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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戰機

  一石激起千層浪,驚寒三郡十九州。

  信使星夜兼程趕赴熱沃丹、鏟子港、沃涅郡和白山郡,傳遞最新軍情。

  中鐵峰郡內部,傳令騎兵在各城鎮間頻繁往來,路上的巡防部隊數量也陡增。

  戰爭的封鎖令民眾日益渴望外界消息,因此從牛蹄谷被軍管那日開始,臨時軍令部每天上午都會在鎮廣場張貼公告,通報敵情、戰況、斬獲和陣亡名單。

  在極度壓抑的氣氛中,男人們全靠聽戰情解悶,女人們則焦急地翻檢陣亡名單。

  公告原本沒有名頭,民眾稱之為“戰爭通訊”。

  自戰爭通訊誕生之日起,鎮廣場便總是有人群聚集,不時還能聽到“再念一遍”的請求。

  所有人如饑似渴地“閱讀”著戰爭通訊,看完今天的就眼巴巴等著明天的。

  今天的戰爭通訊比平時張貼得晚,這令早早守候在公告板旁的民眾們十分不滿。

  公告剛一貼上,人群便聚集上來。

  雖然來得晚,但是也更長,往日都是一張半,今日整整三張紙。

  [敵酋親軍去向不明]——第一條就引起眾人的恐慌。

  如同實心炮彈犁進縱隊,人群好似沸騰的水壺一樣炸開鍋。前面的人大呼小叫不止,后邊的人拼命打聽發生了什么。

  經過慎重考慮,溫特斯決定向民眾通報真實敵情。

  因為壞消息就像禿頂,哪怕假發再厚也有露餡那天。與其束手無策坐看流言四起,還不如堂堂正正告知軍民。

  “別吵了!”公告前一位須發皆白的拄杖老人大喝:“告示還沒念完!你們不想聽,我就走!”

  老人是牛蹄谷小有名氣的醫生、紳士,每天熱心腸給不識字的大家伙讀信、念公告,在鎮民間頗有威望。

  聽到老醫生的呵斥,人群逐漸安靜下來。

  老醫生瞇縫起眼睛,瞄著公告板,上半身不自覺有些向后仰。

  “寫的什么呀?老善人?”有急性子按捺不住問。

  鐵峰郡,鏟子港,教堂。

  阿爾法斜靠在長椅上,一字一句地朗誦著:“…若問我們的目標是什么,我可以用一個詞回答,那就是勝利!不惜一切代價去奪取勝利!不懼一切恐怖去奪取勝利!不論前路如何艱險去奪取勝利!因為沒有勝利,就只有滅亡…”

  牛蹄谷的老醫生說得不準確,并非只有這一篇文章是溫特斯·蒙塔涅所寫。

  實際上,《戰爭通訊》的所有字句都是溫特斯斟酌詞句、咬爛不知道多少根羽毛筆寫出來的。

  只是其他通訊都以臨時軍令部的名義發布。唯有這封公開信,溫特斯署上了他的大名。

  這封公開信也是《戰爭通訊》刊登的第一篇帶著“感情”的文章。

  此前的內容都是機械式的戰況通報,沒有情緒也沒有溫度,如同鋼鐵人偶吐出一個個冰冷的數字。

  但這封公開信不同,字里行間中都能感覺到執筆者的慷慨激烈。

  波塔爾鎮長默默聽完全文,問:“就這些嗎?”

  “還有個標題。”阿爾法翻了翻前面幾頁公告,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致鐵峰郡全體軍民書——押韻的本事長進不少,命名能力倒是一如既往貧乏。”

  “致鐵峰郡全體軍民?”波塔爾鎮長察覺到異樣:“那就是所有村鎮都能收到這份公告?”

  “應該是。”阿爾法撣了撣公告:“我們都能收到,其他村鎮當然也能收到。”

  波塔爾鎮長猜得沒錯,這正是第一份發往全鐵峰郡的《戰爭通訊》。

  此前受限于印刷能力,《戰爭通訊》只在牛蹄谷和熱沃丹有限張貼。

  全賴梅森學長想出一個辦法:溫特斯前一晚寫好內容,快馬送往熱沃丹。利用熱沃丹的印刷設備連夜刊印,再發往全郡乃至臨郡。

  波塔爾鎮長咂咂嘴:“除了這幾張告示,叛軍還給我們送來五十匹馬,三百把帶鐵尖的大棒…”

  “那叫刺槌。”阿爾法糾正對方,他笑道:“不過‘帶鐵尖的大棒’這個說法倒也貼切。”

  “好,刺錐…刺槌。”波塔爾的神色有些微妙:“之前管他們要武器,不給。現在又突然這么大方,實在搞不清楚他們想干什么…”

  “之前不給,是因為他可以隨時出兵支援鏟子港。現在給武器、戰馬,就是在告訴我們——鏟子港以后只能靠自己。”阿爾法發出一聲難以覺察的輕嘆:“溫特斯·蒙塔涅要拼命了。”

  深夜。

  溫特斯·蒙塔涅頂盔貫甲,扶劍肅立在大角河岸,一面血紅色的軍旗在他背后獵獵作響。

  不是東岸,而是西岸。

  一座橫跨大角河的浮橋靜靜臥在他面前,數以百計的士兵、戰馬正通過浮橋抵達西岸。

  每個走過浮橋的人,都會向等候在橋頭的軍事保民官敬禮致敬。

  這支船隊已經被溫特斯藏在手里很久很久…

  守鐵峰郡的重點在于守河,守河的重點應該在于守河道,而不是守河岸。

  羊皮筏子的水戰能力可悲,為不致傾覆,特爾敦人乘坐羊皮筏甚至都是跪姿。

  小筏子一撞就翻。大筏子倒是穩當,然而行動不便,最怕縱火船。

  不客氣地說,戈爾德干海盜時那艘槳帆船[好運號]放到大角河都是當之無愧的霸主。

  溫特斯有船嗎?

  沒有,因為鐵峰郡的船都在鏟子港,盡數被鎮長波塔爾扣下。

  但當得知特爾敦部要借暖冬發動第二輪進攻時,他第一時間命薩木金著造木筏、小船。

  海軍在帕拉圖也有大用處——這是第五、第六軍團在冥河之戰的慘痛教訓,他從未忘記。

  可是溫特斯一次也沒用過這支船隊。

  強攻塔爾臺部他刻意使木筏,而閑置小船。

  特爾敦部大隊人馬抵達大角河之后,他在河岸布防,讓出河道。

  特爾敦人采用疲敵戰術,一夜驚擾西岸二十余次,所有人的精神都要快繃斷的時候。幾次“放船入水”的命令就在嘴邊,又被溫特斯咬牙咽了回去。

  這支船隊一直藏到手里,藏得很苦很苦。

  今夜,終于可以拿出來給特爾敦人看一看。

  再次確認那桿青色九馬尾大纛只是在虛張聲勢、烤火者親軍已經動身,溫特斯當即下令鐵峰郡各連隊撤出沿河堡壘,由薩木金的“奮勇大隊”和“成年兵”接替。

  原本由薩木金的“奮勇大隊”負責的牛蹄谷城防,轉由從牛蹄谷臨時征召的“壯年兵”接手。

  通過移花接木的方式,溫特斯挪出一支機動部隊。

  這支部隊的規模并不大,包括他在內共計六百四十七人。

  揀選的標準唯有一條——騎在馬背上不會掉下來。

  從塔爾臺部奪取近千匹赫德馬,各連隊的加急訓練內容便多了一門馬術。

  這支臨時拼湊成的“騎兵團”看起來非常古怪:

  一小部分人用的是帕拉圖人利于拼殺的長蹬馬鞍;

  另一部分人用的是赫德人利于騎射的短蹬馬鞍;

  還有一部分人干脆就沒有馬鞍,僅僅在馬背上綁了一層軟墊,拿簡陋的鐵圈、木圈充當馬鐙。

  這些人里面既有馬背上長大杜薩克,也有趕鴨子上架的步兵團戰士,還有從鎮民、村民中征召來的能騎馬的成年男人。

  安德烈和堂·胡安專斷地帶走騎兵中隊,令鐵峰郡的困境雪上加霜。

  但溫特斯從未有過一句抱怨,樣樣稱心如意、事事順風順水的仗他還沒有打過。

  因陋就簡,一把長矛兩頭磨尖用才是常態。

  沒有戰馬就奪取戰馬,沒有騎兵就訓練騎兵,沒有馬鞍就拿毛毯頂上。

  “騎兵團”已經全員過河,薩木金帶人開始拆除浮橋。

  溫特斯踩著馬鐙,另一只手扶住鞍頭,回過頭注視著男人們或堅毅、或冷靜、或驚懼、或疲倦的面孔。

  沒有花言巧語,他開門見山:“你們都知道了,蠻酋的親軍已經動了起來。他們也許正在向北運動,前去攻打鏟子港、沃涅郡。如果是那樣的話,中鐵峰郡暫時安全。”

  冬季的夜很安靜,連蟲鳴也沒有,只能聽見人和馬的粗重喘息。

  “但特爾敦人更可能往南走,因為越往北去,渡河越難。”溫特斯的冷靜地分析著鐵峰郡的困局:“往南走,從下鐵峰郡渡河,再走陸路繞到牛蹄谷背后——精彩的大迂回。

  到了那個時候,等著我們的將會是前后夾擊。西岸的特爾敦人牽制住我們,迂回到東岸的部隊再像鐵錘一樣把我們砸碎。絞索已經收得越來越緊,我們唯一的生路就是搶先擊破西岸的特爾敦人。

  特爾敦人雖多,卻分散在沿河百里;將雖廣,卻貌合神離、勾心斗角;來勢雖洶洶,然我等亦有一戰之力。”

  “你們有人是新近授田的軍人,有人是世代服役的杜薩克,有人被征召的平民,有人前幾日還是俘虜。以前你們是誰已經不重要,從此刻起,你、我、他,我們都為生存和家園而戰的勇士。”

  溫特斯伸手指向河岸邊的一艘小船:“誰沒有勇氣打這一仗,就坐上小船回東岸——不會有任何追責。因為我也不愿意和這樣的人死在一塊——他竟害怕同我們一起死。”

  此言一出,人群中死一般寂靜,甚至連呼吸聲都逐漸走低。

  曾在鎮公所門外爭吵的高瘦民意代表和矮胖民意代表也在其中,因為兩人會騎馬,所以都作為“壯年兵”被征召。

  聽到可以坐船回去,高瘦民意代表額頭不受控制地沁出汗珠。

  他曾經在大庭廣眾之下嘲笑公告里“斬敵九人、傷敵若干”的“小孩打架”戰報。

  可是輪到他上戰場時,他的心臟里流動的已經不是鮮血,而是液態的恐懼。

  真的意識到自己會死和看著公告里人死,完完全全是兩碼事。

  他想挪動腳步,但是腳跟就像被凍在地上一樣。他也說不清為什么動彈不得,榮譽?尊嚴?不愿被矮胖子瞧笑話?女兒和兒子的笑顏浮現在他腦海,襁褓里的小孫女的哭聲在他耳畔回蕩。

  一只手拉住高瘦代表的肩膀,捏了捏,又松開——竟是矮胖代表。

  矮胖代表同樣面色慘白,但是輕輕對高瘦代表點了點頭。

  高瘦代表眼睛有些濕潤,他也點點頭。二十幾年的老對頭無言中生出某種共情。

  “從今夜起直至世界末日,我們的勇敢將會被永遠銘記。”見無人出列,溫特斯踏鐙上馬:“出發!”

  高大的檀黑駿馬微微地晃了一下,溫特斯穩穩坐在馬鞍上,如同長在上面似的,策馬向北。

  騎手們紛紛上馬緊隨而去。

  “你跟緊我,我照應你。”矮胖代表急急對高瘦代表說。

  說完,他靈巧地把笨重的身軀放上鞍子,仔細整了整上衣的褶子,隨即猛刺馬肋沖了出去。馬刀鞘隨著跑動的節奏擺動,在月光下映著黯淡的光澤。

  高瘦代表擦了擦眼淚,也放馬跟上。

  轟隆的馬蹄聲如同悶雷,根本藏不住。

  騎隊在西岸疾行,東岸的烽火臺、瞭望塔、礅堡依次舉火,既是敬意、也是標識距離。

  溫特斯飛馳在最前方,他的掌旗官海因里希高舉軍旗在后。

  許多剛學會騎馬的人根本不敢直起腰,他們緊緊伏在馬頸上,時而有人從馬背上摔落。

  騎手們不僅要警惕路上的坑洼,還要提防踐踏到落馬同伴。

  一些戰馬上載著兩個人——一個會騎馬的和一個不會騎馬的,馬鞍上還牽著幾匹從馬。

  眾人的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跟上那面旗幟。

  特爾敦人最兇猛時一天一夜間襲擾二十三次,最遠的兩個渡河點相差近六十公里,其中幾次甚至已經將小股輕騎送上岸。

  鐵峰郡的守軍疲于奔命,可與此同時,特爾敦人的營地也被拉扯得零散。

  兵無常勢,對于進攻者而言,戰場自然越寬越好。然而攻守關系一旦調轉,就將暴露出千載難逢、稍縱即逝的戰機。

  溫特斯·蒙塔涅的責任是抓住它。

  對岸瞭望塔上火盆的數量由一個變成兩個。

  “散開!”約定的信號已出現,溫特斯拔出馬刀:“就是這里!”

  翻過山坡,一座小小的特爾敦營地映入眼簾。

  溫特斯縱馬而下。

  騎兵們吶喊著跟上。

  而那些剛學會騎馬的戰士們翻身下馬,抽出武器,邁開僵硬的雙腿,殺向四散奔逃的特爾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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