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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授田

  曾經的羅納德駐屯部隊——如今的[新編鐵峰郡步兵團],被蒙塔涅指揮官一路帶向熱沃丹西南。

  他們走在鄉間土路上,視線所及皆是荒涼的野地。

  唯有鐵峰孤獨屹立在前方,如同一位友人。

  士兵們不知道要去哪里,這令他們有些忐忑不安。

  投降之后,他們過得還算不錯。沒挨過打,也沒受餓,更沒有任何人被處決。

  于是他們溫順地接受“蒙塔涅駐屯官”的權威,如同羊群換上新的主人。

  又能怎樣呢?無非是換個人發面包罷了。

  溫特斯領著[新鐵團]向鍛爐鄉走了半個小時,才重新看到一些人煙。

  于是隊伍停在一座小山坡前。

  百夫長和軍士在行列間奔跑、斥罵,把隊形變成橫平豎直的模樣。

  溫特斯騎在馬背上,檢閱著他的部隊。

  一千兩百人,一百支箭。說起來不算多,也就是三十乘四十。

  但是也絕不少,如果是一千兩百名戰士,那將是一支不可輕侮的力量。

  整隊完畢,該指揮官說點什么了。

  溫特斯下馬,站在山坡上大家都能看到他的地方。

  “你們當中,沒有土地的人。”溫特斯不需要嘶喊,但是他的話語能很好地傳達給士兵們:“向前一步走。”

  士兵們面面相覷,塔馬斯——如今的百夫長、曾經的十夫長、溫特斯的狼鎮老兵、本汀家的長工——面無表情向前跨出一大步。

  其他人陸續跟著跨出一步。

  “你們當中,為他人耕種過土地的。”溫特斯的聲音在山坡上反射回蕩:“向前一步走。”

  還是塔馬斯和其他百夫長帶頭,士兵們又跨出一步。

  “你們當中,想擁有、耕種自己的土地的人——向前一步走。”

  所有人整齊地向前跨出一步,好像是森林在平移。

  溫特斯沒有排練過,更沒有和舊部串通好,像這種小場面他壓根不需要提前準備。

  新鐵團是他傾注全部心血的部隊,其中的每一名士兵、軍士和百夫長都是他精心挑選出來的。

  他刻意剃掉出身熱沃丹的士兵、刻意排除自耕農家庭的士兵、刻意沒把任何杜薩克老兵調進來。

  新鐵團的一百支箭、一千二百人,全部都是無地農民出身。

  溫特斯對這支部隊的期望,甚至要比對巴德、安德烈和梅森那三支百人隊的期望還要高。

  “坐。”溫特斯擺擺手:“坐下說。全站著,后面的人都被前邊給擋住了。”

  老兵們干脆利落地席地而坐,其他人也陸續坐好。

  “為什么不愿意給別人種地?”溫特斯問。

  沒人回答,意料之中。

  溫特斯指著前排一名士兵:“你,起來,你說。”

  那名矮個士兵不知所措站起來。

  “你叫什么?”

  “彼得。”矮個士兵緊張地回答,他急忙又說道:“彼得·布尼爾…您給起的…”

  溫特斯走到對方身邊,又問一遍:“為什么不愿意給別人種地?”

  彼得咽下一口唾沫,支支吾吾地開口:“當長工只有…只有工錢…”

  彼得說話的聲音很小,但他驚訝地發現,傳進他耳朵的聲音很大。

  他的聲音清晰地傳到每一個人耳中,只是有些不穩,忽高忽低。

  這是菲爾德中校曾經展示出的法術技巧,不是增幅施法者的聲音,而是穩定給外部聲源增幅。

  溫特斯還做不到菲爾德那樣高明,但是也足夠。

  “有工錢不好?”

  彼得垂下頭,盯著鞋尖:“雇工攢不下錢。”

  “雇工為什么攢不下錢?”

  彼得答不上來。

  “我曾見過這樣的事。”溫特斯讓彼得·布尼爾坐下,向著其他士兵說:“一隊雇工保護一支車隊去熱沃丹。這是他們一年之中唯一能攢下的機會,所以他們甘愿冒著生命危險。莊園主信守承諾,在熱沃丹把賞錢和工錢結給了他們。”

  士兵們默默聽著,他們聽到的是他們的切身經歷。

  “你們說,接下來發生了什么?”溫特斯問:“雇工們攢下錢了嗎?”

  還是沒人回答。

  當山坡上變得安靜時,溫特斯平靜地開口:“沒有,一分也沒有。他們把錢在酒和女人身上花得一干二凈。”

  太陽被一片烏云遮住,有一些士兵垂下了頭。

  “這是否該責怪他們?”溫特斯的掃視著人群,目光所到之處人人避開視線:“當然!誰叫他們拿到錢就忍不住花掉?”

  山坡上變得愈發死沉,甚至仿佛能聽到心跳的聲音。

  “但你們須知道!”溫特斯大喝:“這正是莊園主想要的結果!他們明知農民辛苦勞作一年,渴望著哪怕片刻的享樂!卻故意在熱沃丹結清工錢!他們有意地讓事情變成這副模樣,卻責備農民道德低劣!”

  “你們難道沒有經歷過這些事情?你們難道沒想過?”溫特斯追問,他一字一句地告訴士兵們:“莊園主想要的,是奴隸世世代代做奴隸,佃農世世代代做佃農。雇工當一輩子雇工,等到他們老了、沒力氣干活了,就一腳踢開,再雇年輕力壯的。”

  所有士兵都下意識咽下一口唾沫。

  “你,站起來。”溫特斯強硬地把一名前排士兵從地上拉起來:“你來說!你沒有土地,為什么不去開荒?”

  “荒地…荒地是官廳的…要買…”那名士兵驚慌地四下張望求助:“隨便開荒犯法。”

  溫特斯按下回答的士兵,又拉起另外一名士兵:“為什么不去買?”

  “買…買不起。”

  “為什么買不起?”這次是問第三名士兵。

  被問者答不上來。

  “說!為什么買不起?”溫特斯瞪起眼睛。

  被問者還是答不上來。

  “為什么?!”溫特斯問第三遍:“買不起?!”

  “俺們沒錢!”被提問的士兵顫抖著回答。

  “不止是因為你們沒錢。更是因為土地太貴!地價被推得越來越高,就連自耕農也買不起新的土地。只有莊園主,只有他們有錢買地。所以他們的土地越來越多,而其他人只能為他們勞動。”

  “我不會對你們掩蓋我的意圖。”溫特斯看著這些貧苦出身士兵的雙眼:“我起兵造反,就是要砸碎新墾地軍團在這片土地上的不公平統治,再在他們的尸體上建立起一個新的共和國。一個讓大多數人都能活下去的共和國!這就是我的理念,我現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們。”

  山坡上鴉雀無聲。

  “你們現在可能還聽不懂,但是慢慢會明白的。”溫特斯在心底輕嘆,他笑了笑,朗聲道:“我今天帶你們來,不是為給你們講大道理,更不是為給你們講廢話、空話、糞話!我帶你們來,是要讓你們明白我要做的是什么!”

  他在人群中注入一絲不安的情緒和一絲期待。

  “來!”溫特斯大喝:“想擁有自己的土地的人,全都給我站起來!”

  一千兩百名士兵齊齊起身。

  “開步!走!”

  溫特斯躍上馬背,走在最前方。隊列跟在他身后,沿著道路向著坡頂開進。

  當士兵們站在坡頂時,成片的農田出現在他們眼前。

  一半農田還長著荒草,另一半農田的土壤已被翻起,土地因此呈現出兩種不同的顏色:黃綠和深黑。

  許多拉著帶翼板的重犁的挽馬正在田地里艱難邁步,將更多的撂荒農田重新開墾,為越冬作物的種植做準備。

  士兵們渴望地看著山坡下的農田——沒有農民不想要更多的土地。

  “愣著干什么?”溫特斯騎馬在人們面前走過,笑聲豪邁又痛快:“你們每個人——每個!從給我當兵那一刻起,領受二十公頃!只要我還活著,這些土地就是你們的,誰也搶不走!”

  士兵們呆立在原地,因為他們被這個消息砸得頭暈,也是因為他們聽不懂二十公頃是什么意思。

  帕拉圖農民更習慣于用舊制計算土地。

  二十公頃?好像很多?

  “二十公頃!”溫特斯用馬鞭指著下方的農田:“就是兩[芒斯]!十九個邦尼爾!二十萬平方米!”

  芒斯,是土地征稅單位,它的標準是足夠養活一個農民家庭。不是那種三五口的小家庭,而是幾代同堂的二十多人的大家族。

  在新墾地,擁有半個[維爾格特]——即五公頃土地,足以稱為中農。

  兩個芒斯?所有人都下意識咽了一口唾沫。

  給士兵的土地,必須比給流民的多!

  很功利,但這便是現實。

  流民只要干七年活,就能贖買土地當自耕農,那還有誰肯來當兵?

  按巴德的規劃,每名士兵給十公頃,大概一個芒斯。等他們服役期滿,就可以領受這些土地。

  而溫特斯直接拍板——給二十公頃!

  “我是維內塔人,還是你是維內塔人?仗還沒打贏!用不著現在就摳摳索索。”溫特斯反問伙伴們:“杜薩克和農民的區別是什么?”

  “沒區別!”他自問自答:“就是地多!地多,多到他們能自備戰馬武器!地多,多到他們心甘情愿納血稅!”

  “而這個世界上,最能征戰善戰的就是自耕農!不是騎士!更不是市民!”溫特斯不容反駁推動[二十公頃]政令:“就給二十公頃!”

  “走!”溫特斯大手一揮:“下去看看!”

  隊伍開下山坡,朝著山坡下的莊園走去。

  有許多人從地里、房子里跑出來,朝著士兵們奔來。

  “那…那不是我家的婆娘!”有士兵驚喜大喊:“是我家的!”

  “還有我家的!”

  “我家的呢?”

  政令是給每名士兵二十公頃,卻不可能立刻到位。

  更何況士兵都在服役,給他們也是撂荒。

  但溫特斯想讓他們看到真真正正、實實在在的二十公頃。

  所以他把士兵的家屬從流民中篩選出來,帶到鍛爐鄉。

  鍛爐鄉所有莊園的土地,如今都握在溫特斯手里。來源或是租賃、或是贖買、或是威逼利誘。

  接下來很簡單,他把土地發給士兵的家屬們,再把農具、挽馬和種子發下去。

  剩下的事情便不用他操心——農民種地還用得著他來教?

  那些孤苦伶仃的士兵羨慕地看著其他士兵拼命向家人揮舞胳膊。

  他們不敢出聲呼喚,因為軍紀約束著他們。

  “不用拘束著!”溫特斯高聲下令:“給我喊出來!”

  隊伍里先是沉默。

  “珍娜!”突然有士兵呼喊他的妻子。

  一時間,許許多多的名字同時飛向四面八方。

  士兵們的家人也呼喊著他們的名字,有女人捂著臉大哭,有士兵也在偷偷抹眼淚。

  “爹!”塔馬斯沖著天空大喊:“娘!”

  士兵們看著百夫長聲嘶力竭大吼,但是沒幾個人知道,塔馬斯的父親和母親都已經不在人世。

  鐵峰郡步兵團在農田間的土路上重新整隊,士兵的家人注視著他們。

  溫特斯向所有人宣讀《二十公頃法令》。

  這份政令很簡單,參照杜薩克的授田制度,每丁授田二十公頃,每丁一期服役七年;

  立功,縮短服役時間;

  晉升,授予更多的土地;

  戰死,土地直接由家屬繼承;

  畏戰、叛逃、違背軍紀,除本人受刑外,視情節輕重扣除乃至完全剝奪授田。

  隨后,夏爾和海因里希帶人給每名士兵發三枚銀盾和一張契紙。

  “三枚銀盾,是你們的第一期軍餉。紙上,印著完整的《二十公頃法令》。”

  溫特斯緩緩騎馬從隊列前方走過,再次檢閱他的部隊:“從今天開始,你們就是我的兵。只要我還活著,只要我還沒有失敗,這些土地就是你們的,誰也拿不走!”

  鐵峰郡步兵團的士兵們望著蒙塔涅指揮官,每個人的神情都不一樣。

  溫特斯不指望一眨眼就能讓農夫變成戰士,他們還需要錘煉。

  只有經過錘煉,他們才能從鐵坯變成武器。

  溫特斯也不指望靠著“二十公頃”就能立刻贏得士兵們的忠誠。

  只有當士兵們在自己的田地里流下汗水的時候、只有當士兵們扶著犁在田里走過的時候、只有當士兵們親自割下沉甸甸的麥穗的時候。

  他才能真正贏得他們的忠誠。

  溫特斯同樣很清楚,如果他失敗,這一切都會煙消云散。

  必須要豎立敵人,必須把敵人變成像“人”但絕不是“人”的東西。

  這是溫特斯從白獅那里學來的手腕,這是殘酷又現實的馬基雅維利主義。

  “土地,我給你們了。”溫特斯深吸一口氣,凜聲質問:“可如果有人不答應,怎么辦?!”

  “如果有人想把土地再次從你們手里奪走,怎么辦?!”

  “如果有人想把你們再次變成農奴、雇工、佃戶,怎么辦?!”

  “你們答應把土地再次交出去嗎?”

  “不答應!!!”塔馬斯厲聲大吼。

  “只有你不答應是嗎?”溫特斯冷笑:“別人呢?你們都是軟骨頭,活該受欺負?受壓榨?世世代代當長工?”

  “不答應!”士兵們開口。

  “我聽不見。”

  “不答應!!”士兵們喊出聲。

  “我!聽!不!見!”

  “不答應!!!”新生的自耕農們聲嘶力竭地大吼。

  “好。”溫特斯揚起馬鞭:“那就隨我去戰斗!去保衛你們今天得到的一切!要來奪走你們土地的魔鬼,把他們統統殺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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