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心都在揪著。
自蒙塔涅少尉帶人進入山林后,前后連續三批民兵跟著進了山,但從那之后便毫無音訊。
民兵的家人們都聚集到河東村,他們守在林地邊緣焦急地等待消息,而他們能做的也只有等待。
而他們等來的是壞消息,先是昏迷的米切爾鎮長被兒子救回,隨后陸續有民兵從山林中逃出,逃回河東村的民兵幾乎人人帶傷。
在驚魂未定的民兵們的描述中,襲擊他們的是魔鬼的爪牙、山一般高的恐怖人狼、背生尖刺的巨型怪獸…那東西沖入人群,就像掃過雜草的鐮刀一樣收割走靈魂。
一些民兵被目睹到已經死亡,更多的民兵失散在林地中。死者的家人悲慟欲絕,失蹤者的家人忍不住也跟著失聲痛哭。
河東村上下一片悲痛,幸而卡曼神父和瑞德修士聞訊趕來。兩位神職人員安撫死者家屬、帶領傷者家屬祈禱、治療傷者、準備藥物,穩住了眾人心神。
太陽西斜,天色漸黑,河東村的眾人也變得更加焦慮。
就在卡曼、瑞德和村里幾位長老商議是否要再派一批人進入山林救援時,村里一個小孩興奮地跑來報信。
“回來啦!回來啦!”小孩朝著幾位大人無禮地叫喊了幾聲后,就撒腿跑去給其他人報信。
卡曼神父和老托缽修士聞言,立刻趕往村口。
在河東村的西口,兩人正遇上了返回河東村的獵熊隊。
謝爾蓋為蒙塔涅少尉牽著紅鬃,趾高氣昂地走在最前面,神情好似得勝歸來的將軍。紅鬃背上的溫特斯臉上看不出驕傲或喜悅,他的眼中只有深深的倦意。
兩相對比之下,倒顯得謝爾蓋才像是騎著馬那個。
但他們二人都不是這場“勝利游行”的主角,隊伍最后龐大的熊尸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杜薩克們把木頭綁成臨時的爬犁,把巨熊的尸體放在上面,作為戰利品用六匹馬一路拖回河東村。
狼鎮的人們終于有機會一睹食人兇獸的真容。巨熊的體型驚人龐大,成年人站到它身旁宛如孩童,而孩童站到它身邊就像是嬰兒。
巨熊黃棕色的皮毛幾乎被血染成了暗紅色,尸身上滿是可怖的傷口。有幾根長矛和標槍還留在上面——因為刺得太深拔不出來。熊首血肉碎爛、慘不忍睹,沒人知道究竟是什么樣的巨力才能造成這種破壞。
僅僅是看到巨熊尸體上的傷口,所有人就能明白捕熊隊是經過何等苦戰才殺死這頭兇獸。
哪怕已經化作尸體,巨熊的余威仍然讓村民們膽寒。倒是小孩子們毫不害怕,他們繞著熊尸奔跑、打鬧,撿起石子往熊頭上打,直到被家里大人帶走。
杜薩克們拖著熊尸一路在村民的簇擁下抵達了河東村打谷場。
河東村一掃積郁,氣氛宛如慶典,村民們紛紛抬出自家私釀酒和肉食,款待捕殺兇獸的勇士。杜薩克們痛飲甜酒,繪聲繪色地講述各自版本的驚險故事。
溫特斯沒有參加“慶典”,也沒有休息,對于他而言有千頭萬緒的事情要收尾。
目前已經確認有四個民兵在河谷遭遇巨熊后不幸遇難,他們都是各自家庭的頂梁柱、主要勞動力。他們的妻兒老小此刻悲痛欲絕,未來無依無著,如何撫恤?也需要溫特斯拿出辦法。
以及還有許多的傷者,輕傷倒是還好。重傷者即便能幸運活下來,也會失去相當一部分勞動能力,怎么辦?
和這些問題比起來,像是“有一部分民兵在山林中失散后至今未歸需要派人搜救”這種問題都算是零散小事了。
越大的權力就意味著越大的責任,溫特斯深刻地體會到了這句話。
在群島時他只管打仗,其他問題不需要他操心。但在狼鎮,他行使著遠超一名軍官應有的權力,他的責任也更大了。他不僅要為活著的人負責,也要為死去的人做打算。
他可以隨便糊弄過去,反正將來可以一走了之。但溫特斯·蒙塔涅已經逐漸融入了狼鎮派駐軍官的身份中。
雖然他是一個維內塔人,但他發自內心希望能為這個位于帕拉圖西南角的小小鎮子做一點有益的事情,至少不留下一個爛攤子。
“這樣結束了嗎?”夜半驚醒的溫特斯忽然有了一絲不真實感。
游蕩在林間的惡獸被捕殺,狼屯鎮各村的人們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活…或許是這樣。
溫特斯派獵人拉爾夫帶人進山搜救,把失蹤的民兵都找了回來——活的和死的。
巨熊的尸體被老謝爾蓋領著杜薩克們繞狼鎮拖了一圈,帶去各個村子展示,讓杜薩克們大大地露了一回臉。
隨后,各村村民分掉了熊肉。熊皮被謝爾蓋留了下來,老頭恭敬地把滿是戰痕的熊皮交給了溫特斯,溫特斯隨手轉贈給了獵人父子。
謝爾蓋又把熊首送給了米切爾一家,吉拉德很感激老兄弟的好意,但并沒有把巨熊首級當成戰利品展示。倒是皮埃爾嚷嚷著要把熊頭掛在墻上,被米切爾夫人訓斥了一頓才不再作聲。
熊的內臟大部分也被當成肉分掉,唯獨熊膽被老托缽修士瑞德討走,也不知道他拿那苦東西能有什么用。
中間還發生了一個小插曲,兒子不幸死于獸災的老醉鬼羅斯托夫看到其他人分食熊肉時嚎啕大哭,他哭喊著說:“這熊肉里也有我兒子的血肉。”
杜薩村的人們可憐這老鰥夫,便把分到的熊肉都埋了。
倒是獵人拉爾夫的兒子貝爾看到這一幕,不解地問羅斯托夫:“熊吃你兒子,你也吃熊,大荒原的規則不就是這樣嗎?難道不是浪費食物才是最大的不敬?”
溫特斯聽到了這段話,但老淚縱橫的羅斯托夫沒聽清楚。拉爾夫神色大變,慌忙把兒子拽走了。
消息很快傳到了鄰鎮,安德烈聽說食人熊伏誅、狼鎮駐鎮官負傷,立刻借了匹馬趕到狼屯。看到溫特斯依舊活蹦亂跳,他才松了一口氣。
為了能親眼目睹巨熊僅剩的頭顱,切利尼少尉專門拜訪了米切爾家一趟。
看著將近兩人合抱大小的熊首,安德烈咂嘴感嘆道:“好家伙,這得有兩千斤吧?”
“差不多吧,可能要更重一些。”溫特斯隨口答道:“這里沒有能稱出這東西重量的秤。”
“厲害呀!”安德烈羨慕地說:“我做夢都想打一頭這種大家伙。”
“如果你也被這東西撲倒一次,你就不這么想了。”溫特斯想了想,問道:“要不這熊頭給你拉走?米切爾鎮長正發愁怎么處理這東西呢。”
安德烈嗤笑了一聲:“既然不是我打的,那我要這東西有什么意思?”
“對了,你借我的槍被我弄壞了一桿。賠錢給你行嗎?你那邊能平賬嗎?”
“怎么弄壞的?”安德烈的關注點顯然不在錢。
溫特斯平淡地回答:“炸膛了。”
“炸膛了?”安德烈大吃一驚,仔細把溫特斯打量了一遍,確認老同學沒缺哪個零件:“你這命可真夠大的!犯得著這樣給操羊佬拼命嗎?他們可沒拿過我們當自己人!”
溫特斯嘆了口氣,無言以對。
見老同學反應消極,安德烈生氣地說:“我在說真的!你得惜命你知道嗎?我可不想以后跑到這種鬼地方給你掃墓。咱們哥幾個得一起回海藍,少了誰也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
安德烈也是無可奈何,他想到了什么,一拍腦門:“對了,巴德給我捎了口信。”
“說什么了?”聽到巴德的消息,溫特斯精神一振。
“讓你下個月第一周的周日到我那去,到時候他也會過來。這樣我們三個從黑水鎮出發,跟著他去見一位學長。”
“哪位學長?”
“他沒說清楚,我也不知道。就是一句口信,反正跟著去就行了,能見見熟人總是好事。”
“好,我記住了。”
沒有留宿一晚,確認老同學無事后安德烈便直接返回了黑水鎮,順便把借給溫特斯的幾桿火槍也帶了回去。
安德烈離開米切爾家之后,獵戶父子也要離開了。
既然兇獸已經伏誅,拉爾夫就可以帶著兒子返回他們的林間小屋。
拉爾夫的兒子貝爾,小馬倌安格魯以及吉拉德的兒子皮埃爾,這三個半大小子都是十五、六歲的年紀,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經混成了好哥們。
貝爾要離開杜薩村,另外兩個小子都十分不舍。
老獵人帶著兒子來辭別的時候,溫特斯正在鎮公所寫文卷,他招手把小獵人叫到身邊。
小獵人疑惑地走到書桌旁,溫特斯打開抽屜,取出一樣用黑布包著的東西,遞給了小獵人。
是一把匕首,形制照搬自索菲亞的那把匕首,是溫特斯之前找鐵匠米沙定的。
小獵人眼睛一下瞪大了。
“周末的弓箭比賽我取消了,不過想來也是你拿冠軍,這獎品就提前送你了。”溫特斯笑著說。
小獵人用哀求的眼神詢問父親。
“既然是少尉給你的,你就收下吧。”老獵人對兒子點了點頭,又恭謹地看向溫特斯:“謝謝您,大人。”
小獵人歡呼雀躍著跑出鎮公所找東西試刀。
“為什么這么著急回去呢?”溫特斯注視著小獵人跑遠,對老獵人說:“我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我也有這種感覺,大人。”老獵人緩緩說:“所以我得盡快回去。”
“那好,有什么情況隨時來找我。”
老獵人行了一禮,轉身離開了鎮公所。
似乎一切真的都結束了。
惡熊伏誅,農夫們晚上睡覺不用再提心吊膽,獵戶父子回到林間小屋,鄉間的生活回到了正軌上,獸災造成的風波似乎真的結束了。
最后剩下的問題,就是要如何撫恤死者和傷者。
擊殺巨熊后的第五天下午,米切爾鎮長、蒙塔涅駐鎮官和卡曼神父在鎮公所開了一次嚴肅的會議,商議該如何撫恤死傷者。
雖然心懷警惕,但溫特斯也不得不承認圣職人員在村民中的巨大影響力。比起絞架,農夫們總是更害怕地獄;比起得救,世間的一切誘惑也顯得微不足道。
宗教幾乎深入到了這個社會的方方面面,占絕對少數的施法者們也無力改變這一現實。
老托缽修士曾對溫特斯說過:一個縣官、一個軍官、一個神官,這三個角色掌握著狼屯這個小地方的全部權力。從繳稅到徭役,從地上到入土,什么都能管。
如果鎮長、駐鎮官和教堂司鐸齊心協力要在狼屯做一件事,那這件事就一定能辦成。
所以雖然對神棍也來插手公務非常不爽,但是為了確保事情不出紕漏,溫特斯最后還是捏著鼻子認了。
在和米切爾鎮長、卡曼神父商議過后,三人一致同意不光要給死亡及落下殘疾的民兵一次性的撫恤金,還要長久地為他們提供幫助。
溫特斯知道自己不會在此久留,所以他必須得借用鎮長和教會的力量把這個撫恤方式維持下去。
為了方便理解,他使用了農夫們最容易聽懂的說法:因捕熊失去勞動力的家庭,土地將參照過往的貴族土地由全村負責耕種,直至該家庭子女成年。
這套制度簡單來說就是犧牲民兵家里的土地,在耕種時會優先使用公共犁具,在收獲時優先由其他村民負責收割,且每個農民每年都要去到那些地里去干幾天的活。
農民們對這些東西再熟悉不過了,實際上各村的“公地”至今也在這樣運作。
這套制度顯然有很多弊病和漏洞,但既然幾百年來貴族們都能將其維持好,溫特斯覺得吉拉德和卡曼維持個十幾年也不成問題。
“這件事以后就拜托兩位了。”確定了傷亡者的撫恤方案后,溫特斯起身真誠地向米切爾鎮長和卡曼神父行了一禮。
卡曼神父微笑著點了點頭。
吉拉德覺得有些奇怪,但也好言安慰少尉道:“放心吧,獵熊民兵是為了大家而死,鄉親們會把他們的家人照顧好的。”
溫特斯剛想說些什么,一陣狂風暴雨般的敲門聲打斷了他。
小獵人貝爾正在瘋狂地拍打著鎮公所大門,他一路跑到鎮公所,渾身像是被從水里撈出來一樣。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