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安托尼奧,莫里茨沒由來地問溫特斯:“你知道[所羅門的判決]嗎?”
“把孩子劈成兩半的那起疑案?”溫特斯雖不明白中校想說什么,但還是認真回答:“好像見過壁畫。”
“不愛孩子的母親同意將孩子劈成兩半,深愛孩子的母親寧可把孩子送給別人。”莫里茨第一次在溫特斯面前拿出年長者的態度,他感慨地說:“但是你應該知道,后者放手的時候會有多難過。”
最終,安托尼奧·塞爾維亞蒂并未以父親的身份強行要求溫特斯隨他回維內塔。
相反,他什么要求都沒有提。
像是全然理解溫特斯內心的掙扎,安托尼奧選擇不讓溫特斯面臨“二選一”的抉擇。
他只是告訴溫特斯,維內塔“可能會”干涉帕拉圖內戰。
因為養父的到來,溫特斯終于甩掉鐵峰郡無形的消息封鎖,得以了解聯盟的大動態:
近一年來,維內塔與聯省在群島的對峙逐步降溫,因為雙方都在起炮臺、修堡壘、大興土木。
現如今,無論是聯省還是維內塔,如果要將對手徹底逐出群島,都必須一塊硬骨頭接一塊硬骨頭地啃。
這一現象幾乎是主權戰爭后期的復刻,老元帥曾經專門創造了一個軍事術語來描述它——[要塞化]。
塔尼利亞飛速“要塞化”的結果,便是想在群島取得軍事突破的成本隨之飆升,甚至高到了雙方都付不起的程度。
既然在群島難以有所作為,開辟新戰場向聯省施壓就成了維內塔督政府內部的主流思路。
河流終究要入海,維內塔與聯省角力,抓手無非四處:
群島和內海——這是雙方目前爭奪的焦點;
遠海貿易路線與殖民地——打擊聯省的海外貿易,看似是不錯的施壓方式。但是見效太慢,而且雙方在海外的利益很大程度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還有另一處更加兇險,雙方“頭頂著頭”的位置——奔流河。
奔流河是兩國界河,維內塔第四[翡冷翠]軍團,目前正與聯省第二[奔流河]軍團隔河對峙。
增兵奔流河可以直接給聯省本土施壓,可是一旦擦槍走火,就意味著維內塔與聯省徹底撕破臉破、全面開戰。
而這…又是督政府內部最不愿意看到的。
“大執政官到底在搞什么?”溫特斯忍不住抱怨:“不想打仗,又使勁挽袖子。等真要挽袖子的時候,又猶猶豫豫的。這…這不等于是在火藥庫辦燭光舞會?”
安托尼奧眺望窗外:“有些人準備武器是為了使用它們,有些人準備武器是為了不使用它們。”
“那您覺得呢?”溫特斯小心翼翼地問:“維內塔與聯省最后還是免不了一戰嗎?”
“我們是武器。”安托尼奧淡淡地說:“武器盡量不要思考。”
溫特斯本想反駁,卻鬼使神差地“噢”了一聲。
“但如果能和平解決,還是不要打仗好。”安托尼奧嘆了口氣:“聯盟內部也有呼吁降溫、呼吁和平的聲音。再過幾個月,就該輪到瓦恩舉辦[聯大],到時候德貝拉大執政官和聯省國務秘書都會出席…”
聯大,聯盟代表大會的簡稱,四年一度,由各加盟國輪流舉辦。
安托尼奧的瞳孔中有一絲亮光:“如果大家有機會坐下好好談談,說不定一切都能和平解決——那樣就再好不過。”
總而言之,唯一適合維內塔發力,又不會與聯省正面沖突的抓手,正是帕拉圖內戰。
而且維內塔有充分的理由干涉帕拉圖內戰:債務違約。
甚至債務違約都是表象,最核心的問題是:維內塔執政議會絕不愿看到一個親聯省的帕拉圖政府的出現。
“那維內塔準備干涉到什么程度?”溫特斯問。
“視情況而定。”安托尼奧回答。
“看情況?這也太模棱兩可了。”
“就是‘視情況而定’。”安托尼奧毫不避諱地告訴溫特斯:“實際上五人團還在等明年的聯大。德貝拉想先談,再做決定。依我看,聯省那邊也是如此,就連塔尼利亞的火藥味都被沖淡了不少。”
“那您覺得聯大…能談出什么成果嗎?”
“不知道。”安托尼奧簡單地回答,他搖了搖頭:“算了,先不必談這些。還是談你的事吧。”
溫特斯心頭一緊。
“如果維內塔干涉帕拉圖內戰。”安托尼奧給溫特斯刨析其中利害:“那第三共和國就會是維內塔的盟友。你可以將鐵峰郡交給帕拉圖軍政府接管。這不是舍棄掉信賴你的人——你可以與第三共和國談判,為鐵峰郡爭取最好的條件。”
溫特斯已經大概知道養父要說什么。
“在帕拉圖,維內塔人的身份早晚會成為你的枷鎖,而在維內塔則恰好相反。”安托尼奧耐心地解釋:“這將會是‘放下’的最好契機。”
波光粼粼的大海、熙攘的碼頭、兒時的房間、廚房飄出的香氣、半夜時抓門的貓咪…這些都曾出現在溫特斯的夢中。
他難道不思念它們嗎?
他當然思念它們!
在奔馬之國生活的時間越久,對于大海的寶石——海藍的回憶就愈發強烈。
溫特斯搖了搖頭:“請讓我再考慮一下。”
“這件事不急于一時,有很多時間可以考慮。”安托尼奧把手放在溫特斯的肩上:“聽好,孩子…”
安托尼奧看著溫特斯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家是無論什么時候都可以回去的地方。”
溫特斯低下了頭。
“什么都不要考慮,什么都不要擔心。”安托尼奧又說了一遍:“無論什么時候,你都可以回家。”
“無論什么時候你都可以回家”,不知怎么的,溫特斯的心理防線幾乎被這句簡簡單單的話打碎。
沉默,漫長的沉默。
“可別哭。”安托尼奧松開手,打趣道:“男子漢可不能隨便掉眼淚。”
溫特斯竭力轉移話題:“還是別說我的事情了…您來帕拉圖,我現在都覺得很不可思議。第三軍團怎么辦?”
“放心吧,即便沒有我,[大維內塔]也出不了什么亂子。”
“我還是…沒法接受…”溫特斯的語言能力變得有些笨拙:“在我的印象里,您應該會永遠地堅守在崗位上…”
“原本不該是我,但是除了我,還有誰能把你帶回去?”安托尼奧像是自我說服似的:“好男兒志在四方,好男兒志在四方呀。”
如果是兩年前的溫特斯,應該什么都不會感覺到。
但是此刻的溫特斯敏銳地捕捉到一絲異樣,邏輯鏈條里始終無法整理通順的一環:養父為什么會來鐵峰郡。
在溫特斯的記憶和認知中,養父從未有過因私廢公。
就為了來找自己,將大維內塔軍團扔在塔尼利亞?
溫特斯覺得這件事即合理,又很不合理。
除非——除非養父還肩負其他使命。也就是說,這不是一次單純的“尋子之旅”,更不是因私廢公。
如果是這樣,一切就都能說得通順!
“您來帕拉圖…”溫特斯心情復雜,試探著問:“呃,是不是還有別的事情?”
“要說的話,還有一件小事。”安托尼奧輕描淡寫地回答。
“什么?”溫特斯的心情更復雜了。
“軍馬。”
“啊?”
“第三軍團需要軍馬,很多軍馬。”
“軍馬?”溫特斯狐疑地問:“這種小事還需要您親自來嗎?”
“帕拉圖內戰開打以后,維內塔獲取軍馬的渠道就徹底斷絕。”安托尼奧不準備多談此事,他徑直問溫特斯:“你手里現在有多少戰馬?”
溫特斯原本想要解釋,鐵峰郡保有的馬匹大部分都是繳獲的赫德馬,與一般意義上的帕拉圖軍馬不同。
而且軍馬不能直接從高海拔的帕拉圖一路趕到低海拔的維內塔,轉運過程很是麻煩。
但是關于這些問題,安托尼奧肯定比溫特斯更懂。
所以溫特斯嘆了口氣,咬著牙問:“那您需要多少?”
安托尼奧似笑非笑:“三千。”
三千匹,不是拉車的挽馬和駑馬,而是可以騎乘作戰的軍馬。
把維內塔陸軍的戰馬全都加起來,包括各級軍官私人的戰馬,恐怕也就這么多。
說到底,維內塔與帕拉圖自然稟賦迥異。帕拉圖可以輕松武裝五十個騎兵中隊,而維內塔攏共只有倆騎兵大隊,第三、第四軍團各分一個。
溫特斯很想大喊一聲“三千匹?我上哪給您找三千匹戰馬去?三千匹?我還是跟您回維內塔吧!三千匹?您要那么多戰馬干什么?塔尼利亞的小島能施展開嗎?”
最終,溫特斯抑制住了情緒起伏。
他漲紅臉,壯起膽子,反問:“那…那您能出多少錢呢?”
戰爭的結束令鐵峰郡內部和外部的交通逐漸恢復正常,許多因打仗未能見面的人終于得以相見。
例如溫特斯與安托尼奧。
以及,卡曼神父與神秘的掃羅神父。
溫特斯著手清理下鐵峰郡以后,滂沱河徒涉場重新啟用,一小隊民兵護送著掃羅神父來到圣克鎮。
卡曼神父主動向巴德申請:由他來甄別掃羅神父的身份。
會面在圣克鎮教堂的小禮拜間進行,小禮拜間里除了卡曼與掃羅以外沒有任何人,卡曼甚至不允許其他人進入隔壁的房間。
不過即便有人趴在門上竊聽,他們也聽不到任何內容。
因為卡曼和掃羅使用的是手語。
光線從小窗斜著照進來,在圣母的注視下,卡曼和掃羅無聲地交流著。
只是幾個簡單的動作,卡曼已經驗證了掃羅的身份。
“我聽說過您,掃羅兄弟。”卡曼的態度十分尊敬,與面對溫特斯的不耐煩大相徑庭。
“我進入荒原的時候,這里還是赫德人的石堆。”掃羅注視著圣像:“請為我聯系[革新修會]的兄弟。”
“有件事,我必須要告訴您。”卡曼的神情古怪,他清了清嗓子,開口說話,因為接下來的內容無法用手語表達:“[革新修會],已經不復存在了。”
卡曼本以為掃羅會震驚,會痛哭,乃至會情緒崩潰。
可是為奴幾十年的老人仿佛沒有任何感覺,他的聲音很沙啞,甚至有些拗口,卻很平靜:“請問是怎么了?”
卡曼舔了舔嘴唇,左手下意識握住圣徽,他盡可能地放緩語速:“二十五年前,時任教宗庇護五世裁定革新修會為異端修會。”
“革新修會已經被取締。”卡曼甚至不敢直視老人:“革新修會所有離世和在世的修士…全部被施以絕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