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角轉回送行會,身處帕拉圖方言的海洋,三名使用“海藍雅音”的維內塔人如同在加密通話。
對于安德烈的比喻,利奧先生顯然感到困惑,他看向溫特斯。
溫特斯嘆了口氣,給利奧先生說了那道益智題。
“奇妙的比喻。”利奧先生大笑不止:“第一步是把羊帶過河?”
“沒錯。”安德烈一下子來了興致:“你怎么知道的?”
利奧先生仿佛對解題有極大的熱情:“第二步?把羊帶回來?唔,不行,羊會吃掉蕪菁的…”
“那當然不行啦。”安德烈頗為得意:“第二步才是關鍵,我也是想了好久才想通。”
溫特斯的腦仁在隱隱作痛。他已經看出來了,菲利普·利奧從來是逢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看似口若懸河、實則滴水不漏。
如果有必要,這位納瓦雷商行合伙人可以與安德烈就過河問題討論三天三夜卻不透露一丁點有價值的信息。
“什么亂七八糟的老頭和狼!”溫特斯放下酒杯,直白地告訴安德烈:“就是各取所需罷了。”
利奧先生端起酒杯,抿了一小口。
現在輪到安德烈不理解了。
“咱們現在最缺什么?”溫特斯問安德烈。
“那還用說嗎?”安德烈不假思索地回答:“吃的。”
因為農民逃難導致土地大量撂荒,鐵峰郡本就已經站到了饑荒的懸崖邊緣。
按照梅森學長的計算,如果嚴格執行糧食配給制度,鐵峰郡或許勉強能堅持到明年夏收。
然而特爾敦部的大舉來襲,等于又狠狠往懸崖下推了鐵峰郡一把。
現如今,梅森學長終日抱著賬本長吁短嘆,數枕頭上有多少頭發成了學長每天早上的必備功課。
溫特斯卻是沒什么感覺了。
去年清點倉庫,得知糧食可能不足時,他還有些焦慮。
如今確認糧食一定不夠吃,溫特斯反倒放開了手腳。
小石鎮糧食不夠?調撥軍糧過去。
熱沃丹面粉價格還在漲?那就給全城的貧民免費發面包。
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鐵峰郡的儲糧別說堅持到明年夏收,這個冬天都過不去。
“原本,我是打算從白山郡買糧。”溫特斯看著杯中的金黃色液體——發酵液也是拿面包做的,想來真是奢侈。
“買個屁。”安德烈悶哼一聲:“咱哪有錢?直接——嗯,就行了。”
利奧先生眼觀鼻、鼻觀口,握著酒杯,仿佛什么也沒聽到,仿佛不存在。
“資金可以想辦法募集。”溫特斯眨了眨眼睛:“再說,咱們不是還有‘那個’嘛。”
安德烈想了想,說:“也不是有錢就行得通。咱們要買,他們不賣怎么辦?”
溫特斯抿了一口發酵液:“他們一定會賣的。”
安德烈愣了一會,氣得發笑:“這…還不是一碼事?”
“不,從性質上來說,勒索和搶劫是兩碼事。”溫特斯真誠地回答:“如果給錢的話,就不算搶,只能算強買。”
“嗨!”安德烈粗聲粗氣道:“我說呢!部隊到現在都不解散,肯定是有事!也好,見識過咱們的實力,諒光頭佬也不敢和咱們掰手腕。”
從中鐵峰郡和下鐵峰郡征召的民兵部隊,目前執行的是“去留自由政策”。
即:被征召的民兵如果想回家,可以領一份干糧登記走人;如果不想走,那就繼續留在軍營,也有一份軍糧吃的。
有相當一部分民兵選擇暫時留在軍營,例如猴子和道格。
溫特斯眼神黯淡了一些,不打算過多解釋。
倒是一旁的利奧先生主動出聲:“依我看,貴軍有不少民兵已是無家可歸。”
“所以呢?”安德烈挑起眉毛。
“沒有家庭、沒有財產、沒有食物的青壯年男性,而且見識過戰場。”利奧先生聳了聳肩:“強行趕走他們,恐怕反要出大事。”
安德烈嗤笑一聲,直勾勾看著利奧先生:“你說你都談妥了,這里又有你什么事?”
“我?”利奧先生笑瞇瞇地回答:“我是羊呀——或者說是白菜。”
“行啦。”溫特斯不愿見安德烈再被利奧先生牽著走,便直接給安德烈仔細解釋了一遍。
事情其實不復雜,牌桌目前共有四個玩家:
首先是鐵峰郡,鐵峰郡持有馬匹,迫切需要糧食;
其次是利奧先生代表的維內塔毛紡織商人,他們有錢,亟需羊毛以及運輸羊毛的商路;
再次是維內塔陸軍,維內塔陸軍資金量不詳,但是能提供糧食,需要戰馬;
最后是帕拉圖的封疆大吏,他們什么都有,就是不會白白拿出來。
溫特斯原本的計劃是募集資金、強購糧食。有必要的話,就用馬匹交換糧食。繳獲的馬匹實在太多,反正也養不起。
利奧先生認為這項計劃周轉太慢,而且是一錘子買賣,無法持續為鐵峰郡進口糧食。
利奧則提供給溫特斯一個頗具想象力的方案——階梯式運輸。
過去,利奧曾積極投身于維內塔與帕拉圖的傳統生意:騾馬貿易。
正所謂“東來油鹽醬醋糖,西來牛羊騾子馬”。馬販子都知道,馬群不能直接從高海拔的帕拉圖趕到低海拔的維內塔。
如果直接用船把馬匹運到維內塔,馬兒輕則嚴重掉膘,重則直接病死。
因此常用的方式是:沿著海拔下降的趨勢,設置一連串的飼馬場,像下臺階似的把馬群一路趕下高原。
一來讓馬兒逐漸適應低地的空氣和環境,二來循序漸進給馬兒更換飼料。
只是這樣的話,就意味著“總是有一些馬匹處于運輸過程”,無法出售。
對于小馬販子還沒什么,因為小馬販子一次販運一群馬,做的是一口氣買賣。
但是對于大騾馬商而言,“總是有一些馬匹處于運輸過程”就意味著“總有一部分資金被占用”,導致現金流被大大壓縮。
久而久之,資金雄厚的騾馬商人干脆不再去海拔較高的帕拉圖西部買馬,而是直接從海拔更低的帕拉圖東部地區購馬。
雖然價格更貴,但是省出了大量的運輸時間,資金回籠更快。
個別手眼通天的騾馬商人,甚至能直接從帕拉圖的軍馬場乃至駐軍手里買馬。
出售馬匹的軍馬場得了錢,再從西部低價購入馬匹補足存量,輕松掙一筆差價。
這些信息僅是“帕拉圖-維內塔”馬匹貿易生意內幕的冰山一角,對于行內人而言算不得秘密,但是對于外行人而言卻像隔著一層大山。
若是沒有利奧先生的說明,溫特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有人如此膽大包天,竟敢私賣軍馬。
更令溫特斯震驚的情報還在后面,按照利奧先生的說法,維內塔陸軍的戰馬大半都是這樣買來的。
最后,利奧先生請求溫特斯去問安托尼奧幾個問題:“維內塔陸軍究竟需要多少馬匹?想怎么買?又愿意提供什么?”
利奧并不知道“三千匹”這個數字,但是溫特斯知道。
所以溫特斯得到的回答是:“三千匹,是考慮到馬匹長距離、短時間轉運損耗之后提出的數字。鐵峰郡能提供的戰馬越多越好,但是一次交易的量最少要能武裝兩個中隊——也就是四百匹。”
至于維內塔陸軍能夠放上天平的東西:“錢的話,陸海軍的年度預算都在縮緊(安托尼奧深深嘆氣)。如果是糧食的話…或許可以走另一筆賬目。”
利奧先生的客房。
“糧食不行。”利奧重重一拍桌子,變得有些激動,胖臉漲得通紅:“糧食不是能長途運輸的東西,除非走水路!糧食有什么用?軍械!軍械還差不多!”
隨后,利奧給溫特斯講了一套商人們用于估算運費的口訣。
其中有一句“運糧三百里,大哭回家去”。
意思就是“陸路販運糧食,每走一百五十公里,運費就會與糧食本身等價。販糧人賠得底朝天,哭著回家了”。
這是行商們的血淚教訓——糧食不能遠距離貿易,除非走水路。
“您去問問塞爾維亞蒂將軍。”利奧沉吟著:“能不能拿軍械出來?價格怎么樣?”
“軍械?”安托尼奧看了看溫特斯,陷入沉思:“不行。”
利奧先生的客房。
“不行?”利奧冷笑:“那就沒得談了。您告訴塞爾維亞蒂將軍,沒有軍械,就沒有戰馬!”
“你先等等。”溫特斯叫停了入戲的利奧先生,皺著眉頭問:“每次都要我當傳聲筒?這樣吧,你全權代表我,去與塞爾維亞蒂將軍談判如何?”
利奧先生一下子泄了氣,使勁搖頭:“不行不行,我出面那就不是談判了,也沒法談。只有您出面,才能坐在對等的位置上。”
“咳咳。”溫特斯壯起膽子,直視養父:“沒有軍械!就沒有戰馬!您回去吧,替我給小姨帶好。”
利奧先生的客房。
“一半糧食。”溫特斯告訴利奧:“一半軍械,沒有商量的余地。”
利奧踱著步子,右手無意識地在臉頰抓撓著。明明是冬天,他卻滿頭大汗:“對半摻?也不是不行,但糧食得折價!”
“您可能不知道,每運一百五十公里糧食,運費就比糧食還貴。”溫特斯拿出筆記本,認認真真地給養父算賬:“糧食不折價的話,我太虧了。”
安托尼奧忍不住伸手敲了一下溫特斯的腦門。
溫特斯愣住了,因為已經很久沒人對他有過類似的親密動作。
“你呀,傻小子!”安托尼奧沒察覺溫特斯的情緒波動,有點恨鐵不成鋼:“利奧先生是納瓦雷夫人的合伙人,可不是你的合伙人!你還沒給人家當上女婿呢!”
“噢?”溫特斯沒回過神來:“啊?!”
安托尼奧點撥道:“你以為利奧先生是你的人,實際上他也是談判的一方。馬車滿載而來,難道還會空載回去嗎?讓他別躲在你身后了,攤開談吧。”
溫特斯磨磨蹭蹭往帳篷外走,走到帳簾處,剛要掀開帳簾卻停下,他回頭看向養父,扭扭捏捏地問:“納瓦雷夫人…究竟是什么態度…您對安娜…又是怎么看的…”
安托尼奧的動作停了下來,他的笑意很復雜,夾雜著“終于會拱白菜了”的欣慰和“怎么亂拱白菜”的責備。
安托尼奧放下杯子,輕嘆一聲:“我怎么看?我還能怎么看?你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
溫特斯垂頭喪氣地站著。
須知,自由戀愛這種事,一般是婚后生活的調劑品。
上至名門貴族,下到工匠農戶,婚姻從來都是財產、地位、權力的契約,而非愛情的終點。
“拐走”一位未婚的適齡女士——準確來說是兩位,性質太過惡劣,足以使兩個家族結下綿延幾代乃至十幾代人的血仇,哪怕“補票”也沒有用。
納瓦雷夫人甚至可能會直接派殺手做掉溫特斯——這在維內塔是有光榮傳統的。
而且溫特斯也絕不會說出“是安娜自己來的,不是我誘拐她”這種垃圾話。
“珂莎親自去給納瓦雷夫人登門道歉。”安托尼奧又嘆了口氣:“你也許不知道,她們兩人已經快有二十年沒見過面了…哎,這都是我們這代人的舊事了,不提也罷。”
溫特斯也不知該說什么。
“這種事情,對于一個男人而言,或許會成為一樁能吹噓一輩子的風流韻事。對于一位女士的名譽而言,卻是毀滅性的打擊。”安托尼奧伸手烤火,并不直接看溫特斯:“所以,你是怎么想的呢?”
“現在請您去納瓦雷家提親。”溫特斯苦澀地問:“是不是太晚了?”
安托尼奧瞪了兒子一眼:“那也得人家愿意答應才行。”
溫特斯一怔,因為他覺察到養父的第二層意思:“您是說,這件事…還有緩和的余地?”
安托尼奧撥弄著爐火:“名義上,納瓦雷小姐和凱瑟琳小姐目前都在藍山女修道院,擔任見習修女。”
一瞬間,溫特斯只想為納瓦雷夫人高呼三聲萬歲。
“但是恐怕瞞不了太久。”安托尼奧重重嘆了口氣:“這件事,你還是得和利奧先生談。他來到這里,就意味著他全權代表納瓦雷夫人。”
“可是…”溫特斯猶豫地說:“利奧先生一句安娜的事情也沒有提。”
安托尼奧似笑非笑:“他沒主動提,所以這件事就不存在?有沒有想過,或許他在等著你開口?”
溫特斯一時語塞。
他寧愿赤身裸體跳進冰冷的河水里,也不愿意面對這種斬不斷、理不清的麻煩事。
思來想去,溫特斯覺得還是用最簡單的辦法,他小心翼翼坐到養父身旁:“您說…我該怎么辦?”
安托尼奧給出了一個奇怪的回答:“那要看你,還有納瓦雷女士。”
“我沒明白。”溫特斯不解。
“歸根結底,這是你與納瓦雷女士之間的事情。”安托尼奧臉龐浮現一絲懷念的笑意:“如果你們決心結合,那過程如何、結果如何、其他人如何看,就都是無關緊要的。”
安托尼奧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擔心你們兩人最終‘相看兩厭煩,愛侶變仇讎’。要知道,婚姻生活可不總是那么幸福的。”
溫特斯臉頰發燙,反駁道:“您和小姨不就很幸福?”
“傻小子。”安托尼奧撥了撥營火,悠悠地說:“那只能說明你不知道我們做出了多大的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