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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可能只是下意識地閃躲。
面對體型遠大于自身的巨獸,人的本能反應是避讓。更何況巨獸背上還有一個更加危險的、嚎叫著、殺戮著的人型野獸。
然而個體本能的躲避,轉眼間便導致連隊陣型的瓦解。
躍過壕溝的兇悍甲士舍棄斷矛,拔刀瘋狂砍殺,周圍的民兵扔掉武器,連滾帶爬后退。
“青年兵”原本就是這支軍隊最脆弱的部分。
“壯年兵”至少經歷過[滂沱河之戰]的洗禮,青年兵則是徹頭徹尾的平民,只接受了最簡單的訓練。
青年兵也可以列成看似堅不可摧的戰線,讓弓弩、火槍等遠程武器發揮作用。
但當那一刻真的來臨時,他們沒有直面沖鋒的意志和信念。
“[赫德語]破陣!”特爾敦騎兵狂吼著,趁亂將拒馬和鹿砦推進壕溝,魚貫涌入戰線:“[赫德語]破陣!”
中軍,有人皺眉問:“赫德人在嚎什么?”
“破陣,意思是[擊破敵人的軍陣]。”長年行走荒原的老商人謹慎作答,并補充道:“已經很多年沒聽過…差不多三十年。”
與此同時,悶雷般的戰鼓聲在山下奏響——烤火者的本陣朝著鐵峰郡的中軍壓了上來。
成百上千的特爾敦騎兵緩緩推進,速度很慢很慢,但是強烈的壓迫感卻令鐵峰郡人近乎窒息。
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毫無疑問就是現在。
一頭惡狼已經狠狠咬住溫特斯的左手,可是只要溫特斯敢偏一下視線,另一頭惡狼就會毫不猶豫扯斷他的喉嚨。
之前的漫長對峙仿佛都是在這一刻積蓄勢能。
當黃銅號角吹響,戰爭的所有美好偽裝頃刻間便被撕得粉碎。究極的暴力將如山洪一般轟然爆發,肆無忌憚在大地上橫沖直撞。
眼見左翼危殆,中軍被釘死,指揮部里的所有人都看向蒙塔涅保民官。
哪怕最悲觀的鐵峰郡人也不曾預料到,戰斗才剛剛開始就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
“現在右翼抽調部隊還來得及!”有人按捺不住,冒失地開口。
特爾敦人重兵云集在左翼和中軍。此時此刻,右翼的部隊幾乎是在閑坐。
溫特斯深深看了對方一眼,什么也沒說。
一旁騎著黑馬的男人沉聲訓斥:“閉嘴!多看!動?蠻子就在等著你動!”
雖然談判時黑馬騎者也在場,但他以及他的侍從與鐵峰郡人涇渭分明。剛剛說話的人就是黑馬騎者的侍從之一。
“讓你見笑了。”黑馬騎者回過頭對溫特斯說。
溫特斯注視著左翼的戰況,看不出有任何情緒。
準確來說,他就是沒有任何情緒,而且并非他主觀意愿如此。
溫特斯從來都不是激情澎湃的統帥。阿爾帕德是,安德烈也是,但溫特斯不是。
安德烈會嚴厲地鞭打怯戰者,也會坐在火堆邊上同部下輪流分享一瓶酒,笑著罵著吹噓打趣;阿爾帕德僅僅是踏入戰場,就能夠振奮全軍士氣。
他們熱情如火、閃耀奪目、無所畏懼。士兵視他們為偶像和神明,一邊惡毒咒罵他們,一邊隨他們沖鋒陷陣。
安德烈和阿爾帕德能做到的,溫特斯也能做到,無人可以質疑他的勇氣。
但是他從骨子里就與另外兩人不同。
因而面對鮮血和死亡,他變得沉默而抽離。經歷越多,就越是這樣,如同是自我保護的潛意識將一部分情感徹底封閉。
在溫特斯身旁不遠處,下定決心要寫出一部史詩的高瘦先生[雅科布·格林]一邊渾身戰栗地瞭望戰場,一邊偷偷觀察溫特斯·蒙塔涅的神情,暗自揣度著后者內心世界。
因為民兵訓練程度極為有限,所以鐵峰郡軍各連、營的陣型并非常備軍慣用的“方陣”,而是更接近于古典時代的“橫陣”。
即120人的連隊布置為[15列][8排]的形式,每個營的四個連并列,
總計480人的營展開成[60X8]的陣型,營級橫陣的兩側使用拒馬和柵欄保護。
作戰時所有人面朝同一方向站立,全部行動都跟著軍旗走。
8排縱深對于民兵而言顯然有些單薄,但是溫特斯需要盡可能占據寬度。
因為戰場的總寬度接近一公里,比起正面被突破,被迂回更加致命。
況且臨時征召的民兵也不可能執行古帝國軍團的輪轉戰術,接戰之后只會發生兩種情況:“一擁而上”和“一哄而散”,縱深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內外夾擊之下,最先接敵的[小石鎮第四連]幾乎是一觸即潰。
一路長途跋涉至此的民兵,沒人從一開始就打算逃跑——要逃何必等到現在?
仇恨、權威、欲望…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動機踏入戰場。沒人是“普通”的,每個人的悲歡離合如能整理成文字,都將是一本厚重的史詩。
但是身處戰場的巨型漩渦,他們又是極端的渺小和無力。
先是一點崩潰,然后是連,緊接著是營。
特爾敦騎兵用彎刀和長矛驅趕潰軍逃向相鄰的營,但是他們很快遭遇到第一層阻礙——營與營之間的柵欄和木樁。
左翼,第二道戰線。
目睹地獄降臨人世,猴子和道格掌心發涼、四肢癱軟。
兩條戰線的前方都挖有一道壕溝。
潰兵先是逃向東、西兩側,被柵欄和木樁阻攔。于是逃向后方,又在第二道壕溝邊緣頓足。
接連有慌不擇路的潰兵直接跳進壕溝。
獰笑的蠻人高舉彎刀劈下,站在壕溝前哭喊求救的年輕人的頭骨癟了一塊,瞬間失去力氣。
猴子眼睜睜看著比他還小的孩子的尸體掉進壕溝,心跳也跟著停了一拍。
軍士[魯西榮]面無表情,似乎完全沒有被觸動。他挽開長弓,一箭射進獰笑蠻人的腮幫:“搬開拒馬!”
蠻人墜馬,還沒死透。老軍士開弓搭箭,不知為何轉身射向另一個蠻人。
猴子咽了口唾沫,不敢再看。
挖掘壕溝的時候,連長特意命令每隔二十米留出兩米不挖作為通道,要能容三人、兩馬并行。
通道的入口用拒馬和鹿砦堵著,進入戰線后兩側還有柵欄的約束,直達戰陣的最后方。
輕步兵就是通過它們在戰陣中移動,食物和飲水也是通過它們送到各營。
把守通道的民兵撤掉阻礙物,潰兵終于找到生路,發狂般涌向通道。
一前一后兩條戰線相隔五十米列陣。短短五十米,就是生和死的距離。
蠻人在兩道壕溝之間肆意殺戮,逃得慢的潰兵接連慘死。
通道的入口,人和人互相擠壓,不斷有被壓迫者發出慘叫,不斷有潰兵被擠進壕溝。
人群的后方,蠻人正在揮舞彎刀瘋狂砍殺。
“拿起武器!”猴子聽到連長在咆哮:“沖擊本陣的潰兵格殺勿論!”
他又聽見連長憤怒大罵:“輕兵在哪里?媽的!在哪!”
輕兵慌忙趕過來了,他們站在壕溝后面,竭盡全力射殺敵人。
可是特爾敦人還是源源不斷從缺口涌入第一條戰線,仿佛無窮無盡。
隨著投入的兵力越來越多,特爾敦人拖倒營與營之間的屏障,朝著東西兩側平推。
缺口變成潰瘍,第一條戰線已經搖搖欲墜,第二條戰線同樣軍心動搖。
一舉破陣的特爾敦悍將扔掉鈍刃,接過一把新刀,勒馬四顧。
突然,他狠抽坐騎,徑直沖向第二條戰線的通道。周圍的特爾敦甲士毫不遲疑,緊緊跟上。
披掛胸當的戰馬橫沖直撞,通道入口的潰兵躲閃不及,盡數被推進壕溝。
特爾敦悍將突入第二道壕溝,眼看就要透陣而出,一道黑影挾風聲向他靠近。
猴子看到連長手執一條長的驚人的大槍,大吼著劈向像是從血水里撈出來的蠻子頭目。
特爾敦悍將反應速度遠超常人,身體向后一仰,將將躲開。
拍槍擦著甲葉正中馬鞍,槍桿登時折斷。緊接著戰馬也后腿一彎,悲鳴倒地。
老軍士魯西榮被自己人擋著沒法放箭,急得大罵不止,抓起一塊石頭就砸:“蠢貨!愣著干什么?殺啊!”
其他民兵回過神來,連枷、長棍劈頭蓋臉打過去,長矛胡亂朝著柵欄另一邊戳刺。
特爾敦人的騎矛和彎刀也從柵欄的縫隙反戳回來。
雙方隔著一層柵欄互相殺戮,都用彼此聽不懂的語言狂吼亂叫。
特爾敦騎兵披掛重甲,棍子砸上去、長矛刺上去不疼不癢。
鐵峰郡民兵只有身上的布衣,騎槍一扎就是一個恐怖的血窟窿。
猴子的雙眼因為驚恐而瞪得溜圓,鼻孔也擴張數倍,呼吸激烈到耳膜一鼓一鼓。
到處都是人,猴子根本看不清哪里才是蠻子。他把長矛架在柵欄的橫桿上,拉風箱一般來回亂捅。
腳下踩到什么滑膩膩的東西,猴子一個重心不穩,跌坐在地上。
這時他才看清踩到的是一截腸子,而腸子的另一端連著身旁一個慘嚎的同鄉的腹腔。
“媽!”猴子毫無征兆地嚎啕大哭,支撐他走到這里的貪欲被徹底壓垮。
和虔誠根本不沾邊的猴子一邊嘔吐,一邊拼命劃禮:“救我!救救我!”
“別他媽捅人!”連長拔河似的抓著一桿騎槍與蠻人角力,大吼:“殺馬!捅他們的馬!”
從柵欄上方伸出另一柄彎刀,朝著連長揮下。
猴子的連長好像是忘記了還可以閃躲,他就這樣死死地握著槍桿,眼睜睜看著刀刃落在他僵硬的身體上,將他的左肩剁掉一半。
刀卡在骨頭里,猴子的連長踉蹌著倒地,驚慌的民兵七手八腳將他拖向后方。
猴子的連長猶在凄厲大喊:“捅他們的馬!”
兩道柵欄中間,那特爾敦悍將已經換上另一匹馬。他也在聲嘶力竭地下令:“[赫德語]拔柵欄!拔掉柵欄!”
然而除了身旁的幾個親信,幾乎沒有部眾回應他。
當戰斗進入極度血腥和無序的狀態,身處其中的人類往往會反反復復做同一件事,簡直像著了魔一樣。
放箭的人會不停地放箭、放箭、放箭…
劈砍的人會不停地劈砍、劈砍、劈砍…
戳刺的人會不停地戳刺、戳刺、戳刺…
因為重復做一件事能夠給人帶來安全感。
當人面臨終極的威脅只剩下本能時,哪怕再微弱的安全感也像上癮一樣令人無法擺脫。
這就是所謂的“殺紅了眼”。
人們不會因為殺戮而“紅眼”,他們是太害怕了以至于失去思考能力,只剩下重復殺戮動作的反射動作。
左翼第一條戰線距離徹底崩潰只差一步,但是特爾敦騎兵的勢頭也被遲滯。
從始至終,溫特斯都沒有給兩翼下達任何命令。
這不是使用[擴音術]就能如臂使指掌控的連級戰斗,上萬人的軍隊已經完全展開,通訊難度隨著戰場范圍擴大而陡增。
任何超過兩句話的命令如果沒有提前預置信號,就只能靠人力傳遞。
即便能夠高效通訊,未經訓練的民兵也沒有能力執行復雜的戰術機動。
溫特斯沒有命令給兩翼部隊,因為兩翼的任務早已提前下達:
“堅守”
舍棄機動性,舍棄進攻能力,用塹壕和拒馬把自己包圍起來,擺出鐵桶般的陣勢,打最殘忍的消耗戰。
烤火者可能選擇圍而不攻,分兵斷絕溫特斯的糧道;也可能選擇同溫特斯正面對決。
無論烤火者如何選擇,溫特斯都有相應的預案。
但一次真正的決戰才是溫特斯想要的——恐怕也是烤火者想要的。
在帝國語中,[會戰]一詞派生于[屠殺],僅此一點就足以說明主力會戰的性質。
它是最殘忍地解決方法,也是最直截了當的解決方法。
這場不知道該算作戰爭還是戰役的[鐵峰郡特爾敦之戰]已經帶來太多的折磨。
雙方內心深處都渴望著痛痛快快、真刀真槍地徹底了結一切。
左翼,第一條戰線。
雖然特爾敦部在大荒原之戰損失慘重,但是烤火者真正的家底——汗帳宿衛之兇悍,仍舊遠非鐵峰郡此前見過的任何蠻人能比。
身披重甲的騎兵一連拔掉七道柵欄,在兩條壕溝之間的狹窄戰區輪番往復沖殺,鐵峰郡的民兵幾乎是在失去工事掩護的瞬間就會陷入潰敗。
左翼的前排戰線僅剩最西側的營和最東側的半個營還勉強憑借工事堅守。
甲士沖陣的時候,負責掩護的無甲騎手也在源源不斷涌入壕溝。
不知不覺,兩條壕溝之間的地帶變得越來越擁擠。
腰佩箭筒、頭戴金盔的宿衛首領勒住戰馬,一把扯掉汗淋淋的頭盔,喘著粗氣環顧戰況:
往東打、往西打,都很順利;可是南邊的下一道壕溝卻遲遲奪不下來。
而且這些壕溝就像細口瓶——進得輕松,出不去;
戰鼓還在轟響,宿衛首領愈發不安,疾馳叱罵:“[赫德語]莫要再進了!往南去!去打第二條壕溝!往西去!繞到兩腿人后背!莫要再進了!”
左翼,第二條戰線。
猴子所在的營,戰斗也已經進入白熱化。
那特爾敦悍將又是鞭打、又是生拉硬拽,將還活著的甲士接連帶走。
猴子本以為仗打贏了,但是很快,蠻人帶著套索返回。
特爾敦甲士得到有效的指揮,他們將繩索固定在馬鞍上,用長矛挑著套柵欄和拒馬,一口氣就能拖倒一排。
與之相對應,猴子的連長已經因重傷退出戰斗,猴子所在的壯年兵連隊一盤散沙。
眼見柵欄要被拔光,軍士魯西榮絕望大吼:“和他們拼了!”
言罷,他舉起連枷,主動沖出柵欄。一些被魯西榮的勇敢之舉所鼓舞的民兵也跟著殺了出去。
猴子熱血上涌,他也想勇敢地沖鋒,可腿卻不聽使喚。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猴子才意識到自己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種人。
然后,他看到自己好友正在爬柵欄。
從小到大,猴與犬之間都是猴子出主意、做決定,犬是可靠的跟隨著和執行者。
雖然沒明講過,但在內心深處,猴子實際認為自己是高一等的主導者,而少言寡語的好友是次一等的附屬者。
猴子呆呆注視著自己眼中的附屬品咬著一根斷矛,手腳并用幾下爬上柵欄,旋即一躍而起,兔起鶻落將正在大呼喝令的蠻人頭領撞下馬背。
戰場西側,鐵峰山麓。
安格魯終于看到了約定的赤旗。
“全體上馬!”安格魯拔出馬刀,用盡全力大吼:“向前!向前!!向前!!!”
騎隊不再掩藏行跡,沖鋒曲已經吹響。
騎手先是加速,直到進入樹木稀疏的地帶才開始放開戰馬飛馳。
他們不是騎兵——也從來沒有用“騎兵”稱呼過他們;他們甚至不是真正的騎隊——真正的騎隊被安德烈帶走了。
他們是農夫、是商人、是工匠、是杜薩克、是新近學會騎馬的笨拙騎手、是從沒想過上陣殺敵的普通百姓。
無論他們是什么,此時此刻,他們都緊夾雙腿、俯低身體,發出最恐懼也是最勇敢的吶喊:“向前!向前!!向前!!!”
鐵峰郡最勇敢的人們呼嘯沖下山坡,將攻打左翼的特爾敦人馬攔腰斬斷。
第二條戰線也在同一時間發起反擊,拒馬和柵欄被推入壕溝,壯年兵各營以無序的混戰姿態撲向已經消耗太多體力、被困在兩條壕溝之間的特爾敦騎兵。
但戰斗會這樣結束嗎?
不,眼見鐵峰郡軍的伏兵發動,看到帕拉圖冠軍亮出了他的底牌,烤火者也射出了藏在箭筒里的最后一支箭。
號角震天,戰馬的鐵蹄仿佛要撕裂大地——不是來自于前方,而是來自于背后。
迂回的特爾敦騎兵抵達戰場,特爾敦本陣也隨之發動。馬尾旌旗林立的地方,全身乃至戰馬都披掛著重甲的騎兵終于出擊。
他們的目標不是已經被鮮血澆灌過的鐵峰郡左翼,也不是溫特斯所在的鐵峰郡中軍。
他們的目標,是“靜坐”至今的鐵峰郡右翼。
與此同時,躲藏在北側山崗反斜面的千余名騎手沖下山坡。
這些新來的特爾敦人少有披甲——他們也確實是新來的,而且不是“汗帳精銳”。
他們是之前在西岸被溫特斯擊退的殘兵。
烤火者將所有甲騎都擺在明面上給溫特斯看,卻將這千余名輕騎一直藏到現在。
千余名輕騎也沒有跟著去打鐵峰郡軍右翼,而是直奔鐵峰郡中軍而來。
特爾敦人發起了總攻。
這不是結束,這是結束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