬重新整理完畢的成就感…
“你為什么不吃呀?”奧莉維亞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地問:“凱瑟琳?”
“我在想…”凱瑟琳用銀匙攪動著盤中的清湯,悵然若失地說:“安娜可能還在啃黑面包呢。”
奧莉維亞下意識縮了一下脖子。
在如今的納瓦雷莊園,“安娜”是一個禁忌的詞語,任何提到安娜·納瓦雷的人,都會招致納瓦雷夫人暴怒的嚴懲。
“你你你…”奧莉維亞結結巴巴地問:“你說什么?”
“我說安娜還在啃黑面包呢!”凱瑟琳沖著所有人大吼,彷佛把胸中所有的積郁都吐出來:“而你們都當她不存在!把她當成一個死人!”
在場所有仆人都默不作聲,奧莉維亞則尖叫著“我要去告訴媽媽!”跑出餐廳。
只有昏昏欲睡的老奧拉先生慢慢抬起耷拉的眼皮,第一次認真地看了凱瑟琳一眼,然后繼續低頭喝湯。
“別擔心。”老奧拉先生說。
這時,有仆人敲門通報:“凱瑟琳小姐,堂·胡安中尉前來拜訪。”
“快請他進來!”凱瑟琳高興地站起身,立刻就想離開餐桌。
但她想起外祖父還在,于是試探著看向外祖父。
“去吧。”老奧拉先生頭也不抬。
凱瑟琳得到許可,風一樣地奔出餐廳。
而在納瓦雷莊園外,堂·胡安中尉抬頭看了看陰云密布的天空,又摸了摸臉頰。
他自言自語。
[內海]
赤硫港如今已經取代海東港,成為維內塔內海艦隊的新母港。
剛剛結束一場秘密談判的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少將走出內海艦隊旗艦[光榮號]的船艙,來到甲板。
他做出了一個可能影響許多人命運的決定,但是這個決定究竟會導致什么樣的結果,只有日后才能見分曉。
第二個走上甲板的海軍上將納雷肖說。
[鋼堡]
約翰·塞爾維特議員推開窗戶,從他的新辦公室所在地點向外看去,正在緊鑼密鼓重建的鋼堡南岸城區盡收眼底。
他看了看天色。
[虹川]
圭土城發生軍事政變的消息已經傳到虹川。
對于政變將會產生的影響,軍政府的大員們尚未統一意見;對于如何應對政變將會產生的影響,軍政府的大員們更是各執一詞。
來自帕拉圖聯省邊境的軍事委員要求增兵支援,來自盡流江北岸的軍事委員卻不愿削弱沿江的防御;
投降派開始旁敲側擊,激進的少壯派則高喊著要對聯省發起先發制人的攻勢。
聽著會議室里“部下”們永遠不會結束的爭吵,阿爾帕德·杜堯姆將軍面無表情看向窗外。
帕拉圖第二共和國現任議長,格羅夫·馬格努斯剛剛完成一份名單的撰寫。
圭土城政變的消息也已經傳到諸王堡。
得知聯省的“盟友”成功的消息,格羅夫·馬格努斯立刻開始推動早已準備好的計劃。
他斟酌再三,從名單上劃掉一個名字。
“這個人是個軟骨頭。”他想:“暫時不用除掉。”
狂風吹開了窗戶,把窗簾卷到窗外。文書趕緊跑進辦公室,手忙腳亂地重新關窗。
格羅夫·馬格努斯望著窗外陰云密布的天空。
一場慶功會正在舉行,參加慶功會的人員大部分是校官,也有一小部分尉官。
科尼利斯上校正在致辭:“過去二十九年,諸共和國的人們總是用諷刺的口吻說‘聯省共和國不是國家擁有軍隊,而是軍隊擁有國家’。”
科尼利斯看著臺下軍官們或興奮、或渴望的眼睛,舉起酒杯:“好啊!那就讓他們真正明白聯省軍隊的力量!”
下一刻,禮堂被歡呼聲填滿。
歡呼引發的震動甚至傳遞到禮堂地下的禁閉室。
禁閉室里,被軟禁巴倫支準將望著鐵窗外狹小的陰沉天空。
“借過。”理查德·梅森抱著一大摞卷宗,小心翼翼地擠過坐滿學長的走廊,盡可能不踩到任何人的腳:“借過。”
經過走廊盡頭的時候,“軍刀”塞柏啞著嗓子開口:“蒙…”
“馬上就回來!”不等對方說完,梅森搶著回答:“您放心,馬上就回來!您渴不渴?我給您拿些喝的來?或者…”
“不用了。”軍刀塞柏擺了擺手,深深看了梅森一眼,嘆了口氣:“你也不容易,這段時間…對不住你了。”
聽到這句話的梅森突然感覺眼眶有些發酸,他轉頭看向窗外,笑著說:
“圖林!”安德烈在山坡駐馬,扯著嗓子大吼:“圖林!你他媽死哪去啦?!”
正在偷睡懶覺的圖林被驚醒,慌慌張張跑出樹林:“在這!在這!”
“混賬!”安德烈大罵:“你的馬呢?”
圖林一愣,撓了撓頭:“在林子里,我放它去吃草了。”
安德烈氣得揚起馬鞭,圖林嚇得一縮脖子。
但是鞭子終究沒落下——其實圖林心里明鏡似的,只要裝出害怕的樣子,就不會吃到切里尼中尉的鞭子。
安德烈惡狠狠地說:“弄丟一匹馬!我就給你二十鞭子!”
“放心吧,大人。”圖林拍著胸脯保證,討好地笑著說:“知道您寶貝這批軍馬,我伺候它們比伺候自己老娘都用心!這個冬天是挺難熬的,但咱們不還是熬過去了?一匹馬都沒死!現在都返青啦!您就別擔心啦!”
“少廢話。”安德烈板著臉:“快把馬都攏起來,帶回馬廄去。”
“帶回馬廄干什么?”圖林不解。
“你瞎了?”安德烈一指天上:“要下雨了!要是有馬因為淋雨得病,小心我抽死你!”
上午剛剛檢查完黑水鎮流民農場冬小麥返青情況的巴德,正策馬朝狼鎮疾馳。
“中尉!”隨行的安格魯突然大喊:“等等。”
巴德勒住乘馬,挑眉,問:“怎么了?”
安格魯追了上來,指著天空:“先找個地方避雨吧。”
巴德搖了搖頭,揮鞭再次上路:“趕到狼鎮再說。”
“阿爾法先生”注視著操場上站成歪歪扭扭隊列、態度散漫的“民兵”,心中滿是陰霾。
入冬以后,熱沃丹政府騰出手來,開始在鐵峰郡內部進行拉網式的剿匪作戰——唯獨向鏟子港鎮派出任何部隊。
于是乎,四處碰壁的土匪強盜蜂擁逃進鏟子港。鏟子港鎮長順勢將他們收編為民兵,交由阿爾法先生訓練。
在鏟子港鎮長看來,這些見過血的惡徒是再好不過的兵源。
然而看著面前這些所謂的“好兵”,阿爾法先生卻忍不住懷疑——他們真的能對付得了熱沃丹的軍隊嗎?
阿爾法先生望著天邊的烏云。
“所以…”安娜好奇地問:“博爾索·達·埃斯特先生最后怎么樣了?”
正抱著一匣畫稿翻看的溫特斯頭也不抬地問:“誰是博爾索·達·埃斯特?”
安娜輕輕踢了溫特斯一下:“就是白鷹。”
溫特斯撇了撇嘴:“哦…還能怎么樣?當然是該怎么樣就怎么樣。”
“那是怎么樣嘛?”
“他又不是主謀,我又證明他沒有直接參與縱火行動。只是走私的話,對于白鷹家族而言能算什么大事?”溫特斯翻過一頁畫稿:“關一段時間就會被運作出去。他是‘高貴’的白鷹,蒙塔人又不可能殺掉他。即使我不提供證詞,最多也就是給他填些麻煩罷了。”
在說到“高貴”的時候,溫特斯刻意加重了語氣。
“那就好。”安娜低下頭,繼續在紙上勾勒線條:“那就好。”
溫特斯用木匣擋住臉,酸酸地說:“二十四條裙子果然管用。”
安娜哭笑不得,她輕輕踢了溫特斯一下,后者羊裝不知,繼續沙沙地翻動畫稿。
安娜放下炭筆和畫紙,撐起身體,爬到溫特斯的一側,拿走了溫特斯手上的木匣。
溫特斯還想堅持一下,但是沒敢用力。
安娜把木匣放到一遍,躺進溫特斯懷里。
她抱著愛人的胸膛,柔聲說:“你呀,肯定不會訂制二十四套裙子只為討我歡心。如果是你的話——你最多只會買一條裙子,然后把剩下的裙子錢換成糧食,分給挨餓的人…”
“所以。”安娜用指尖在溫特斯的胸口畫圈:“還是你更可愛一些。”
溫特斯抱著安娜,沒有作聲。
“你是不是應該也說點讓我感動的話呢?”安娜打趣道。
溫特斯輕咳了一聲:“我眼睛好像進了沙子。”
安娜淺淺笑著,推開溫特斯,又爬回到床的另一側,她俏皮地說:“當然啦,二十四條裙子我也蠻喜歡的,至少…很浪漫。”
話音剛落,溫特斯跳下床榻,大聲抗議:“我也不是完全不懂浪漫!”
“哦?”安娜的眼睛笑得更彎:“是嗎?”
氣急敗壞的溫特斯大步流星走出艙室,沒一會抱著一個大木箱回來。
他把木箱重重放在桌上,故作不在意道:“本來是想回到鐵峰郡以后,再給你一個驚喜…不過,算了,還是現在就送給你。”
安娜打開木箱,映入她的眼中是裝著五顏六色粉末的玻璃小瓶,每個小瓶上都貼著標簽,瓶與瓶之間還仔細地用木板和襯墊隔開,防止因為互相磕碰而破碎。
青金石、赤鐵、石黃、空青、朱砂、貝粉…都是顏料。
“你什么時候買的?”安娜抬頭問溫特斯。
“在鋼堡的時候。”溫特斯扭過頭,輕描澹寫地說:“也沒花什么時間,就是把鋼堡市面上能買到的顏料都…
話還沒說完,安娜已經撲上來,吻上了他。
這一吻很久,直到艙門外響起敲門聲。
皮埃爾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閣下,我們到南岸了。”
溫特斯和安娜閃電般分開,溫特斯飛快地整理好儀容,走到門旁,拉開艙門:“特爾敦部的人馬到了嗎?”
“我們的斥候和特爾敦人的哨騎碰過頭了。”皮埃爾有條有理地匯報:“他們按照您的要求,帶來了盡可能多的挽馬和馬車。但是泰赤沒有出現,是他兒子代替他來的。”
“泰赤沒出現?”溫特斯沉吟著:“特爾敦部內部恐怕不太平。”
“我想也是。”皮埃爾點頭。
“船隊下錨,讓工程隊上岸,先把臨時碼頭建起來。”溫特斯思索片刻,給出命令:“挑一隊好手,我親自去見見泰赤的兒子。”
“是。”皮埃爾抬手敬禮,轉身離開。
溫特斯關上艙門,轉過身,安娜已經拿著外衣在等著他。
“我…”溫特斯一時間不知該說什么。
“去吧。”安娜幫溫特斯穿上外衣,仔細地扣好扣子,小聲說道:“你注定不會只屬于我…這一點我早就知道了。”
溫特斯點頭,一只靴子跨出艙門的時候,他轉身不經意地問:“對了,你在青丘給我畫的那副獵裝畫像在哪里?就是赫德長袍那幅…我在畫冊里沒有看到。”
“我弄丟了。”安娜微笑著回答。
溫特斯什么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大步離開。
船艙外,衛兵放出三聲令槍,旗手揮動小旗傳遞命令。滿載軍械和人員的船隊在靠近南岸的一處開闊水面下錨。
隨船的匠人帶著工具和器材,分乘幾艘小船上岸,著手修建一座臨時碼頭,以便卸貨。
溫特斯也在上岸的小船上。
泰赤的長子帶著一眾特爾敦部貴胃,正恭順地等候著他。
“我回來了。”溫特斯心想。
在新墾地行省首府楓石城,另一場兵變正在進行。
本質上來說,發生在楓石城的這場兵變是“聯省四月一日政變”這塊巨石激起的回浪。
然而它的血腥程度比起發生在圭土城的政變,卻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得知聯省兵變的消息以后,原本駐扎在鏡湖郡的“帕拉圖政府軍”立即動身秘密返回楓石城,對新墾地軍團總部發起突襲。
在叛徒的協助下,政府軍不費吹灰之力便奪下新墾地軍團總部——楓葉堡的大門。
全副武裝的政府軍士兵隨即沖進楓葉堡,對任何沒有第一時間投降的新墾地軍團軍人痛下殺手。
楓葉堡各處白刃聲、槍炮聲,奮起反抗的新墾地軍人與殺紅眼的政府軍士兵短兵相接,慘叫與哀嚎不絕于耳。
在楓葉堡內部一間寬敞的辦公室內,新墾地軍團軍團長,凱文·J·亞當斯少將正在等待有人敲響房門。
沉悶的腳步聲穿透墻壁,從走廊傳來。
沒有敲,門直接被推開,一名校官昂首闊步走進辦公室——是薩內爾上校,駐扎在鏡湖郡的政府軍指揮官。
亞當斯少將點了點頭,似乎并不感到奇怪。
諸王堡政府曾派兵協助新墾地軍團抵擋特爾敦部劫掠,但是他們派來的軍隊在擊退特爾敦劫掠者之后便在鏡湖郡駐扎下來,一直沒有撤走。
緊跟著薩內爾上校進入辦公室的人,長著一張亞當斯少將很熟悉的面孔。
軍團行政官,克洛尹·托里爾上校——他才是讓亞當斯少將感到好奇的人,不過現在,亞當斯少將的一切疑問都得到解答了。
“原來是你。”亞當斯釋然地說。
不等少將發問,克洛尹上校主動說出理由,他舔了舔嘴唇,懇切地說:“將軍,新墾地軍團搖擺不定的狀態不能再繼續下去。否則戰事再起的時候,我們一定會變成夾縫里的犧牲品。”
“哦。”亞當斯抿了一口酒。
“諸王堡政府是帕拉圖的合法政府。”克洛尹遲疑片刻,咬了咬牙,無奈地說:“這種分裂的狀態不會一直持續下去,我們終究要選邊站,而且要選在勝利者那邊!更何況…我們離諸王堡實在太近了,離阿爾帕德將軍又實在太遠——我們實際沒有選擇!”
“哦。”亞當斯將軍又抿了一口酒。
薩內爾上校瞥了一眼桌上已經只剩一半內容物的酒瓶,心中不屑地輕哼了一聲,他打斷克洛尹的話,冷冷地說:“看來…您已經對現在的狀況有很清晰的認知。”
亞當斯不理睬薩內爾,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讓您的部下投降,我保證您光榮退役,繼續享受將軍的待遇和退休金。”薩內爾上校輕笑一聲:“您可以帶著這些年搜刮的所有財產到諸王堡去,做一個富家翁。這不是我的承諾,這是格羅夫·馬格努斯議長的承諾。”
亞當斯沉默片刻,啞著嗓子開口:“我的部下,他們投降之后…不要殺害他們。你們已經贏了,沒有必要再殺人。”
“請您放心。”薩內爾上校笑著說:“我們保證俘虜的生命安全,只是他們的軍人生涯可能要告一段落了。我們也會保證您的生命安全,您可以…”
“克洛尹·托里爾。”亞當斯看也不看薩內爾一眼,目光如炬盯著克洛尹。
克洛尹上校感覺渾身不自在:“在。”
“你他媽就是個蠢貨!”凱文·J·亞當斯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勃然作色:“格羅夫·馬格努斯就是個叛徒!毒蛇!賣國賊!你卻渾然不知!合法政府?放你媽的屁!如果有一天格羅夫·馬格努斯贏了,帕拉圖共和國也將不復存在!”
克洛尹被突然爆發的少將驚得倒退了半步。
薩內爾上校擋在克洛尹面前,皺起眉頭,正對亞當斯:“將軍,您的心情我理解。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投降吧,趁你可以保有尊嚴。”
“投降?投降?!你們以為我是沒有骨頭的叛徒?讓我向出賣帕拉圖的毒蛇投降?亞當斯哈哈大笑,神情陡然變得猙獰:
“放你媽的屁!!!”
話音剛落,凱文·J·亞當斯從膝蓋上拿起黃輪槍,把槍口塞進嘴里,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卡噠。”
機括落下,黃輪旋轉,火光一閃。
“轟!”
亞當斯少將的后腦被掀開一個可怕的傷口,紅色和白色的粘稠物體濺滿了他身后的墻壁。亞當斯少將的尸體向后栽倒,重重摔在地上。
房間內的軍官們震驚、不解、面面相覷,誰也不曾想到這個“首鼠兩端的騎墻將軍”會選擇以如此慘烈的方式自殺。
薩內爾上校擦掉臉上的血跡,沉默片刻,脫掉衣服蓋在亞當斯將軍已經殘缺的臉上。
克洛尹卻如夢初醒似地撲了上去,慌張檢查少將最后的生命體征,彷佛認為少將還能有一線活下來的希望。
但是他很快就停下動作,因為凱文·J·亞當斯毫無疑問已經死了。
“還算死得像個軍人。”薩內爾簡短地評價。
聽到薩內爾的話,克洛尹上校勐地跳起來,一拳砸在前者的臉上。
“死得像個軍人?你他媽懂什么?”被其他軍官七手八腳拉住的克洛尹上校悲憤大吼:“亞當斯一死!新墾地軍團的每一個軍官!每一個!就都有了叛亂的理由!新墾地!要血流成河了!”
與此同時,天空一記轟雷炸響。
豆粒大的雨點被投向楓葉堡、投向楓石城、投向新墾地、投向帕拉圖、投向來塞納斯聯盟的每一片土地。
下雨了——不,不止是雨,是季風來了 帕拉圖的農民已經灑下種子,等待它讓新生命萌發;
大洋的另一側,滿載絲綢、香料的商船即將乘著它返航。
季風來了,它帶來了降水,帶來了生命,帶來了新的希望。
(本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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