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淡的月亮斜掛在半空,滿天繁星閃耀。
特爾敦人抬著羊皮筏子入水,細細簌簌地劃向東岸。
真正的深夜反而不是潛襲的好時候,萬籟俱寂,白日里微不足道的聲音會被輕易覺察。
因此特爾敦人選擇在天亮前出擊。
流水潺潺,鳥雀盤旋著啼鳴、狼群在荒野嗚咽。特爾敦大營嘈雜的劈砍、敲擊、人馬嘶鳴仍在持續。
就這樣,槳聲融入大自然的背景音,幾乎無法分辨。
不知不覺間羊皮筏子已經漂過河心,大角河東岸一片寧靜。
除了幾只烏鴉,特爾敦人沒發現有任何生靈被他們驚動。
然而就在河堤頂上,還有兩雙眼睛正在注視這一切。
“多少張筏?”塔馬斯趴在河堤頂上,瞇著眼睛辨認數量:“看清楚沒有?”
“連長。”彼得布尼爾趴在連長旁邊,怯生生地回答:“俺是雀蒙眼。”
“雀蒙眼?多吃點下水。”塔馬斯想也不想地說:“我以前晚上也看不清楚,還是跟著血狼吃了一段時間下水雜碎治好的。”
特爾敦人還在岸上時,河堤瞭望塔的哨兵已然察覺到對岸蠻子的異動。
駐守這段河岸的第一連迅速整備出動,眼下就在河堤后面藏著。
幾句話的時間,筏子離河岸越來越近,小矮個彼得額頭上的汗也越來越多。
“連長,蠻子上來了。”彼得口干舌燥、手心發涼,忍不住催促:“您倒是趕緊讓大家伙也上來呀!”
塔馬斯不再盯著面前的河道,轉而望向上游和下游:“別急,等他們上岸再說。”
“等蠻子上岸就晚了。”彼得急得滿頭大汗。
“怎么?”塔馬斯斜了部下一眼:“你想指揮第一連?”
小矮個彼得一下子泄了勁。
“咱們手上就兩桿鉤槍,還是拿來打信號的。蠻子不上岸,你夠得著他?”
彼得蔫蔫地應著:“噢。”
教訓過部下,塔馬斯的注意力又回到敵人身上,他的眉頭越擰越緊:“不對勁,有點不對勁,十張筏子?”
“十張…多還是少?”
“少,太少了。”塔馬斯抓撓著兩鬢的胡須,大惑不解:“十張筏子也想占住河岸?蠻子搞什么名堂?”
“您問我。”小矮個彼得聲若蚊蠅:“我也不知道啊…”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出乎塔馬斯和彼得的意料——蠻子的羊皮筏壓根沒靠岸。
在離河岸還有十幾米遠的地方,羊皮筏上的蠻子幾人合力抬起一樣事物扔進河里。
“這是在干啥?”彼得看不清楚,心里著急。
塔馬斯能看清楚,但是同樣不知所以。
塔馬斯苦苦思索,猛然發現羊皮筏不再順水漂流,一道靈光乍現:“是錨!蠻子在下錨!”
“錨?”彼得恍然大悟,又疑惑地問:“羊皮筏也有錨嗎?”
“現在有了。”塔馬斯的眼神一點點變得嚴峻。
“那咱們怎么辦?連長。”
“再等等,看看蠻子想干什么。”
九張羊皮筏錨定在河道里,一張羊皮筏子朝著河岸漂蕩。
塔馬斯琢磨出一點味來:朝著岸邊來那張羊皮筏應該是哨兵,重點顯然落在河里的九張羊皮筏上。
不能再等了,見對方沒有上岸的意圖,塔馬斯決定主動出擊。
“把馬都牽來。”塔馬斯低聲吩咐彼得:“我帶騎隊先沖,蠻子發現我以后,其他人再動。”
“不行!”小矮個彼得一下子急了:“騎隊就六個人,太危險了!您不能死!您還是大家一起上,安全。”
“用不著。”塔馬斯冷哼:“蠻子不會和我們硬碰硬的。我試試能不能搶在他們逃跑前抓個俘虜問話。”
經過短暫的布置,當夜空透出一點深藍色的時候,塔馬斯率領五名騎手躍出河堤,向著登陸點發起沖鋒。
擂鼓般的馬蹄聲剛一響起,岸上的蠻子立刻撐開羊皮筏,逃之夭夭。
塔馬斯策馬沖擊河里追擊,但是水一沒過馬膝,他的坐騎就不肯再往前走。
眼看著蠻子的羊皮筏劃進深水區,塔馬斯狠狠一拳錘在大腿上。
乘坐另外九張羊皮筏的特爾敦人開弓搭箭,射向岸上的騎手。
一時間,箭矢伴隨著尖嘯聲飛向塔馬斯幾人。
羊皮筏不穩當,特爾敦人都是跪坐著放箭。再加上水面起伏,射術再精也發揮不出來。
但是塔馬斯不打算檢驗運氣,他吹了一聲口哨,帶著部下迅速離開河岸。
當第一連的大部隊抵達河岸,戰況變得有些古怪。
河里的蠻子上不了岸,岸上的一連戰士也下不了河。
雙方隔著十幾米寬的水面“交戰”,反倒是人數占據優勢的鐵峰郡一方隱約吃虧。
因為鐵峰郡步兵團都是“純隊”,按編制是長槍連隊,所以戰士們手上此刻只有長矛和短矛。
反觀特爾敦人一方,雖然“射擊平臺”的穩定性很糟糕,但人人都是弓箭在手。
彼得·布尼爾平端獵豬矛,胡亂叫喊著沖到河岸。
沖鋒過程中彼得手腳冰涼、腦子一片空白,他只是機械地邁腿、落腳、再邁腿、再落腳…
等回過神的時候,他發現自己站在冰冷的河水里,身旁一個戰友也沒有,而十幾米外的蠻子都在朝他射箭。
沒有一絲遲疑,彼得轉身就跑。
逃跑對于他而言幾乎是一種本能,受欺負、忍氣吞聲、逃避…二十三年的人生他都是這樣過來的。
然而這一次他沒能逃掉,因為迎面追上來的戰友擋住了他。
“布尼爾軍士,算我求求您。您下次發發慈悲,沖鋒時慢一點。”有人喘著粗氣發牢騷:“知道您是六百畝,您勇猛、你不怕死,可是您也得等我們跟上您吧?”
前幾日的嘉獎儀式之后,戰士們帶著敬畏、羨慕和嫉妒給彼得·布尼爾軍士起了一個新綽號——。
新綽號不脛而走,不僅傳到其他連隊,還擴散到平民中間。才過去幾天時間,“六百畝”在牛蹄谷就已經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大家都說:“別看布尼爾軍士長得矮,平時也蔫了吧唧,可一打起仗他就會變得像野獸一樣兇狠”。
“閉嘴!”有十夫長呵斥前面說話的戰士:“放尊重點!”
另一名戰士慌慌張張問彼得:“過不去啊!咱們怎么辦?軍士?”
自打能記事以來,這大概是第一次有人問彼得·布尼爾“咱們怎么辦”。
彼得想咽唾沫,卻沒有口水。他嘴唇開合幾次,到最后也沒能發出聲音。
那名驚恐的戰士又問了一遍:“怎么辦?軍士?”
若是論驚慌、害怕的程度,彼得比問他“怎么辦”的戰士還要魂不附體。
赫德人慣用響箭,響箭穿透空氣會發出尖嘯,從身畔掠過時極為恐怖。因這種聲音提醒聽者:死神鐮刀只是偏了一分,下次你不會這樣走運。
彼得跑在最前面,又戴著頭盔。特爾敦人看出他是頭目,亂箭向他攢射。
箭矢挾嘯聲像冰雹一樣打過來,彼得想跑。他想跑回河堤、跑回牛蹄谷、跑回他的那間小窩去。
“您倒是拿主意啊?”那名戰士問了第三遍。
他已經急得快要流眼淚,其他人也眼巴巴看著彼得。
彼得嘴唇哆嗦,費力地發出音節:“撤。”
十夫長和周圍的戰士立刻振臂招呼其他人:“撤!撤退!”
沒有弓弩火槍等遠程武器,站在岸邊就是瞪眼干挨打,照理應該撤退。
然而連長塔馬斯不知去向,無人臨陣指揮,不得軍令又沒有人敢撤退。
進退兩難的時候,一聲“撤退”的呼喊不亞于天降甘霖。戰士們攙扶著傷者,跟隨彼得·布尼爾軍士迅速退回河堤。
見岸上的人退卻,羊皮筏子上的特爾敦人如同打了一場大勝仗。他們拍打胸膛,狂吼怪叫,做出各種不堪入目的動作。
看見蠻子脫褲子朝自己撒尿,一名性格暴躁的十夫長怒不可遏,大罵不止。
“怎么辦?布尼爾軍士?”十夫長紅著眼睛問彼得:“咱們就干看著?”
彼得沒說話,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一支箭上。
那是一支顫抖著的箭,它鋒利的箭頭深深刺入一個人的血肉當中。人因為痛苦發顫,所以箭也跟著顫抖。
彼得的“靈魂”如同那支箭一樣在戰栗。
他意識到有很多個瞬間,只要他多走一步、少走一步,也會有一支箭刺入他的血肉…或許是很多支。
“怎么辦?軍士?”暴怒的十夫長吼著問。
“箭。”彼得的意識茫然一片:“取…取下來。”
“您的意思是優先救治傷者?”另一名年紀稍大的十夫長問。
“對。”彼得麻木地復述:“優先救治傷者。”
年紀稍大的十夫長抬手敬禮,組織擔架隊去了。
“然后怎么辦?”剛才那名十夫長怒氣沖沖問:“蠻子就不管了?”
從來都沒有人問過彼得“怎么辦”,今天這個問題卻一次又一次出現。
‘怎么辦?怎么辦?怎么辦?為啥都問我怎么辦?我哪知道怎么辦?’彼得·布尼爾頭昏腦脹,他突然想到:“我平時都是問誰‘怎么辦’?”
“對了…連長!”彼得如同抓到救命稻草,忙不迭問眾人:“連長在哪?”
“連長好像中了箭!”有人回答:“我看到騎隊跑北邊去了。”
“現在就您最大了。”另一人回答。
“現在就您最大了”,聽到這句話,彼得·布尼爾如同被五雷轟頂。
小矮個彼得膽小懦弱,因為自己也承認自己是懦夫,所以他心安理得地膽小懦弱。
彼得抬起頭,近百道目光迎面而來——所有人都在看著他。
近半雙眼睛直直地看著他,躲無可躲、藏無可藏,無論往哪里看都會同其他人對視。
僅僅是一個瞬間,彼得從膝蓋到胸腔都在戰栗,是實打實的發抖而不是精神層面的戰栗。
他深深低下頭,不敢抬眼看眾人。
“等…等連長。”彼得盯著鞋尖,扯著衣角,某種無形的東西幾乎快要將他壓垮:“等連長回來…”
“您說什么?能大點聲嗎?”有人試探著問。布尼爾軍士說話聲太小,根本沒人能聽清軍士在說什么。
彼得習慣于服從,而“能大點聲嗎”如同命令,他下意識提高音量重復:“等連長回來!”
“是。”一連的十夫長和戰士們齊聲回答。
彼得被嚇了一跳。
對于大家而言,等連長塔馬斯回來就是最穩妥的辦法。
“那咱們就干看著?”暴躁的十夫長指著河面,怒火沖天地問:“您可是六百畝啊!就讓蠻子白白羞辱咱們?羞辱您?”
第一連已經后撤到弓箭難以殺傷的地方,特爾敦人看樣子不打算浪費箭矢。
一部分特爾敦人收起弓箭,似乎在忙著什么;其他特爾敦人則持弓戒備,不時挑釁河堤上的鐵峰郡人,動作很是粗鄙。
“你生氣,我們就不生氣?問題不是沒有家伙什嗎?”另有一名圓臉十夫長按捺不住,出言教訓前者:“不然咱們像蠢驢一樣跑到岸邊,給人當靶子?要我說,還是趕緊派人回牛蹄谷,向保民官大人請求支援。”
“才幾十個蠻子,就找保民官要支援?你不嫌丟人,我他媽還嫌丟人!”
“至少也要討幾桿槍過來!”圓臉十夫長問彼得:“您說呢?軍士。”
“嗯。”彼得·布尼爾下意識點頭。
“好。那我讓人去…嗨,這樣吧。”圓臉十夫長總覺得不放心,干脆一擺手:“軍士,您要是同意的話,我親自去。”
“嗯。”彼得點頭。
圓臉十夫長抬手敬禮,朝著瞭望塔的方向急匆匆地走了——應該是去借馬。
“就算能討到火槍,咱也不會用啊。”另一名灰眼睛十夫長哂笑著說:“你們會用火槍嗎?”
眾人都搖頭。
團里會用火槍的人都被編入火槍手連,即便如此蒙塔涅保民官也沒湊足一個連的火槍手,又補了一些腦子比較靈光的人進去才勉強夠數。
“其實也不用火槍。”灰眼睛的十夫長掂量著長矛,打趣道:“干脆把這玩意擲過去,既能扎死蠻子,咱們回營的時候也能省點力氣。”
“嗯。”彼得點頭。
灰眼睛十夫長被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武器弄丟了可是要吃鞭子的,說笑而已。”
“嗯。”彼得機械地點頭。
灰眼睛十夫長眼珠一轉,微笑里泛起幾分狡黠:“還是留著長矛吧。”
筏子上的特爾敦人發現土堤上的兩腿人再次朝河岸逼近。
為首的紅翎羽緊忙呼喚子弟們戒備。
除了幾人在忙更重要的事情,其余的特爾敦人全數持弓搭箭,等待號令。
天已經朦朧地亮起來,紅翎羽取出一支紅羽箭,斟酌角度射了出去。
箭劃過一道弧線,插在河灘上,紅色的箭羽露在外面。
兩腿人這次沒有奔跑、沖鋒,而是拉成松散的橫隊,緩緩朝著河岸逼近。
最詭異的地方是…他們都沒有拿武器。
‘難不成是來談判的?’紅翎羽不解:‘還是來投降的?’
不管對方是來干什么的,當兩腿人邁過紅箭羽的那一刻,紅翎羽一聲暴喝,挽弓放箭。
其他特爾敦人隨著紅翎羽發動,“錚、錚”的弓弦振聲響成一片,稀疏的箭羽飛向兩腿人松散的橫隊。
兩腿人同樣甩開兩條腿,奔跑起來。
一名個子矮小、戴著鬃毛裝飾的頭盔的兩腿人沖在最前面。
紅翎羽認出此人,急忙呼喚手下攢射之。上次沖鋒就是此人帶頭,顯然是兩腿人的頭目。
然而那矮小兩腿人跑起來就像瘋馬一樣,沒等放出第三輪箭,他已經沖到水邊。
特爾敦部的羊皮筏距離河岸只有十幾米遠,只見那矮個兩腿人奮力甩開臂膀,朝著羊皮筏兇狠擲出一樣事物。
那樣事物如同一道灰色流星掠過水面,紅翎羽躲閃不及,被正中腦門。
先是劇痛,然后鮮血糊住眼睛,紅翎羽失掉平衡,落進河里。
其他兩腿人也趕到河岸,紛紛朝著羊皮筏子掄圓胳膊投擲。還有兩腿人甩著好像是從衣服上撕下的布條,甩到呼呼作響時再投擲。
“石頭,是石頭。”
紅翎羽恍然大悟,這是他沉入河底前最后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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