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爾的故事里有一處矛盾,老頭子似乎沒發現。
在江北行省,士兵酗酒滋事的鬧劇每天都會上演。假如不折不扣地執行軍法,那么軍政府很快就會無兵可用。
因此,只要大頭兵沒捅出大簍子,通常都是抽幾鞭子了事。
皮埃爾并非因為鬧事,而是作為“逃兵”被關進石林監獄,其中肯定另有一番原由。
但皮埃爾只是大致講了被捕的經歷,再之前的事情他沒有多談了。老頭子比皮埃爾多活了幾十年,自然也沒有多問。
令老頭子按捺不住好奇心的不是皮埃爾的身世,而是另一位神秘人物——那位年輕的上尉。
只是掃了一眼,老頭子就看出了誰才是真正的頭頭。
“來接你的那位閣下。”老頭子小心翼翼地問:“是什么人?”
皮埃爾瞥了老頭子一眼,遲疑地說:“他是…”
就在此時,帳篷的門簾被掀開。一道光照進來,打斷了兩人的閑聊。
一個身材粗壯的中年男人站在帳篷外面,鷹喙形狀的純銀馬刀柄在他的腰畔閃閃發光。雖然他的兩鬢已經斑白,身材也有些走樣,但是毫無疑問,他仍舊結實的像一堵石墻,永遠不會被狂風暴雨摧垮。
“該出發了。”中年男人沉著臉說。
“明白。”皮埃爾單手撐地,費力站起身。
帳簾被放下,中年男人轉身離開。
老頭子回想中年男人的樣貌,又偷偷端詳皮埃爾的五官,隱約覺得兩人可能有血緣關系。
“你父親?”老頭子試探著問。
皮埃爾沒有回答,持續的低燒導致他驟然站起身后只感覺頭暈目眩,花了一點時間才重新掌握平衡。
他擠出一絲笑意,向老頭子伸出手:“我們也該告別了。”
走出帳篷,陽光明媚。
皮埃爾和老頭子所在的帳篷僅是營地的一角。帳篷外面,是拔營前一刻的忙碌景象。
沒有咒罵與呵斥,有老有少的男人們在沉默中拆除營地、裝載大車、給馬匹加喂細糧,有條不紊地進行著準備。
幾名精悍的騎了聲招呼,先一步馳出營地,看樣子是探路去了。
老頭子被帶到那位年輕上尉面前,對方和氣地遞給他一個錢袋:“感謝您的幫助,福格特先生。”
潛入江北行省時,溫特斯只帶了瓦希卡一個。
等到他將要離開時,他的身旁已經多出一支兩百余人的微型軍隊。
雖然遠離權力中心,但阿爾帕德·杜堯姆名義上還是軍政府的最高統帥。有阿爾帕德親自關照,溫特斯沒有受到過多刁難和阻撓,順利找回了自己的舊部。
除了狼鎮的子弟兵以及狼鎮出身的杜薩克,溫特斯還帶走了很多大荒原之戰期間曾在他麾下作戰、還活著的舊部。
人找齊了,接下來的問題是怎么走。
皮埃爾、瓦希卡等人仍舊作為逃兵被記錄在第三共和國的通緝名冊內;吉拉德、謝爾蓋等人一旦脫離軍隊,同樣會被視為逃兵。
溫特斯憑借與阿爾帕德的“私人關系”取得了軍政府方面的“諒解”,但是這并不意味軍政府愿意看到“逃兵們”大張旗鼓地離開江北行省。
最穩妥的策略自然是秘而不宣地來、悄無聲息地走。
然而隊伍的規模已經猛增到兩百余人,其中還有不少騎兵。一路吃喝拉撒、衣食住行,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般隱秘。
于是,溫特斯下令采辦貨物車馬,偽裝成商隊離開江北行省。
有部下擔憂商隊目標太大,一旦被查驗就會露餡。
“官僚系統最需要的是‘合規’。”溫特斯如此解釋道:“要是有人鐵了心想戳穿,那么就算是阿爾帕德也保不住我們。可若是沒人愿意戳破,那么哪怕只是隔著一層細紗網,我們也是安全的。”
實際上,溫特斯根本不需要說明。這支臨時編成的隊伍里面除了他的舊部,就是他的舊部的爹,歸根結底是他的一言堂。
因此,無論其他人是否被說服,見溫特斯態度堅決,都自覺維護他的權威,再無人表示反對。
采購貨物、車馬、補給品的過程中,在曉爐堡住了小半輩子的陶匠兼小偷[老福格特]穿針引線,幫了異鄉來客溫特斯不少忙。
因為戰亂和匪患,曉爐城的彩陶斷了銷路,各家工坊或多或少都有貨物積壓。
得知溫特斯的商隊有意采購,工坊主們恨不得連賣帶送,只求趕快清空庫存,免得打起仗來卵覆鳥飛。
一番采買過后,假商隊竟變得有模有樣。
這也正是溫特斯拿錢給老福格特的原因。在他看來,老福格特作為中間人出了力,應該領一份薪酬。
可是老福格特堅決不肯接受。
“不不不!我不能要。”老頭子使勁搖頭:“您把我從黑牢救出來,這份恩情我還不完。只是幫了一點小忙,這錢我不能拿。”
“老人家,一碼歸一碼。”溫特斯注視著對方的眼睛:“您為我們工作,我們支付酬金,這很公平。”
老頭子倒退一步,劃禮:“主會保佑您的,閣下。這錢我不能拿。”
溫特斯感覺老福格特不是在客套或是欲擒故縱,便也說了些真心話。
他把錢袋放進老福格特手里,誠懇地說:“老人家,世道不好。我們走了之后,你還得生活呀。”
老福格特垂下頭,這次他沒有拒絕。上尉的話再直白不過,雖然他的欠債被抹掉了,但是眼下這個世道,一個糟老頭子將來要靠什么生活?偷竊嗎?
皮埃爾忽然開口:“老爺子,要不然你跟我們走得了。這么大一支商隊,不多你一個人。”
皮埃爾的身體遠遠沒有恢復,帳篷外面的冷空氣令他劇烈地咳嗽起來。他一邊咳嗽,一邊說道:“我家有個莊園,地方還夠用,總有你一口吃的。你死了,也有地方埋你…”
站在旁邊的吉拉德心疼又生氣地瞪了兒子一眼。
心疼是因為皮埃爾的身體被黑牢幾乎弄垮了;生氣是因為皮埃爾目無尊卑,在蒙塔涅上尉面前擅自發話許諾。
溫特斯和皮埃爾卻不覺得有什么異樣。自溫特斯返回鐵峰郡,皮埃爾一直擔任溫特斯的副官,直到前來江北行省尋人。
但是在等級觀念根深蒂固的吉拉德看來,皮埃爾的行為是無禮和冒犯——這是父子兩代人的認知差異。
忽然,溫特斯想了起來,米切爾莊園已經被…征收了…
他還沒來得及把這件事告訴皮埃爾和吉拉德,眼下也不是說這個的好時候。
“如果您愿意的話,不如跟我們回新墾地。”溫特斯不動聲色地繞開關于莊園的內容:“雖然偏僻一些,但總有您落腳的地方。”
老福格特擦了擦眼角,抬起頭,溝壑縱橫的臉上滿是笑容:“我的女兒還住在曉爐堡,我不想離開她太遠。”
老福格特向前一步,緊緊握住上尉的手:“‘謝謝’這個詞太沒用了…請您相信,如果有機會,我會報答您的。”
溫特斯先是一驚,隨后也笑著握住老頭子的手:“帶上你女兒也可以。”
“這事…有點難解釋…”老福格特搖了搖頭,發誓一般重復著:“如果有機會,我一定會報答您的,請相信我,請您相信我。”
告別總是很短暫,帳篷被全部收起、大車全部被套上、貨物全部被裝好以后,就到了啟程的時間。
“最后一次檢查繩索!”溫特斯牽著馬,從車隊最末尾一路往前巡視:“車上裝的是陶器,不是糧食。路上顛簸,小心砸壞了。”
奉命協助溫特斯的[埃萊克中校]目睹此情此景,哭笑不得。
埃萊克中校炮兵科出身,曾在冥河之戰主持筑橋工程,與溫特斯算是老相識。阿爾帕德派他接洽溫特斯,正是考慮到這點。
在埃萊克中校看來,既然有阿爾帕德將軍簽發的通行證,還有他親自坐鎮。溫特斯一行人在軍政府治下完全可以暢行無阻,哪用得著遮遮掩掩?
因此,看到溫特斯不著急出發,反倒在曉爐堡四處掃貨,埃萊克中校只能無可奈何地感慨:“不愧是…不愧是…”
從尾至頭將車隊檢查完畢,溫特斯把戰馬拴在第一輛大車后邊,敏捷地翻上大車。
不知為什么,溫特斯的心情無比舒暢。與坐在車夫座位的吉拉德·米切爾四目對視,他忽然縱聲大笑:“米切爾先生?”
“怎么了?上尉?”吉拉德變得拘謹很多。
“上次我倆一起押送大車,好像還是去熱沃丹?”
吉拉德先是一愣,想起往事,也笑起來:“那…希望這次不要遇到土匪。”
“這里是江北行省!不是你們新墾地!”埃萊克中校不悅地催促:“哪有那么多土匪?快出發吧!”
“好!”溫特斯深吸一口氣,大吼:“出發!”
車夫們快活地將長鞭抽得“噼啪”響,颯爽剽悍的杜薩克們大聲唱著下流小調。
馬車一輛接一輛駛離,只在營地舊址留下一團團蒼白色的余灰。
然后,就在當天晚上,商隊遭遇了第一伙土匪。
次日下午,遭遇了第二伙。
“哎,這事…”埃萊克中校難為情地向溫特斯解釋:“我真不知道會是這樣。”
天色已經全黑,車隊在一處平坦空地扎營,并用大車首尾相連圍成一圈充當臨時工事。
溫特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只能默默喝湯。
尋常匪幫哪里是溫特斯的舊部的對手,杜薩克們一次沖鋒就把匪徒砍瓜切菜般驅散了。
只是連續兩天遇到土匪攔路,著實讓信誓旦旦為江北行省治安狀況擔保的埃萊克中校有些掛不住臉。
勤務兵也給埃萊克中校端來一杯湯,埃萊克中校端著杯子,沉默良久,不解地說:“可是…真是奇怪,我們的車隊從來沒有出過差錯…到底從哪冒出這么多惡徒?”
還沒等溫特斯說話,坐在篝火邊上磨刀的老謝爾蓋重重地哼了一聲。
與埃萊克中校接觸久了,老謝爾蓋也看出中校是個好脾氣的人。于是乎,老謝爾蓋心里那種對一切都看不慣的諷刺欲望壓倒了對于校官制服的畏懼。
謝爾蓋——瓦希卡的老父親——刻意把磨刀的聲音弄得很大,滿腔怨氣都發泄在磨刀石上:“中校老爺,您也不想想,得是腦袋被馬踢了多少次的土匪,才能有膽子去搶軍隊的馬車?”
“唔。”
“反正只要不搶軍車。”老謝爾蓋故作輕松:“就等于土匪不存在嘍?”
埃萊克中校沒發火,可他的勤務兵卻咽不下這口氣。
勤務兵跳起來,一腳踢翻老謝爾蓋身旁的磨刀石:“放肆!你是在和一位中校說話!”
老謝爾蓋也竄出火來,他提起馬刀,像狼一樣呲著牙齒,臉色鐵青:“小崽子!當心點!”
對峙沒有持續多久,溫特斯輕咳了一聲:“莫羅佐夫先生,請你去檢查一下今晚的暗哨。”
老謝爾蓋緊繃的身體松弛下來。
溫特斯給了老謝爾蓋一個眼神,點點頭。
老杜薩克乖乖地離開了,就是臨走時還惡狠狠瞪了勤務兵一眼。
埃萊克中校也示意勤務兵坐下,等老杜薩克走遠之后,他才苦笑著說:“你看到他剛才的眼神了嗎?真真像狼一樣。唉,桀驁不馴的自由人(杜薩克),真不知道老元帥當年是怎么降伏他們的。”
溫特斯想了想:“我倒是覺得,看似桀驁不馴的杜薩克,骨子里其實更加崇拜強權。”
埃萊克中校若有所思。
影子投到馬車上,有人走向溫特斯的營火。光線不好,直至對方走到近處,溫特斯才辨認出來人是吉拉德·米切爾。
老米切爾先生的步伐稍顯沉重,神色也有些疲倦。
“皮埃爾怎么樣?”溫特斯直接問道。
“還是低燒。”吉拉德低聲回答:“我讓他休息了。”
皮埃爾的身體尚未恢復,溫特斯不讓他騎馬,給他專門找了一輛乘用馬車。
小米切爾先生終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偷懶而不用挨父親暴揍了,只不過并不是以大家希望看到的方式。
“去下個鎮子請醫生的人應該很快就能回來,別擔心。”溫特斯只能盡量安慰老米切爾先生:“卡曼神父也在等著,他一定有辦法。”
疲倦的吉拉德點點頭,坐了一會便告辭休息去了。
營火旁邊只剩下溫特斯、埃萊克中校以及埃萊克中校的勤務兵。
埃萊克中校把喝凈的杯子遞給勤務兵,站起身:“時候不早了,我也要休息了。”
“中校?”
“怎么?”
溫特斯從懷里拿出一個小本子:“有件事需要向您說明一下。”
“什么?”埃萊克中校微微挑眉。
溫特斯攤開小本子,笑著說:“明天我們往西走。”
“往西?”埃萊克中校的眉毛寧了起來:“往西?去哪?”
“馬頭坡鎮。”
往西走,到馬頭坡鎮,那是去荒原的路線。
“你去馬頭坡鎮干嘛?”埃萊克中校疑心頓起:“繼續往南,走鏡湖郡過燼流江,不就到新墾地了嗎?最近的路線你不走,你往西去做什么?”
當然是因為西邊有人在等著——溫特斯不可能就這樣如實告知。
所以,溫特斯選擇說明另一部分事實。
他拉著埃萊克中校落座,給中校展示小本子:“您一看就明白…鏡湖郡目前已經被諸王堡的部隊占領。擊退赫德人劫掠戰團以后,那支部隊一直沒撤走。至于其他渡口…都被新墾地軍團牢牢控制著。換而言之,我根本沒有辦法走近路過燼流江,只能往西、繞遠,從上游過江。”
溫特斯說得每一句話都是實話:“不瞞您說,來的時候,我就是走西邊的路線,從馬頭坡鎮來的。”
埃萊克中校瞇起眼睛,借著火光仔細打量著溫特斯手中的小本子。
巴掌大、對開的小本子的兩頁畫著一份地圖,雖然尺寸不大,但是炮兵科出身的埃萊克中校一眼就能看出地圖上的河流都標注的很準確。
埃萊克中校的注意力已經不在路線上,他指著小本子,凜聲問:“地圖?”
“是。”
“哪來的。”
溫特斯平淡地回答:“我自己畫的…參照了一些舊地圖。”
“讓我看看。”埃萊克中校伸手要拿小本子。
溫特斯搶先一步收了起來:“就這兩頁有。”
埃萊克中校緩緩和溫特斯拉開距離,抱起胳膊,審視著[冥河的幽靈]——參與過大荒原之戰的軍官們得知溫特斯·蒙塔涅居然還活著,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私下里都用這個稱呼指代后者,意思是“從冥界之河爬出來的人”。
“你會畫地圖?”埃萊克中校問。
“您不是也會?”溫特斯反問:“繪圖難道不是必修課程?”
“你畫了不止一副吧?”
溫特斯沒承認,也沒否認。
“你在江北行省一路走,一路畫。”埃萊克中校質問道:“你想干什么?”
“您想聽實話?”
“當然!”
溫特斯雙手撐地,向后靠坐,忽然嘆了口氣:“只是習慣而已。”
“習慣?”埃萊克中校顯然不信,嘲弄道:“不錯的習慣。
溫特斯不以為意地說:“您陪我去見一個人,您就明白了。”
“去哪?見誰?”
“去烽燧堡。我請人查了一下,那人應該就在烽燧堡。”
埃萊克中校皺眉回想烽燧堡的位置,他在腦海中勾勒出一副地圖,很快便發現烽燧堡處于目前的營地和馬頭坡鎮之間靠北邊一點的地方。
“去烽燧堡?也在你的計劃之中?”
“不是事前計劃的。”溫特斯停頓片刻:“但是就算繞遠路也得去。”
三天之后,烽燧堡。
烽燧堡是一座佇立在禿山上的荒涼小鎮。
因為烽燧堡地勢高、視野好、易守難攻,而且卡在赫德諸部入侵時必然經行的流沙河谷出口,所以第九代帕拉圖公爵在這里修筑了一座石頭堡壘和一座巨型烽火臺,烽燧堡由此得名。
禿山到處都是大塊、小塊的石頭,可以耕作的土地有限。在主要依靠農業生產的鄉村地區,耕地少就意味著貧窮。
因為烽燧堡窮到無法供養一位騎士,地理位置又過于重要,所以在過去,烽燧堡是帕拉圖公爵的直屬領地。
平日,大概有六十名士兵長期駐守烽燧堡。到了秋冬季節,這個數字會變成三百。
靠著軍人指縫漏出來的金錢與糧食,烽燧堡的居民日子過得到也還算湊合。
三十年前,闕葉汗殞命,赫德諸部從此一蹶不振,烽燧堡的重要性也逐漸消失。
堡壘不再需要維護,駐軍也不會再來。烽燧堡的居民只能埋頭耕種禿山的貧瘠土地,祈禱風調雨順。
到了三十年后的今天,烽燧堡已經徹底破敗。許多人都搬走了,剩下的都是搬不走的窮苦農夫。
連埃萊克中校都為烽燧堡的貧窮所震驚。
“除非造物主施展他的偉力。”中校說:“否則這塊貧瘠的土地永遠也無法改變貧窮的命運。”
多方詢問,溫特斯確信烽燧堡小鎮——準確來說,只有村子的規模——邊緣那間黑洞洞的木屋就是他的目的地。
溫特斯和埃萊克中校剛剛走到籬笆旁邊,還沒等推開院門,木屋的主人已經察覺到他們兩人。
“哦,有客人來了。”一個冷淡的男聲從房屋內傳出。
約翰·杰士卡扶著門框,站到了溫特斯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