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號吹奏勝利的旋律,歡呼聲震耳欲聾,人人爭相一睹英雄的尊容。
一千五百余年前,一場盛大的正在柏泰河下游平原上一座恢弘城市內正在舉行。
凱旋式,顧名思義是為慶祝一個人的凱旋。而能夠贏得一場大凱旋式的人,被尊稱為凱旋者。
大凱旋式以游行作為開幕,手腳戴著鐐銬、衣衫襤褸的男女走在最前方,隊列長到望不見盡頭。
他們是俘虜、是戰敗者、是凱旋者的戰利品,他們當中一部分將被處決,剩下的將被變賣為奴隸。
俘虜仇恨又恐懼地看著道路兩旁歡欣鼓舞的人們。
馬車滿載著繳獲的武器、盔甲、異教偶像和金銀珍寶走在俘虜身后。
這些戰利品同樣是凱旋者豐功偉業的明證。
高舉畫板、雕塑和告示牌的旗手走在第三位,驕傲地向所有人講述那些偉大的戰役和凱旋者的輝煌勝利。
身著紅邊白袍、佩戴金鐵指環、斜披紫色綬帶的元老院成員是盛大的游行隊列的第四序列。
即便最有權力的元老,此刻也須徒步行走,向凱旋者致以最高的敬意。
因為在凱旋儀式上,凱旋者僅在眾神之下,高居萬人之上。
大凱旋式即將迎來高潮,凱旋者將要出場。
人們激動到戰栗,所有人都沉醉于近乎癲狂而迷幻的慶典氣氛之中 終于,騎著高頭駿馬、身披赤紅色戰袍的軍事保民官們昂首踏入永恒之城。
他們戴著月桂編成的花冠,這是勝利之人的殊榮。
他們是凱旋者的忠誠部下,為凱旋者前驅開路。
在場之人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喧囂廣場竟安靜到可怕,人們在等待著凱旋者的身影。
安靜只是剎那,沉默立刻被隆隆的輪聲碾碎。
四匹通體雪白無一根雜毛的戰馬牽引著一輛燦爛輝煌的戰車駛入廣場。
一個男人立于戰車之上,象征勝利的桂枝在他的左手,象征權柄的鷹杖在他右手。
歡呼聲如海嘯般響起,狂熱的吶喊從每個人的胸膛里傳出。
這歡呼聲響遏行云、直達九霄,高居圣山的神明也會被驚醒。
但是凱旋者沒有任何表情。
他穿著純紫色的刺繡華袍,其上每一道花紋都由金線縫制,奪目耀眼。
那是王的裝束,此生唯有今日,他可以穿上。
他的臉龐被涂成紅色,主神朱庇特的冠冕戴在他的頭頂。
那是神的桂冠,此生唯有今日,他可以佩戴。
在這為他一人舉辦的神圣慶典上,他同時被授予神性和王權。
此時此刻,凱旋者成為共和國的國王,與萬神并肩。
他盛大輝煌的凱旋式將記錄在中,只要永恒之城存在一日,就將永遠流傳下去。
而這一頭銜終將成為比國王更加尊崇的稱號——皇帝。
一名奴隸則在凱旋者的時刻告誡:“記住!記住!你只是一個凡人,而凡人——終有一死。”
這次輝煌的凱旋式過去一千五百多年以后,在永恒之城以南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座名為熱沃丹的城市也在準備凱旋式。
儀式的主角自然是得勝歸來的溫特斯.蒙塔涅。
按規矩,凱旋式應該請全城市民歡宴。不過溫特斯一貫勤儉節約,所以省了。
按照另一條規矩,凱旋式還應該向全城人贈送禮物。可是溫特斯沒錢,所以也省了。
反正一切鋪張浪費的布置被溫特斯統統裁撤。
但當溫特斯騎著駿馬,昂首邁入熱沃丹時,他的情感與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凱旋者是一致的。
上一次他進入熱沃丹,市民明面逢迎,實則無人認為他能長久在這座城市存在。
而這一次,他堂堂正正擊敗了新墾地軍團的討伐部隊,以征服者的身份走入這座城市,沒人能再質疑他。
溫特斯的要得便是如此。
他要宣示他的勝利,他要告訴所有人:風暴沒能摧垮他,反而令他的根須扎得更深。
如果說在此之前,溫特斯分配新墾地軍團的土地尚有偷竊嫌疑。
那經此一役,鐵峰郡的所有權便通過“征服”的方式轉移到他名下,任由他處置和分配。
溫特斯、安德烈、堂·胡安、梅森以及全體軍官士兵都在享受這一刻。
他們是勝利者,他們有權得到喝彩。
士兵們不僅在享受勝利,也被“勝利”所震撼。
熱沃丹人受到的震撼比士兵更加強烈。
即便在熱衷于征服和慶典的上古帝國,公民一輩子可能也見不到一次凱旋式,更別說是今日生活在新墾地邊陲的熱沃丹人。
看不到盡頭的俘虜隊列、裝滿一輛輛馬車的繳獲軍械、被奪取的精美軍旗、威風凜凜的騎兵…這些東西緊緊抓住熱沃丹人的雙眼。
游行長隊里的每一樣事物都在告訴他們——“勝利!毋庸置疑”。
興奮的情緒會相互傳染。當身處狂熱的漩渦中,一個人將很難再保持理性。
有熱沃丹人忍不住歡呼,歡呼者都是最貧困的市民。
哪怕僅僅是為磨盤稅,他們也盼望血狼取勝。
漸漸的,所有人都開始歡呼喝彩,熱沃丹頓時變成沸騰的海洋。
安娜、凱瑟琳和斯佳麗也在人群之中。
熱沃丹民風保守,因此三位女士都戴著很大的禮帽,用薄薄的面紗遮住五官。
盡管如此,溫特斯還是一眼就在茫茫人海里找到安娜。
二人四目相接,安娜克制地微笑著,輕輕向溫特斯施禮。
溫特斯渴望走進人群,用力擁吻安娜,再在安娜的尖叫聲中把她抱起來,放在馬上帶走。
他也克制地朝著安娜眨了眨眼。
接下來的情景恐怕不會很好看,他其實不希望安娜在場。
“但是你早晚都要見到我的真正面目。”溫特斯悲傷地想,他害怕讓安娜生出失望、畏懼乃至厭惡,他低頭看著自己干干凈凈的雙手:“早晚都要見到的。”
就這樣,溫特斯騎馬走得遠了。
安娜眉心輕蹙,她察覺到愛人微妙的情緒變化,卻不知為什么。
凱瑟琳則完全是人來瘋,大街上的氣氛令她也興高采烈。
興奮至極的凱瑟琳竟一把抱住宿敵斯佳麗,像是要和后者跳舞。
這可把斯佳麗嚇得手足無措,她氣惱又驚恐,再也不顧上禮貌。
“狐貍眼!”斯佳麗拼命推開凱瑟琳:“你要干什么?!”
“游行!凱旋!慶典!”凱瑟琳開心地笑著:“當然是慶祝啊!野丫頭!”
游行隊列一直走到市廣場,熱沃丹人也跟著往廣場聚集。
士兵站著整齊的隊列、俘虜們被圈在一小塊區域,市民有些三三兩兩站在后排,有些拼命往前擠,市廣場轉眼間變得滿滿當當。
直到此時,不少熱沃丹人才猛然想起:除了凱旋式,新駐屯所還準備了行刑臺。
沒有大宴全城的環節,因此凱旋式以獻俘、獻旗作為結束。
溫特斯、安德烈和梅森走上高臺,戰士將繳獲的軍旗一面接一面扔在高臺前。
被敵人視若圣物的軍旗就這樣落進塵土里,每面軍旗至少代表一支百人隊被成建制地消滅。
臺下每丟一面軍旗,戰士們便齊齊大吼一聲,一聲比一聲嘹亮,穿云裂石、直達天穹。
緊接著,俘虜被帶上來。
按傳統,被獻上的俘虜地位越高越好。至少要處決一個,才可以饒恕其他人。
溫特斯沒將沃涅郡僅剩的四名軍官帶過來公開羞辱,所以獻俘禮從簡,俘虜被饒恕性命,然后押走。
獻俘禮和獻旗禮畢,廣場上人們的情緒仍舊高漲。
溫特斯示意夏爾可以進入下一階段。
夏爾點頭,快步離開。
沒過一會,夏爾和海因里希帶人押著一隊囚犯走過來——竟是要馬不停蹄地開公審大會。
不過大多數人并不害怕,反倒更加興奮。
很多熱沃丹人雖然住在城市,實際上日子過得比農夫還辛苦。
他們沒有熱沃丹市民權,只是因為沒有土地,不得不來到城市謀生。
生活疲倦而乏味,圍觀行刑是難得的消遣。
每逢處決犯人,就算沒有德高望重的士紳帶頭,廣場也會熱鬧得像集市一樣。
男女老少都會穿著最好的衣服來觀刑。
女士按習俗必須要表現出憐憫慈悲,所以她們都是捂著眼睛從指縫看。
更別說這次市政委員使出十二分力氣配合溫特斯。
眼看更加刺激的部分要來了,熱沃丹人正高興著,突然發現有些異樣。
“唉?那不是我家鄰居嗎?”有一個人大喊:“泡泡眼?”
“那個…最左邊那個!好像也是我鄰居!”另一個人大喊。
二十個囚犯被押上行刑臺,臺下至少還有近百囚犯。
廣場上的熱沃丹人竭力辨認著,發現這上百囚犯居然也全是熱沃丹人。
里面既有那些游手好閑、不務正業的地痞流氓,也有沒有正經營生、住在貧民窟、靠偷雞摸狗和打零工為生的人。
人們吵吵嚷嚷地議論,有人疑惑,有人說“活該”,還有人大聲抱怨。
“轟!”
“轟!”
“轟!”
接連三聲炮響,廣場的人群頓時安靜。
行刑臺邊上,一個臉上有紅色胎記的男人踢開還在冒煙的二代木炮,示意手下搬走。
“半個月前,熱沃丹曾發生過一場騷亂。”溫特斯走到臺上,直視黑壓壓的人群。
以一對數千的講演,只有溫特斯能辦到,也只有他不怯場。
廣場很大,回聲干擾嚴重。
為確保每個人都能聽清,溫特斯詞句間隔拉得很長:“這些人都曾在那場騷亂中搶劫、縱火,乃至行兇殺人,并且人贓俱獲。
他們都在肩上系著紅繩,所以很多人認為是我的戰士搶劫殺人。所以今天,就按軍法審理他們。”
溫特斯的聲音洪亮沉穩,平靜中蘊含著威嚴和力量,每個人都能聽得清楚。
廣場上鴉雀無聲,他們當中許多人是那場騷亂的受害者。
堂·胡安帶兵攻城那日,城外流民加上城內流氓作亂,許多店鋪被砸搶、房屋被付之一炬,就連熱沃丹大教堂也先被劫掠、后被縱火。
這也是為什么莫里茨中校堅決要求留在熱沃丹止暴平亂。
溫特斯繼續向著廣場上的眾人宣布:“按照帕拉圖軍法,軍事主官擁有全部審理權和裁定權。
作為本郡最高軍事主官,我——溫特斯·蒙塔涅、帕拉圖共和國陸軍上尉、軍事決議會委員,做出如下判決。”
“傷人及盜竊者,鞭刑、勞役抵罪!殺人者,絞!”溫特斯掃視廣場:“即刻執刑!憲兵!送他們上絞架!”
廣場上響起一片驚呼,熱沃丹人有心理準備,但沒想到手段會是這般暴烈。
市政廳挨著廣場,在市政廳二樓的窗邊,凱瑟琳也低低驚呼一聲,下意識望向姐姐。
安娜輕咬朱唇,眼神凝重。
“正義和審判。”凱瑟琳握住姐姐的手,小聲說:“不算殺人。”
一旁的斯佳麗連連點頭。
“我知道,我怎么會不知道呢?”安娜也緊握著妹妹的手,難過地說:“我只是心疼他…他的天性并非如此。”
被一句話判處死刑,有的犯人嚇得當場昏厥,還有犯人大小便失禁、跪地求饒。
更有犯人大聲叫屈:“大人!我不是兵啊!真不是!”
“我們不是兵!不該受軍法!”立刻就有腦子活泛的犯人跟著哀求:“大人!讓熱沃丹法庭審判我們吧!求求您了!”
溫特斯大步走到犯人身旁,他使用擴音術增幅附近空氣的震動,以此放大犯人的聲音。
“你不是兵?”溫特斯問。
“不是,大人,真的不是。”犯人聲淚俱下求饒。
“那你為何在肩上綁紅繩?”
這個犯下縱火、搶劫和強暴罪行并被當場抓獲的犯人喉頭翻動,不敢回答。
不用溫特斯示意,海因里希對著犯人下頜狠狠一肘。
犯人的臼齒都被打得松動,鮮血和口水從他口中噴出來,他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供述:“那天…見大人的軍隊都綁著紅繩…所以我也綁上了…”
犯人的話,都清晰地傳到廣場上眾人的耳中。
犯人身上掛著木牌,寫著他犯了什么罪,所以溫特斯一眼就能知道這是什么樣的人渣。
“你不是兵?”溫特斯問。
“不是!求您發發慈悲!”
“可以把你交給熱沃丹法庭,但我問你什么,你答什么。”
犯人拼命點頭。
“搶劫。”溫特斯沉著臉問:“你是否服罪?”
犯人不說話。
海因里希立刻拖著犯人走向絞繩。
“認!”犯人大喊:“我認!”
“縱火,是否服罪?”
犯人的心防已經徹底崩潰:“認罪!”
“強暴。”
“服罪!都是我干的!”犯人哭喊著。
廣場的人們憤怒至極,縱火和強暴都是一等一的重罪,死法不比絞死痛快。
但是眼見惡性重犯暫時茍且性命,市民們心里都有些犯堵。
溫特斯也不廢話,他直接喝令所有犯人:“你們當中,不是兵,而且認罪的人。向前一步走!不是兵,就交給熱沃丹法庭審理。”
犯人們齊齊向前,還有人走了兩三步。
“可以!把你們交由熱沃丹法庭審判!”
犯人們猛地松一口氣,有幾個犯人大悲大喜,身體癱軟地倒在地上。
“憲兵!”溫特斯下令:“請熱沃丹的法官上來。”
鐵峰郡位于帕拉圖邊疆,常年使用習慣法。成文法很少,且大多與稅收相關。
所以熱沃丹的法官是由有市民權的市民選舉而來,每四年選舉一次,一次選舉三人。
熱沃丹之外的輕罪和民事案件則是由各鎮鎮長和駐鎮官審理。
一位六十多歲的清癯老人顫顫巍巍走上行刑臺。
老人的衣著考究,看得出來家境殷實——否則也不會被選舉為法官。
“海菲茨先生。”溫特斯徑直質問:“你是熱沃丹的三位現任法官之一?”
“是。”老人硬著頭皮回答。
“他們的案件歸你審理。”
“是。”海菲茨法官也有些為難:“熱沃丹法庭很小,恐怕要…要審很久。”
“不必麻煩。”溫特斯瞇起眼睛:“冒充軍人行兇犯罪,按習慣法該如何判?”
海菲茨法官一愣,他猶豫地回答:“應該交由本郡駐屯所審判。”
“請大點聲。”
老法官清了清嗓子:“冒充軍人犯罪!交由本郡駐屯所審判!”
老法官的聲音傳遍廣場每一處角落。
處刑臺上下的犯人自以為得救,眨眼間又跌回萬丈深淵。
“按軍法。”溫特斯冷冷掃過一眾犯人:“傷人犯罪者鞭刑、勞役!殺人縱火者,斬!即可行刑!”
廣場先是安靜,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
絞刑臺上搬來幾塊樹墩,立刻變成為斬首臺。
死刑犯此刻再想要絞刑留下全尸也已經來不及,而那些被判鞭刑和勞役的犯人心中滿是慶幸,慶幸犯下的不是重罪。
哭喊著的死刑犯被硬生生拖到樹墩旁。
紅胎記男人得令,點燃木炮。
炮聲一響,臺上的犯人便身首異處,然后下一批人被拖上去。
“我要做臨終懺悔!大人!發發慈悲!”有死刑犯死命掙扎慘嚎:“我要見神父!給我找個神父來啊!”
“晚了。”溫特斯冷漠下令發炮:“下地獄懺悔去罷!”
又是一聲炮響,又是四名罪犯身首異處。尸體被拖走,下一批罪犯被拖上來。
處刑臺上,血流得到處都是。濃稠的鮮血透過木板縫隙,連成線地滴落到地上。
廣場上的熱沃丹人只感覺口干舌燥、手腳冰涼,他們既覺得痛快,又覺得害怕。
他們哪里見過這種人頭滾滾的殺法?
平日里一次絞刑都夠念叨半年,而如今處刑臺上已經砍下十二顆頭顱,還在繼續拖犯人上去。
軍隊的方陣里,士兵們也在沉默地看著——溫特斯不光是殺給市民看,更是殺給他的戰士看。
市政廳二樓,剛剛還在安慰安娜的凱瑟琳已經暈了過去。
安娜和斯佳麗抱著凱瑟琳,苦笑對視,她們兩人的臉色也同樣慘白。
廣場之上,老普里斯金更是絕望至極——他還是低估了血狼的暴烈。
老普里斯金的長子英年早逝,身后僅留有一子,而他的小兒子又不堪大任。
于是老普里斯金便把希望都寄托在長孫身上,沒想到長孫卻比小兒子更能招禍。
鐵匠紹沙攙扶著老普里斯金,紹沙意外發現老人身體竟是這樣的輕,而且還在不住地顫抖。
第一批犯人斬首的斬首,鞭刑的鞭刑。
溫特斯點頭,第二批犯人被拉了上來。
熱沃丹市民不認識第二批犯人,但是廣場上的士兵們卻是心里一驚,因為他們認識這些人。
第二批犯人是逃兵、怯戰士兵和戰役期間搶劫、奸淫的士兵。
如果第一批犯人是按照溫特斯的意愿隨意處置。
那第二批犯人的處理方式是真正的“公審”。
溫特斯、梅森、海菲茨法官以及一名士兵代表組成臨時法庭。
允許受審士兵自行辯護,允許呈上證據,就像是一次普通的審判。
殺幾個重罪犯只是前菜。
把軍事法庭覆蓋到士兵階層,才是溫特斯在眾目睽睽面前“公審”的真正原因。
軍事法庭不是新鮮玩意,但是只有軍官才有資格被軍事法庭審判。
士兵沒有資格上軍事法庭,士兵違令犯罪的處置完全由軍事主官決定。
戰時,百夫長就可以直接處決士兵;非戰時,大隊長可以直接處決士兵。
沒有審判,沒有成文法可依,輕判、重判全憑軍事主官決定。
溫特斯要整肅軍紀,就得先有軍法。
沒有真正的軍法,就沒有真正的軍紀。
還是像舊帕拉圖陸軍那樣使用約定俗成的習慣軍法——其中許多軍法甚至是從游牧時代傳下來——那就永遠不會有一支新軍隊。
沒有真正的軍法,任憑溫特斯再努力,能得到也不過是一支舊軍隊比較好的形態。
于是乎,這片大陸歷史上第一部成文的軍法在溫特斯·蒙塔涅手上誕生了。
文采最好的巴德不在場,在場的幾名軍官又沒有人文采好。
所以這部軍法被溫特斯簡單直白地命名為,堂·胡安則偷偷叫它。
這部初創軍法嚴格劃分執法權和司法權的界限:
憲兵可以執法,他們可以逮捕士兵、軍官;
但是審判和起訴必須交由軍事法庭;
每個團的軍事主官都同時兼任軍事法庭庭長,法庭的其他成員從軍隊各階層抽調,至少要包括一名士兵;
團級軍事法庭負責審判輕罪,重罪則交由軍團一級的高級軍事法庭審理;
只有極少數情況下,允許軍事主官不經審判直接處決士兵——例如臨陣畏戰、叛變。
連一級的軍事主官必須每月至少向士兵宣讀一次,而卷才是離士兵比較近的軍事紀律,也是溫特斯最初目的。
可以概括為:一切繳獲歸公;輕罪輕刑;偷竊、怯戰、搶劫、強暴等重罪重刑;其他。
關于戰后擄掠的問題,溫特斯考慮過很久。
大部分時候,士兵搶劫是因為他們不搶劫就活不下去——發得糧食不夠、軍餉又長年拖欠。
不搶劫,士兵就要餓死。搶著搶著,就變成了習慣。
而很多將軍樂意見到這類事情發生,因為士兵去搶劫,無形中就減小了補給壓力。
但溫特斯和堂·胡安、梅森討論后一致認為,這項“傳統“還是盡早丟掉的好。
卷則嚴格規定輕刑和重刑的范圍,簡單來說:鞭刑以下都是輕刑,包括最普通的額外體力勞動;重刑只有一樣——絞死。
溫特斯取締了肉刑,因為他認為與其使罪犯變成殘廢,不如保留罪犯的勞動能力。
而此刻在熱沃丹廣場上的公審,就是的第一次實踐。
趁亂搶劫的士兵一個接一個認罪伏法,他們的授田被剝奪,并被判處死刑。
但是鑒于錘堡之戰這些士兵趁亂搶劫時,并沒有成文軍法明確規定“搶劫死刑”。
所以他們罪減一等,降為剝奪授田、五年苦役。
大部分逃兵并不認罪,堅稱他們不是士兵;但是當與他們同一支箭的士兵出庭作證時,狡辯也就沒有意義。
逃兵沒有減罪的余地,絞刑。
這是第一次發揮效力,溫特斯心中不忍,但他仍舊面無表情下達了絞刑命令。
逃兵被一個接一個推下行刑臺邊緣。
溫特斯看著他們的身體自然下落,又猛地被絞索拉住。
他們的頸骨承受不住如此大的沖力,被瞬間扯斷。意識湮滅,只留下一具具尸體隨著絞索輕輕擺蕩。
在溫特斯所知的范圍內,這些尸體屬于有史以來第一次經由審判后處決的逃兵。
從結果來看,無非是個死。但從過程上來看,這些死亡也許意義非凡。
溫特斯在心底深深嘆息,他面向戰士們,向他們第一次宣讀。
士兵們認真地聽著,他們不需要完全聽懂,因為以后還會一次次念給他們聽。
他們只需要知道,這部嚴厲但公正的法典擁有不可侵犯的效力——只要看看那些隨風擺蕩的尸體便好。
熱沃丹市民們也在沉默地聽著。
他們大概是第一次聽到成文的軍事法,大概也是第一次聽到有人會把軍紀規定得如此之“好”。
軍隊不擄掠、不驚擾平民,他們最是樂見其成。但他們不禁懷疑:真得有軍隊能做到法典所說得那樣好嗎?
看到隨風擺蕩的尸體和臺上正在宣讀法典的年輕男人,熱沃丹人心中涌出一絲希望——或許能吧。
初版的第一次完整被公開宣讀,它還不完善、它還有漏洞,但它已經邁出了一小步同時也是一大步。
熱沃丹廣場上安靜極了,一根針落到地上也能聽見聲音。
“為血狼!”前代理百夫長,現鐵峰郡步兵團第一連連長塔馬斯突然漲紅了臉:“山呼三次!”
“wooah!wooah!”塔馬斯大吼著引導。
“Uukhai!”士兵們跟著吶喊。
“wooah!wooah!”其他連長、軍士也隨著塔馬斯拍打胸膛引導眾人。
“Uukhai!!”吶喊聲更加整齊,更加響亮。
“Uukhai!!!”十二個連隊的士兵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嘶吼:“Uukhai!!!”
這是一千五百多年前那位凱旋者也不曾得到過的震天歡呼。
而溫特斯一如千五百年前那位凱旋者,平靜地接受。
“把第三批犯人帶上來。”溫特斯對海因里希說。
事情還沒完,還剩一批人需要收拾。
海因里希得令,押著第三批犯人走出馬車。
攙扶著老普里斯金的紹沙感覺到老人的身體瞬間繃緊。
從馬車里走出來的,都是在熱沃丹有頭有臉的市民,六位市政委員和老普里斯金的孫子赫然在列。
海因里希押著第三批犯人走向刑場。
老普里斯金突然箭步沖向處刑臺,鐵匠紹沙萬萬沒想到老人家一把年紀還能這般矯健,連忙跟上去。
溫特斯也注意到前方的小小騷亂,看到老頭跑過來,他以為是要請愿。
只見老普里斯金從懷里取出一條紫色綬帶,老淚縱橫地大喊:“本人約翰·普里斯金,代表熱沃丹全體市民,愿推舉溫特斯·蒙塔涅上尉為鐵峰郡軍事保民官!”
溫特斯啞然失笑。
然而廣場上情緒正熱烈,老普里斯金提前安排好的人手開始配合著歡呼:“保民官!保民官!”
“保民官!”士兵們也在無意間被引導,開始跟著一聲聲齊呼:“保民官!”
他們其實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在熱烈地吶喊,應該是好事吧?
溫特斯聽得清楚,老普里斯金說得明明是“軍事保民官”,接過到最后廣場上所有人都在一聲聲吶喊“保民官”。
軍事保民官和保民官完全是兩樣東西,溫特斯都不知道從何向廣場上數以千計正在歡呼的人解釋。
連安德烈和梅森學長都在起哄跟著喊。
溫特斯舉手示意安靜,歡呼聲漸漸消失了。
軍事保民官這個稱呼被老普里斯金從故紙堆里翻出來,顯然是有所考慮。
軍事保民官介于軍團長和百夫長之間,既不大也不小,正適合鐵峰郡的部隊規模。
老普里斯金的心思他怎可能不知道?以他的名義推舉溫特斯為軍事保民官,就是要徹底摘掉駐屯所、駐屯官這層外皮,直接向溫特斯效忠。
所圖?無非要換他孫子一條命罷了——可溫特斯從始至終都沒想過要宰了老普里斯金的孫子。
“我…”溫特斯緩緩開口:“我愿同時推舉安德烈亞·切利尼為軍事保民官!”
“保民官!”廣場上的人們歡呼。
“我愿同時推舉理查德·梅森為軍事保民官!”
“保民官!!”
“我愿同時推舉杰拉德的巴德為軍事保民官!”
“保民官!!!”氣氛達到頂點。
“把第三批犯人給我帶上來!”溫特斯一揮手。
老普里斯金的笑容僵在臉上。
十七個熱沃丹士紳戰戰兢兢被帶上處刑臺,臺上的血還沒干涸,踩上去就是一串血腳印。
短短幾步路,他們走得如臨深淵。
“跪下。”溫特斯冷冷開口。
十七人眨眼間統統跪倒,站在血里的就直接跪在血里。
溫特斯抽出佩劍,放在小小普里斯金先生的肩膀上。
老普里斯金眼前發黑,幾近昏厥。
溫特斯不緊不慢地說:“你們與新墾地軍團暗通款曲、傳遞消息,還謀劃攻擊城門,幫我的敵人奪取熱沃丹。”
小普利斯金連話都說不出來,他的體似篩糠、痛哭流涕。
“我尊重忠誠,所以我不責備你們。”溫特斯沒有使用擴音術:“畢竟你們那時候效忠的還是新墾地軍團,而我自領駐屯官,從未要求你們宣誓效忠過。但是從這個角度來說,你們至今仍是我的敵人,我還是要殺你們。”
十七人里有人哭出聲。
“所以我給你們一個機會。”溫特斯面帶微笑:“向我宣誓效忠。”
他從未打算在熱沃丹大開殺戒。殺掉十七個人容易,再想統治熱沃丹可就難了。
小小普利斯金一把抓住溫特斯的佩劍,使勁親吻著發誓,絲毫不在意手掌被利刃割破。
其他人也連滾帶爬過來,紛紛照做。
溫特斯收劍入鞘,從地上拉起小小普里斯金,隨口說道:“機會只有一次。”
小小普利斯金渾身一顫,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拼命點頭。
“不許哭。”溫特斯拍了拍老普利斯金孫兒的肩膀,舉起后者的手,面帶笑容向著廣場上的人群揮舞:“要笑!”
小小普里斯金硬生生把淚水從眼眶里憋了回去。
廣場上的人們聽不到他們在說什么,只看到新任保民官用劍搭在老普里斯金先生的孫子的肩上,又把后者拉起來,朝著廣場揮手。
他們看到小普利斯金先生在笑,笑得開心極了。
“百夫長,干啥呢這是?”處刑臺前方,彼得布尼爾悄悄問塔馬斯。
“什么百夫長?叫連長!”塔馬斯其實也不知道在干啥,他硬撐著回答:“這都看不懂?冊封騎士嘛!”
“保民官!”塔馬斯又猛地吼了一嗓子助興。
他不知道這個詞是什么意思,他還以為是新的戰吼或是歡呼口號。
他這一嗓子下去,他連隊的士兵也跟著喊起來,最后廣場上所有人都跟著喊起來。
一聲接一聲的“保民官”再次響徹云霄。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夏爾跑過來,心疼地說:“哥,看來今天不請大家好好吃一頓是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