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軍學院學院本部長[科尼利斯]上校與水仙花堡最高指揮官[帕爾]上校攤牌的時候,聯省共和國第二“堅貞”國民軍團的首席百夫長[弗利茨]上尉正率領部下朝著國務宮疾行。
從城郊駐地出發到先烈廣場的路程不到五公里,平坦、寬敞,可容四輛馬車齊頭并進。
弗利茨上尉已經記不清自己在這條路上走過多少次,但是從未有一次像今天這般漫長。
“他們知道自己正在參與一場叛亂嗎?”弗利茨上尉冷靜地想。
“他們”,指的是此時此刻緊緊跟著弗利茨的戰馬之后,全副武裝、殺氣騰騰的士兵和同僚。
或許有人只是盲目地跟從,或許有人天真地認為他們是在拯救國家,或許有人寧愿相信今日的一切都是為了踐行正義…
但是弗利茨不屬于上述任意一種。出身于約斯一個貧苦自耕農家庭的年輕上尉很清楚,他正在掀起一場動亂、一場兵變、一場將要顛覆整個國家的風暴。
毫無疑問,這是叛國——上尉不打算狡辯。
也正因如此,弗利茨的意志堅定而決絕。
弗利茨帶領第二國民軍團第一大隊從駐地出發的時間是上午十點。
出于某些上尉沒有資格得知的考慮,政變發動時間被選定在白天,而非更適合發起突襲的深夜。
弗利茨率部進城的道路同時也是圭土城的主干道,午間正是最繁忙的時候。
路上的行人、車夫錯愕地注視著朝市中心疾行的部隊,許多市民最初還誤以為這只是一次日常的換防。
直到他們看到士兵緊咬的牙關和青筋暴頭的額頭,直到他們發現拿掉布罩的矛尖正在閃著寒光,直到他們意識到這支部隊正在以一種粗暴的姿態不顧一切向著國務宮開進。
嗅覺敏銳的圭土城市民紛紛讓開道路、逃進小巷、奔回家宅。
兵變——這一折磨圭土城市民十幾年的夢魘,這一懸在聯省共和國政府頭頂十幾年的利刃,終于跨過政治斗爭的底線,刺破邊界、成為現實。
“站住!”前方的路卡傳來的高喊帶著顫抖的尾音,城市衛兵放平長矛:“出示你們的移防手令!”
圭土城早已沒有城墻,因為嫌棄城墻妨礙內外交通,聯省政府不顧陸軍的反對,強行通過法案,拆毀了城墻、填平了城壕——這件事也被聯省陸軍內部被認定為政府誤國的鐵證之一。
然而陰差陽錯,聯省政府拆毀城墻的法令卻成為政變軍的絕佳助力。
沒有城墻和城壕保護的圭土城如同被剝掉外殼的雞蛋,雖然有安托萬洛朗親自設計的星形堡壘作為屏障,但是面對來自內部的突襲卻無能為力。
此刻,阻擋政變軍進入城區的,只有一道負責收過路費和盤查走私的哨卡,以及幾名驚恐萬分、大腹便便的衛兵而已。
圭土城的“城區”和“郊區”已經沒有清晰的分界線,但確實有一條無形的線存在于那里。
只要跨過那條線,就徹徹底底無法回頭。
熾焰變得沉寂,來自第二國民軍團第一大隊的軍官、士兵…所有人都停了下來,不由自主地看向首席百夫長。
而弗利茨上尉無視衛兵的警告和喝止,甚至沒有觸碰韁繩,目不斜視地越過哨卡和衛兵。
衛兵們面面相覷,為首的衛兵一咬牙,伸手要去拉上尉胯下戰馬的馬嚼。
然而根本不用弗利茨上尉下令,另一名隨行的士官立刻大步向前,一槍托砸倒了為首的衛士。
這一槍托就像是洪水開了閘,其他士兵一擁而上,守卡的衛士被揍得鼻青臉腫,稀里糊涂地做了俘虜。
約斯的弗利茨冷峻地剖析著面前的一切,他原本以為那條線是不能逾越的,但當他真的跨過那條無形的線之后——就像凱撒跨過盧比孔河,他突然意識到“越線”也沒什么大不了。
“目標!”弗利茨拔出佩劍,直指長街的盡頭:“國務宮!”
陰燃的紅炭再次變成熊熊烈火,火舌飛舞著竄上屋檐,伴隨著人類的嘶吼沖天而起。
第二“堅貞”國民軍團第一大隊的全體軍官士兵吶喊著展開成戰斗隊形,向著在陽光中反射出金光的國務宮猛撲過去。
與此同時,陸軍省。
聯省陸軍名義上的最高指揮官,陸軍部長威廉·巴倫支準將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滿頭大汗在辦公室里轉圈走。
巴倫支去年才晉升為準將,也是去年才從陸軍省對外聯絡部部長的冷差事一躍被提拔為陸軍部長。
有傳言說,正是因為威廉·巴倫支常年在陸軍省任職,一向和鐵板一塊的軍令部系統不對付,所以萊昂內爾國務秘書才一力委任他為陸軍部長。
在別人看來,巴倫支是走了狗屎運。而唯有巴倫支準將自己心里清楚,在這個兵變一觸即發的節骨眼,陸軍部長的位置有多不好坐——刻著那把部長官銜的椅子根本不是椅子,而是燒紅的鐵板。
因此上任以來,巴倫支一直盡己所能彌合軍政分歧,緩和議會與軍部的矛盾,并且每天晚上虔誠祈禱自己能平安捱過任期…至少不要在自己的任上出事。
可是怕什么偏偏來什么,頭頂的利劍還是落了下來了,屁股下面的火藥桶還是轟然炸響。
比起失態的陸軍部長,辦公室里另外兩名尉官的神情卻要自如得多。
“將軍,別浪費力氣。”一名尉官有些看不下去堂堂將官驚慌失措的模樣,不溫不火地勸道:“坐下休息一下吧。”
另一名尉官也開口:“您在這里很安全。”
兩名尉官雖然嘴上說的輕松,右手卻緊緊握著簧輪槍的木柄,眼睛也死死盯著巴倫支,一刻也不放松。
威廉·巴倫支停下腳步,看著兩名尉官,試探著問:“你們是…”
“19期,費爾南多·阿爾貝特。”
“20期,亨利·沃斯。”
兩名尉官一板一眼地抬手敬禮。
“阿爾貝特少尉,沃斯少尉。”兩鬢已經有白頭發的巴倫支準將憐憫又悲哀地注視著兩名年輕后輩:“你們原本前途無量,為什么要牽扯進…這種事情里?你們本來應該保衛共和國,可是現在,看看你們自己,你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嗎?”
兩名尉官交換過眼神,19期的阿爾貝特少尉瞇起眼睛:“那您呢?您清楚您正在做什么嗎?”
巴倫支不意想對方居然敢開口反駁,下意識拿出了將軍的威嚴:“你在問我?”
“對。”阿爾貝特盯著準將,一字一句地重復了一遍:“您清楚您在做什么嗎?”
“什么意思?”
“共和國政府內部蘊藏著何等的腐敗,您難道不是比我們更了解?國民議會究竟能不能代表國民,您難道不是比我們更明白?國務宮里坐著多少腦滿腸肥、只顧一己私欲的蠹蟲,您難道不是比我們更清楚?”阿爾貝特咬牙切齒,恨聲質問:
“可是您呢?您做了什么?你屈從他們!諂媚他們!就為了繼續坐在這個位置上,出賣陸軍的利益!出賣民眾的利益!出賣共和國的利益!您有什么資格問我們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我們很清楚!我們在拯救這個國家——在一切還來得及之前!”
巴倫支被問得啞口無言,一時間不知該從哪里回答。他下意識抱起胳膊,回避視線,冷冷地說:“年輕人,在你真的坐上我的位置之前,不要妄做論斷。”
阿爾貝特也冷笑起來:“
那好!那我們一件一件得說,七年前的城防工程貪腐案,為什么不了了之?從各自治市和陸軍預算里擠出來的、撥去修繕各地城防工事的錢,最后進了誰的口袋。”
沃斯也低沉地質問:“各堂區、村、鎮每年抽簽服役,給錢就不被抽中,沒錢就被帶走服役。有權有錢的惡棍甚至把抽兵役簽當成兼并自耕農土地的手段,而這一切,全都是在陸軍省的眼皮子底下發生。”
“撒謊!抽簽舞弊是要上絞架的重罪。”巴倫支瞪起眼睛,一拍桌子:“誰告訴的你們這些?”
“不用別人告訴我們。”沃斯不卑不亢地回答:“這些都是我們親眼所見。”
威廉·巴倫支頹然坐回椅子:“我不知道這些。”
“所以我們不怪你,將軍。”阿爾貝特淡淡地說:“我們也知道,萊昂內爾把你放到這個位置上沒安什么好心。伱的問題在于,你是一個腐敗的、骯臟的、臃腫的體系的一部分——我們要推翻的體系。”
“你們?你們是誰?”
“所有還有良知的陸軍軍官。”阿爾貝特直視準將的眼睛:“所有還記得老元帥的教誨的陸軍軍官。”
“良知?教誨?你們只是在叛亂而已。”威廉·巴倫支苦澀地笑著:“你們摧毀了統帥權的神圣,早晚有一天,你們也要品嘗這份苦果。”
“隨您怎么說!”阿爾貝特毫不動搖地回應,他停頓片刻,恨聲道:“比起腐敗,你們更令人無法忍受的是無能!無能!
塔尼里亞戰役之后,共和國動員了多少后備部隊?這些后備部隊又給國家增加了多少負擔?集結了如此龐大的一支軍隊,卻不能取得任何戰略和戰術的勝利,這不是無能?又是什么?比起你們的腐敗,你們的無能是共和國身軀上一道更大、更深的傷口!每時每刻都在讓共和國呻吟、哀嚎,我們就是要制止這一切!”
“那你們想怎么樣?你們難道真的想和維內塔、和帕拉圖全面開戰?”威廉·巴倫支勃然大怒,像是被壓縮到極限的彈簧,驟然暴起:“武器最有用的時候是在鞘里的時候!你們難道連這個道理都不懂!?”
“您錯了,將軍。”沃斯少尉抬起頭,眼神中帶著一種自信而又神秘莫測的色彩:“明明打造出最鋒利的武器卻不使用,才是最大的無能和浪費。”
“你們…你們…”巴倫支緊緊攥著衣襟,臉色氣得慘白,他大吼:“混賬!你們是要!是要…”
門“哐”的一聲被踢開,一名校官帶著衛兵大步流星走進辦公室,阿爾貝特和沃斯急忙敬禮。
校官一打眼便猜出辦公室內發生了什么,他狠狠瞪了兩名尉官一眼:“跟他廢話什么?給你們的命令是看好他!別讓他自殺!”
說罷,校官不顧巴倫支的臉色有多難看,掏出一張寫滿名字的白紙,重重拍在辦公桌上,用譏諷的口吻請示道:“將軍閣下,請簽字吧。”
“簽字?簽什么字?”
校官掏出手絹蹭了蹭鼻子,滿不在乎地說:“逮捕令。”
與此同時,在陸軍省大樓、陸軍軍令部大樓、各陸軍機關、軍營乃至政府部門,都有全副武裝的“憲兵”正在照單抓人。
這些自稱是總部憲兵的“執法者”手段極為野蠻激烈,稍遇反抗便行使暴力,仿佛對于他們而言,抓走的是尸體還是活人并不區別。
而他們手中拿著的名單,正與被重重拍在巴倫支準將面前的名單完全一致。
威廉·巴倫支沒有拿起名單,只是用目光掃了一下。
他只能認出名單當中的一小部分名字,但凡是他有印象的名字,大多屬于陸軍內部的親政府派,或是常年在陸軍省任職的非軍令部派,他甚至還認出幾個屬于國民議員的名字。
巴倫支冷哼一聲,抱起雙臂,倨傲地表態:“我不會在一份我沒有寫過的名單上面簽字。”
“哦?是嗎?”校官收起手絹,拔出短槍,搬開火藥池蓋,扣下燧石,槍口抵住陸軍部長的額頭——手指已經搭在扳機上:“閣下,我向您保證,您的簽名和您的腦漿,逮捕令上一定會有其中一樣。”
片刻后,校官收起逮捕令,心滿意足地轉身準備離開。
一個森冷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威廉·巴倫支正在發出他最后的詛咒:“你們真的以為你們能成功嗎?你們以為你們抓住了萊昂內爾出訪瓦恩的機會,但是你們又怎么知道這不是萊昂內爾想要的把你們一網打盡的機會?
別忘了!你們的權力也一樣來自統帥權。當你們摧毀了統帥權的神圣性的時候,就注定這條毒蛇最終會咬住你們自己的尾巴!吞噬你們自己!記住我說的話!記住!”
面對這敗犬狂吠,校官不屑一顧。他沖著沃斯和阿爾貝特點了點頭,整理儀容離開了房間,屬于陸軍部長辦公室的沉重的橡木門也隨之關閉。
與此同時,國務宮議會大廳。
叛亂的消息已經通過各種渠道傳進國務宮,議會大廳里亂作一團。
“不必驚慌,諸位先生。”
面對被召集前來開會的留守議員,代行議長和國務秘書職務的理查德·邁爾豪斯顯得不慌不忙:“你們是全體公民選出可敬代表,在這個時候更應該保持冷靜、體面和尊嚴。”
“邁爾豪斯!別廢話了!”議員席里有人憤怒地大喊:“國民軍團兵變!都是你們的錯!”
“請恕我不能認同您的觀點。”理查德·邁爾豪斯慢條斯理地說:“奎克伯恩議員。”
“省省吧!以后再追究責任!”另一名議員焦急地大喊:“我們要趕快疏散!議會!國務宮!趕快疏散!”
“肅靜,先生們。”理查德·邁爾豪斯重重地用木槌敲擊講臺,當會場安靜下來之后,他露出沉穩而干練的微笑:“不必驚慌,萊昂內爾閣下早有準備。”
得知政變的消息之后,負責守衛先烈廣場的榮譽衛隊立刻部署防御。衛隊的士兵拖來家具和馬車,勉強堵住了先烈廣場的入口。
榮譽衛隊的指揮官納爾登上尉心急如焚,因為國務宮榮譽衛隊本質上是一支儀仗隊,除了火槍以外沒有任何重型武器。
甚至火藥和鉛子都很少——為了避免議員被刺殺,榮譽衛隊的火槍手向來不配發火藥和鉛彈。
納爾登上尉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從國務宮正門外搬來的兩門禮袍。這兩門從戰艦上拆下來的六磅青銅炮里面,已經塞滿納爾登上尉能找到的所有鐵釘、石子和火藥。
如果衛戍部隊的援軍再不盡快趕到,那么納爾登上尉就只能祈禱叛軍會被兩輪霰彈所擊潰。
終于,街道盡頭開始出現密集的矛桿和重疊的人影。叛軍越來越近,面孔也越來越清晰。一名軍官策馬走在隊列前方,再之后是火槍手,再之后是長矛手。
而援軍仍舊不見蹤跡。
“退后!”納爾登上尉大喝:“你們正在侵犯共和國最神圣的土地!一千七百一十四名烈士埋葬于此!放下武器,立刻投降!”
為首的叛軍軍官繼續向前,一直走到能夠聽見彼此話語的地方。
“你不會有任何援軍。”弗利茨摘下頭盔:“別為了他們送死,學長。”
納爾登上尉回頭看向先烈廣場、又看向空蕩蕩的街道,掙扎許久,最終下定決心:“我的職責是守衛先烈廣場!退后!”
弗利茨扣回頭盔,驅馬遠離:“火槍手!準備!”
街壘如同一面鏡子,映出兩支一模一樣的軍隊,他們都受過同樣的訓練、采用同樣的編制、遵循同樣的規范、繼承同樣的精神。
而現在,他們刀劍相向。
納爾登絕望地看著面前的敵人,他知道,他們不會被炮火所擊垮。
“開火!”他大吼。
一前一后兩聲巨響,兩輪霰彈裹挾著氣浪像雨點一樣掃過街道。
硝煙遮擋住衛隊的視野,突然,一輪整齊劃一的槍聲,緊接著煙幕后傳出凄厲的吶喊,手持長矛利劍的軍團士兵躍過街壘,殘酷的肉搏戰就此展開。
肉搏戰短暫而激烈,迅速地分出勝負。
納爾登上尉躺在血泊之中,兩枚鉛彈貫穿了他的板甲,嵌入他的胸膛,令他每次呼吸都伴隨著灼燒似的劇痛。
“你…為什么…不明白…”納爾登咳嗽出淺紅色的血泡,奄奄一息地說:“…他們…只是…拿你當…工具…而已…”
“我知道。”弗利茨握著學長的手:“我知道的。”
“…為什么…”
“只要能有所改變。”弗利茨停了一下:“我甘愿成為工具。”
“原來…是這樣…”納爾登像是在點頭,然后他的眼睛失去了光彩。
當天稍晚些時候,弗利茨帶領的步兵大隊占領了國務宮、陸軍總部以及圭土城內的全部要害機構。
留守議員在理查德·邁爾豪斯代理議長的主持下進行了一次特殊表決,全票通過臨時決議:解散議會、解除約翰·萊昂內爾的全部職務、成立臨時最高議會作為過渡機構代掌國政、在時機恰當的時候重新進行議會選舉。
預期中的援軍始終沒有出現。
叛軍弗利茨上尉成為了英雄弗利茨上尉。
發生在烈士廣場的短暫交火是整個政變過程中僅有的有組織抵抗。
哈勒姆·納爾登是唯一一名在政變中陣亡的軍官,事后,他的軍銜和軍籍都被除去。
政變當晚,新晉最高議會議長理查德·邁爾豪斯趕赴瓦恩,他要趕在消息還沒有傳到香檳城的時候徹底解決前國務秘書萊昂內爾。
聯省四月一日政變——這塊巨石以一種波瀾不興的方式落入水面,可它掀起的暗流卻將攪動塞納斯聯盟乃至整片大陸的每一個角落。
與此同時,溫特斯·蒙塔涅帶領的遷徙隊伍穿過了江北行省,坐上了返回鐵峰郡的渡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