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出窗外后,溫特斯敏捷地爬上了房頂。
主權戰爭時期,莫里茨少校現在居住的這片城區被用來安置從聯省[山前地公爵領]逃到維內塔的貴族家庭。
那個時候聯省民兵已經公開豎起了反旗,但叛亂之火沒有燒到維內塔,名義上海藍城、百花城等自治城市依然是皇室的直屬領地。
嗅覺敏銳的維內塔商人發現了機遇:哪怕成了難民,貴族們也想要更體面的住房。
于是他們在這片城區興建起這種成排的石質房屋。
腦洞大開的商人們把這些房屋砌成兩層,而且一棟緊挨著一棟,一堵墻由兩棟房屋共用。這種雙層加并肩的設計既節省了材料,又最大限度地利用了地皮。
雖然挨在一起的房屋不是很體面,但至少它們有屋頂、有四面墻、還是石頭的,最重要是它們的價格比獨棟的石質房屋要低的多。
最終這個點子大獲成功,逃難貴族們爭先恐后掏出了他們從聯省帶出的僅有的金幣。聯排的石房如雨后春筍出現在這片街區,一些囊中羞澀的貴族們甚至開始自己雇人興建這種樣式的屋子。
本威家那片城區里的建筑也使用了同樣的設計理念。只不過貴族難民們多少還有點錢,所以用了石材。而逃難的平民們身無分文,所以碼頭工人們的居住區主要使用木材。
房屋連在一起,房頂就連在一起。雖然后來的住戶多少對自家房頂進行了改建,但并不能對身手敏捷的溫特斯造成阻礙。
此時此刻的溫特斯宛如一只黑貓,踩著無聲的步伐穿行在屋頂。兩名巡夜人提著燈在街上走過,卻沒注意到屋頂上正有一個黑影躍過兩排房屋間的間隔。
很快,溫特斯就穿過了橫穿整個城區,到達了自己的目的地。
這是一棟在這個城區隨處可見的房子,樣式尋常。一樓門窗緊閉,二樓的窗中透出幾點微光,普通人家的模樣,看不出有什么特別。
溫特斯借著月光核對了一下這棟房屋和周圍房屋的特征,確認自己沒找錯后,從槍套中抽出簧輪槍,在引火處撒上火藥,將打火石扳下扣在了摩擦盤上。
這把槍現在已經可以擊發。
和普通的簧輪槍不同——亨利三世的槍匠不愧是御用槍匠——這把火槍多了一個巧妙的設計:引火孔上有一個和扳機聯動小蓋子。
只有扣下扳機,這個蓋子才會開啟,槍管內的火藥才會被點燃,極大降低了走火的風險。
此刻的溫特斯只能相信這個設計是有效的,他把這支隨時可以打響的簧輪槍插回了槍套里。
這把槍是他最后的手段,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他不想使用這把“大嗓門”的武器。
——割——
時間回到兩天前,溫特斯跟著安托尼奧從議會大廳回家的時候。
“追上去,弄清楚他是什么人。如果只是乞丐就給他點錢。讓他不要再靠近咱們家。”安托尼奧指著小乞丐的背影說。
溫特斯點了點頭,驅策強運追了上去。
沒跑出多遠,小乞丐就被溫特斯追上。溫特斯攔在他的面前,小乞丐也沒在掉頭跑,而是停下了腳步呆呆看著溫特斯。
“你跑什么?”溫特斯下了馬,扶著劍柄走近了小乞丐,厲聲喝問道。
卻沒想到這個小乞丐鼻頭一酸,嚎啕大哭著抱住了溫特斯:“哥,求求你救救我大哥…”
溫特斯原本下意識想躲開,但聽到這個聲音后卻僵在了原地,任由小乞丐抱上自己。這個男孩雖然開始進入了變聲期,但這個聲音溫特斯不會聽錯。
溫特斯拿出手絹給小乞丐擦了擦臉:“你是本威的弟弟?你是老三?”
小乞丐點了點頭。
“你哥怎么了,你慢慢說…”溫特斯把本威的三弟拉到了背街沒有行人的地方。
在陸軍幼年學校讀書時,溫特斯經常去找本威玩。本威努托是長子,下面有好幾個弟弟妹妹。那時候的溫特斯和本威只有眼前的本威三弟這樣大,本威的弟弟們就喜歡跟在兩個大孩子后面當尾巴,本威的二弟三弟都管溫特斯叫“哥”。
“昨天晚上蒙塔人來找我們了…”本威的三弟抽噎著,連說帶使用手勢和溫特斯講述了發生了什么。這個孩子雖然年紀不大,邊哭邊說斷斷續續的。但是思路和條理清晰,溫特斯很就聽明白發生了什么。
昨天晚上,一伙人闖進了本威躲藏的農舍。經過一番搏斗之后綁走了本威和本威的二弟,并且痛打了房子的主人一頓。
本威的三弟和房子主人的兒子住在一起,房子主人謊稱本威的三弟是自己的兒子,他才逃過一劫。
“然后呢?”溫特斯盡可能控制住自己的呼吸,他腦子里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大喊:蒙塔人是跟著你找到了本威!
原本已經止住了眼淚的本威三弟突然又忍不住大哭:“然后我二哥就死了。”
綁走本威的一伙人迅速坐上馬車離開了農莊,本威的三弟立刻追了出去,跟上了這伙人。
沒想到兩輛馬車沒走多遠,突然停下了一會,然后又繼續走。
本威的三弟跑到了馬車停下的位置,找到的是自己二哥還溫熱的尸體。尸體肚子以下的衣服已經被鮮血完全浸透了。
記憶中本威的二弟的樣子開始浮現,那是個圓臉的憨厚孩子,有些笨笨的,但特別聽本威和溫特斯的話。就算被母親拿著棍子抽,那個傻小子也從來沒有出賣過本威和溫特斯。
那個孩子死了?那個傻笑著跟在自己后面的孩子死了?
溫特斯突然覺得精神有些恍惚。
本威的三弟擦干了眼淚,繼續說之后的事情:“然后…然后我沒有辦法,只好把二哥藏在路邊的溝里…繼續去追那些蒙塔人。”
那天晚上,本威的三弟一路悄悄跟在馬車后面進了城,眼看著那伙人把本威拖進了一棟房子里。
溫特斯大致明白了事情的經過,他感覺自己的腦門上開始出汗,呼吸不受控制地變得急促。但他在心中不停地告誡自己:“著急沒有任何用”,當務之急是要弄清楚情況,還有一些疑點必須要搞清楚。
“夏爾,你不要著急,我有幾個問題要問你。”溫特斯盡可能冷靜地問:“你怎么知道綁走本威的是蒙塔人?”
“口音,他們都是蒙塔人口音。”本威的三弟想也不想地回答。
“你去找你大哥的同伴…就是你大哥的那些碼頭工友,或是去找過治安官了嗎?”
本威的三弟的眼眶又濕潤了,他啜泣著說:“沒用的,治安官不會管我們的,蒙塔人買通了治安官。我哥哥的那些工友們被蒙塔人打死了好幾個人,治安官卻根本就不露面,我們不是維內塔人,治安官根本不會管我們…”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和塔尼里亞聯合會的戰爭上,蒙塔人選了個好時機。
“你是說碼頭上工作的瓦恩人和蒙塔人又發生了械斗,瓦恩人沒打贏,是嗎?”溫特斯察覺到了一些信息。
“昨天白天蒙塔人襲擊了我哥的那伙人,把帶頭的人都殺了。我去找了他們,可他們已經下跪服軟,不敢去救我哥。就是他們告訴了蒙塔人我們藏著的地方!”本威三弟抓著溫特斯胳膊大哭著說:“我…我實在是沒有辦法了,不然不會找到這里來…溫特斯,求求你了,求求你救救我哥。你救我哥出來,我的命以后都是你的!”
“不要哭!男兒流血不流淚。”溫特斯拿起手絹給夏爾擦干擦眼淚:“他們把你哥抓到哪里去了你記得嗎?”
“我守了一夜,等到了太陽出來抄下了那間房子的地址。”本威的三弟連忙翻開衣服,從貼身衣服上撕下來一塊布,交給了溫特斯。
這塊布上用血寫著一個地址。
“這個地址確定沒錯?”
“沒錯!”
“有其他人知道你來找我嗎?”
“沒有!我沒和任何人說。”
“帶走你哥的有多少人?”
“十幾個。”
“你哥現在還在那里嗎?”
本威的三弟哭著搖頭說:“昨天晚上我在外面守了一晚上,他們沒把我哥帶出來。今天白天我去找我哥的那伙人,沒法盯著他們…求你快去救我哥,拖得越久,他們越有可能把我哥弄到別的地方去…”
已經沒有別的需要問了,溫特斯抓住夏爾的雙肩,問道:“你家其他人被你哥哥送到親戚家去了,你知道他們在哪嗎?”
“知道。”本威的三弟擦干了眼淚,點了點頭。
溫特斯取出了自己的施法者徽記,放進了夏爾手心,又拿出了身上所有的錢,嚴肅認真地對夏爾說:“你哥的事情交給我,你現在去找你家其他人。拿著這個徽記,去陸軍軍官俱樂部找巴德準尉,杰拉德的巴德。告訴他是我讓你去找他,但不要告訴他你哥的事情。讓他弄一匹馬送你去找你家人。聽懂了嗎?”
本威的三弟還想說什么,但看到溫特斯眼神,把話咽了下去,重重的點了點頭。
“重復一遍。”
本威的三弟重復了一遍溫特斯的話。
“你哥還活著,我會救他出來。你哥死了,我會替他報仇。你去找你家人,不要告訴任何人你來見過我,去吧。”
——割——
時間回到現在。
確認了陽臺的木門里沒有透出燈光后,溫特斯抓著女墻和鐵柵欄,輕輕落到了這棟房子背街面的陽臺上。
雖然盡可能降低了落地高度,但畢竟他也是體重正常的成年男人,還是發出了一點落地聲。
他屏住呼吸,拔出匕首,靠在墻上,側耳傾聽。
還好,門后只能聽到鼾聲,并沒有人注意到這聲異響。
溫特斯今天晚上獨自行動,沒有找任何幫手。雖然他確信巴德會毫不猶豫地幫自己,安德烈可能也會幫忙。但他沒有請求任何人的幫助,也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的計劃。
本威努托是溫特斯的好友,他救過溫特斯性命。但巴德和安德烈不認識他,所以溫特斯不想把其他人牽扯進來。
從幼年學校到軍官學院,十年的軍校生活把溫特斯·蒙塔涅錘煉成了一個“守序者”。
他可以去找治安官,但他知道找治安官會是什么下場:蒙塔人會提前得到消息,在本威脖子上劃一刀,再把他埋在城外某處土坑里;他可以向安托尼奧求助,讓憲兵搜查這里,但這樣會暴露珂莎和伊麗莎白,讓她們陷入危險。
所以溫特斯決定自己動手解決問題。
用菲爾德中校教過他的辦法,溫特斯把匕首的薄刃探進了門縫中,撥開了門閂。
昨天和今天兩天,溫特斯仔細偵察了這間房屋,并且蹲守了很長時間。這棟房子沒有看起來中那么簡單,本威的三弟說十幾個人綁走了本威,實際上溫特斯數出了至少二十二張不同的面孔進入了這棟房子后沒有離開。
一棟房子肯定住不下這么多人,唯一的解釋只能是隔壁的房子也是這伙蒙塔人所有。他們打通了墻壁,把兩棟房子變成了一棟房子。甚至可能不止兩棟房子。
他有兩個計劃:如果對方轉移本威,就中途截殺;如果本威沒被弄走,就執行原定計劃,也就是現在他在做的事情。
使用光亮術發出黯淡微光,溫特斯數出了三個人正躺在地鋪上睡覺。
他無聲走到一個人身邊,看清對方的要害后,毫不猶豫把匕首插進了對方的脖子。刺向脖頸的瞬間,溫特斯用膝蓋壓住了對方胸口,左手捂住了對方的口鼻。
睡夢中的蒙塔人因劇烈疼痛而驚醒,但喉頭遭遇重創、口鼻又被捂死,發不出聲,只能胡亂揮舞著手臂。
但是溫特斯不為所動,繼續用力拖割,拖割人體的過程有一種異樣的阻尼感。鋒利的匕首切開了肌腱、氣管和血管,在對方脖子上留下了一個可怕的切口。這個蒙塔人很快就失去了力氣,再也不動彈了。
在對方掙扎時,溫特斯莫名其妙想起了莫里茨少校的那番話。他想:按少校的說法,就算將來有一天我因為這件事被絞死也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你不會有復仇的快意,你的存在已經徹底湮滅。
在戰場上殺死敵人和不經審判殺死一個公民不一樣。維內塔不是法外之地,維內塔有秩序和法律,國家壟斷了剝奪生命的權力。無論法律實際上執行的如何,但謀殺都是板上釘釘的一等重罪。
但溫特斯今晚的目的不是營救本威,溫特斯要徹底幫本威解決問題。消滅肉體也許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但能解決大部分問題。
溫特斯可以使用飛矢術將鋼錐打進對方的眉心,對方連痛苦都不會有,干凈利落、還不必濺上血。
但他沒有莫里茨那樣高深的動能魔法造詣。如果是莫里茨少校,他可以大搖大擺從大門走進來把房子里的人一個一個全釘死,他只需要擔心有人逃跑。溫特斯還沒有這個本事,他必須為后面的敵人節省自己的魔力。
他繼續如法炮制,處理了房間里的另外兩個人。
“三個。”溫特斯在心里默數:“至少還有十九個。”
——割——
在隔壁房子一樓的一個房間里,被一桶涼水澆到頭上,本威努托從昏迷中醒來。
他的左眼發出陣陣刺痛,被鮮血糊住沒法睜開。自從被帶到這里之后,他就被繩子牢牢捆在椅子上,飽受毒打。
本威努托費力地抬起了頭,借著油燈昏暗的燈光,他看清了眼前的人。
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虛弱地說:“我還是那句話,大疤的死跟我沒有任何關系。如果是我殺了他,我絕對不會否認。但不是我殺了他,你也別想強迫我承認。”
“其實無所謂。你認,多活幾天后被絞死。你不認,就在這里被打死。”本威邊上的男人回答道,他拿起杯子送到本威嘴邊:“來,喝點水吧。”
這個男人瘦小白凈,頭上的棕發稀稀疏疏,一副沒經歷過體力勞動的模樣,不像是碼頭工人。
本威卻不肯喝,把頭扭到一邊問:“那你們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
“因為他們不敢。他們可以一群人亂棍把人誤殺,但沒有看著你的眼睛處死你的勇氣。你不承認殺了巴爾[大疤],他們就不知道該拿你怎么辦,只能把你關著等著你自己死。”文弱男人解釋道,他拿起水杯自己喝了一大口:“你不喝是怕有毒嗎?這只是水而已,你看我也喝了。”
“你又是什么人?”
文弱男人把杯子放到一邊,似乎站累了,拖來一把椅子坐在本威的面前:“我是巴爾的兒子。”
本威沉默了一小會,說:“不管你信不信,你父親的死和我沒關系。”
“我都說了,是不是你干得都無所謂。巴爾死了,實際上是一件好事。你的死也一樣是一件好事。這些都是必然要流的血。”
“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本威困惑地搖了搖頭。
文弱男人一只手支著下巴說:“你能明白。你家在碼頭那么多年,早年什么樣你最清楚不過。無序的競爭、暴力的搶活,結果人人都吃不飽飯。我們三伙人占住碼頭后,第一次建立了規矩,大家的日子才好過一些。但相互之間還是明爭暗斗,不知又流了多少血,碼頭上每年都要多幾個寡婦,多幾家乞丐。”
“所以呢?”
“不需要分成三伙,海藍港的碼頭上只有一伙人就夠了。我不是要把你們和帕拉圖人趕出碼頭,我要把你們變成我的人。只有三伙變成一伙,才能真正消滅內耗。我會像鐵匠行會那樣建立搬運工人行會,當搬運工人是一個整體時,我們就有了話語權…”
本威打斷了對方:“等等…你說什么?你會?蒙塔人現在聽你的。”
“是的。”文弱男人點了點頭:“現在只是蒙塔人,馬上就是所有碼頭工人。”
“要是瓦恩人和帕拉圖人不想聽你的又如何?”本威冷笑著問。
“所以要有一些能夠使用武力的人,他們的作用就是讓所有人聽我的話。”文弱男人輕輕回答。
本威努托不屑地說:“所以打手們是你的軍事貴族,還沒綠豆大的碼頭上你還想當皇帝嗎?”
文弱男人瞳孔擴散,激動說:“你不明白,本威努托,這是為了所有碼頭工人的利益!你見過有五十歲的碼頭工人嗎?沒有!不是死了就是被熬垮了身體。碼頭工人是拿命在換錢,換來的錢卻越來越少!十年來,糧食的價格漲了兩成,碼頭工人的工錢卻幾乎沒變化。因為貨幣含銀量的下降,實際上還跌了一成。沒有一個聲音,就永遠沒有議價權!碼頭不缺工人,它會把我們所有人嚼碎吸干血肉,只吐出碎渣!”
這一段激昂的演講似乎透支了文弱男人的體力,他胸膛一起一伏,喘著粗氣。
本威努托被搶白地啞口無言,等了一會才又問:“你也不是碼頭工人吧?”
“我不是,但我和你一樣出生在一個碼頭工人的家庭,見到過碼頭工人的苦難。”文弱男人咬著牙回答。
“那你把你的雄心壯志和你的‘軍事貴族們’說過嗎?”
文弱男人搖了搖頭:“他們還不理解,現在驅使他們的是仇恨,他們只是想要為了巴爾報仇,還有些人是為了搶地盤。我會一步步引導他們,他們最終會理解的,所有人最后都會理解的。”
本威笑著問:“那你和我說這些有什么用?”
文弱男人垂下眼睛,看著本威的腳邊,柔聲回答:“因為你快死了,我想讓你死個明白,讓你知道你不是白死。”
突然,文弱男人背后的木門被一把推開。還沒等文弱男人回頭,只見一道寒芒閃過,文弱男人的身體突然僵直。
下一秒,剛剛還在滔滔不絕的文弱男人無力地從椅子上滑下來,倒在了地上。有個東西擊穿了他的后腦,從他的嘴里透出了一個尖頭來。
一個滿身是血的蒙面黑衣人緊接著走進了房間。
一切發生的太突然,還沒等驚逢驟變的本威喊出聲來,蒙面黑衣人沖過來捂住了他的嘴:“別喊,是我。”
聽到蒙面黑衣人熟悉的聲音,本威努托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被捂住的嘴里含混地發出了一個聲音:“溫特斯?”
蒙面黑衣人點了點頭,松開了手,立即開始檢查整個房間,確認房間里沒有其他活人之后,快步走回了本威身邊。
“是我,你還在這里,太好了!我還以為他們把你轉移走了…”溫特斯解開了蒙在臉上的黑布,露出了自己的面龐。溫特斯眼睛的周圍全是濺上的血,眼睛以下的部分卻干干凈凈,顯得極為詭異。
初見時的驚喜從溫特斯的臉上消退,憤怒和悲傷出現在他的臉上:“他們把你怎么了,把你的眼睛怎么了?”
“什么?什么怎么?”本威沒明白溫特斯在說什么。
“先別管那么多了。”溫特斯拔出匕首,利落地割斷了本威四肢和身上的繩索。
重獲自由的本威扶著椅子想站起來,卻手腳發軟地跌坐了回去。被捆了將近三天多,本威的四肢太長時間沒有通血,現在根本使不出力氣來。
現在只有眼睛能動的本威驚訝地看著溫特斯一只手抓著文弱男人的頭發,另一只手拿著匕首,給這具尸體又抹了一遍脖子。
然后把手伸到尸體嘴里不知道在干什么。好像花了很大的力氣,才從尸體的嘴里取出了一個一指長、尖頭的物體。
溫特斯在文弱男人的衣服上把他取出來的血淋淋的東西擦干凈,插回了胸前的皮帶。本威這才看明白,皮帶上插著整整一排三棱鋼錐,其中有幾個位置是空的。
忙完了這一套的溫特斯拔出簧輪槍塞到本威手里:“要是有別人進來你就開槍,不用射擊桿,槍口指著對方扣這個小杠桿就行。”
說完,就提著匕首往屋外走。
“你這是要干嘛去?”本文努托連忙問道。
“他是二十,至少還有兩個。”溫特斯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間,還帶上了門。
本威癱坐在椅子上,雙手拿著溫特斯給的怪模怪樣的槍械指著門口,大腦一片空白,一切轉折的太突然他根本沒有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
四肢逐漸地恢復了力氣,胳膊重新聽使喚的本威第一時間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很疼。
不是做夢。
又打了一下。
一樣疼。
確定不是做夢。
本威努托拿起文弱男人放在桌子上水杯,把里面剩下的水一飲而盡。干渴已久的喉嚨重新被濕潤,他不由自主地看向那個給他水喂喝的文弱男人。
文弱男人的尸體側著頭趴在地上,一灘鮮血以他的喉部為起點,面積不斷擴大。這個年輕而瘦弱的大男孩原本蒼白的臉變得更加蒼白,沾滿了鮮血和灰塵攪拌成的泥漿。無論他曾經有什么理想,都隨著他的生命結束而結束了。
本威蹲在他身邊,伸手輕輕闔上了那雙已經散瞳的眼睛,然后握住了對方的手,默默為他念頌主禱文。
門又被打開了,這次不是剛才溫特斯進來時那樣迅速而無聲地推開門,而是猛地被人用肩膀撞開。
本威努托立刻重新握住了槍,指向門的方向,進來的人卻是溫特斯。
“二十五!都解決了,快跟我走。”溫特斯喘著粗氣說:“你這是干嘛呢?“
見進來的人是溫特斯,本威重新握住文弱男人的手,繼續念念有詞。
溫特斯急了:“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搞宗教儀式?“
本威卻堅持從頭為這個文弱年輕人念完全部主禱文后才起身一瘸一拐地跟著溫特斯往外走。
“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本威問。
剛離開關著他的小房間,本威就看到走廊里有一具尸體趴在血泊中。
“夏爾來找我了。”
“夏爾現在在哪,你知道我二弟現在怎么樣了嗎?”本威連忙問。
“夏爾到你媽媽那里去了。”溫特斯艱難的開口道:“萊內…死了。”
本威眼前發黑,只感覺天旋地轉,差點跌坐在地上。
溫特斯緊忙扶住本威,無言地握了握本威的胳膊。
本威深吸一口氣,打起精神來,說:“你快走吧,這里的事情我扛。”
“這里你不用管。你跟我走,有個地方能把你藏起來。”
確認街上沒人后,溫特斯領著本威離開這個蒙塔人的據點。本威一瘸一拐地走不快,溫特斯拿回了槍插回槍套里,干脆把本威扛了起來。
他就這樣扛著本威一路跑到了附近的洋涌河邊上才把本威放下來,兩個人找了個緩坡下到了河道里,一路走到一個排水管道前。
一個身著粗布修士袍的禿頭男人已經在這里等了很久,看到溫特斯過來,瘸子不滿地說:“怎么耽誤這么久?”
“路上有點麻煩,多謝你這次幫忙。”
“別XX說這些廢話了。”瘸子不耐煩道,然后對著本威一招手:“你跟我走。”
然后他就一瘸一拐地走進了排水暗渠。
“蒙塔人可能會繼續報復你,蒙塔人不報復你治安官也要找你。你跟著他去,沒人能找到你,先養好傷再說。”溫特斯對著本威說,他又把一袋錢塞到了本威手里。
本威本想拒絕這袋錢,但最終還是拿在了手里,他拉著溫特斯胳膊,眼含熱淚吐出了短短一句話:“謝謝…”
“你和我還用得著說這些話嗎?”溫特斯給了本威一個熊抱。
“那你怎么辦?那里…”本威又不放心地問。
“放心吧,除了你之外沒有活人看到我出現在那里,過了今晚我就要去打仗了,那個時候就更是誰也找不到我了!”溫特斯大笑著回答,他又有些低沉地說:“如果萬一我們家兩個男人都沒回來…你幫我照看點我家人。”
“一定。”本威使勁攥了下溫特斯的手,跟在瘸子后面走進了暗渠,兩個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在了黑暗中。
溫特斯蒙上了面,返回了蒙塔人的據點,他還有幾枚鋼錐打進了蒙塔人身上倉促間沒拔下來,得回去取出來。
——割——
“學長?少校?”
睡夢中的莫里茨隱約聽到有人在叫他,然后他坐上了船,左右搖蕩。
終于,當抬頭想看看是誰在叫他的時候,他醒了過來。
溫特斯的臉出現在他面前。
“我睡著了?我睡了多久?”剛醒來的莫里茨少校茫然無措的問。
“沒睡多久,咱們兩個一直喝,喝著喝著我發現你睡著了,就把你叫起來了。”
“哦…現在是什么時候了?”莫里茨少校腦殼里面劇痛,他整個人有一種宿醉的感覺。
“不知道,很晚了,您一直拉著我喝酒,不讓我走。”溫特斯苦笑著回答:“現在實在是太晚了,我真的得回家了。”
“抱歉…抱歉…菲爾德呢?”
“也睡著了。”
“把他叫醒吧,他要是夜不歸宿他夫人可受不了。”莫里茨扶著額頭說,他用力嗅了嗅:“你身上什么味道?”
“什么味道?你忘了你剛才把酒撒我身上了?”溫特斯指著自己衣服上還濕著的地方。他在叫醒莫里茨少校前特意在身上倒了半瓶酒,掩蓋可能殘留的血腥味。
“真是抱歉…我實在是喝的太多了。”莫里茨少校兩只手揉著太陽穴,歉意地說。
菲爾德和溫特斯離開莫里茨少校的寓所時,莫里茨的房東夫人親自送他們兩位出門。
兩人走了一段路后,半醉半醒的菲爾德騎在馬上,指著天空問:“那邊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溫特斯的語氣很疑惑。
“天上,你看。”菲爾德打了個哈欠:“哪里著火了嗎?”
溫特斯也跟著打了個哈欠:“不知道,反正不關我們事。”
菲爾德笑道:“也是…子彈不認人,你千萬要小心,等這仗打完,我請你在金港喝酒。”
溫特斯也笑呵呵地回答:“那我可要喝好的,可別再灌我今天這種便宜貨了。”
兩人大笑著騎馬離開了這片城區。
——割——
珂莎把耳朵貼在門上,回頭對安托尼奧說:“上樓梯了,上樓梯了。”
安托尼奧把目光從手中的書挪開,看了看妻子,嘆了口氣。
“回房間了。”珂莎走回了床上,對安托尼奧埋怨道:“你說這孩子是去哪里了?怎么這么晚才回家?也不和我說一聲。”
“這哪里算晚?”安托尼奧看著書,輕飄飄地說:“孩子已經長大成人了,應該有自己的夜生活。我像溫特斯這個歲數,夜不歸宿都很平常,你就別亂操心了。”
珂莎怒不可遏地轉過身,使勁錘了安托尼奧兩下。
“行了,回來了,你也安心睡覺吧。”安托尼奧收起書,吹熄了燈。
黑暗中,安托尼奧從背后抱住了珂莎,握住了妻子的手:“等我和溫特斯離開海藍后,你和伊麗莎白就先去喬凡尼家住吧。家里男人都走了,不安全。”
珂莎只是回答:“你們走之后,我會點兩盞長明燈。在你和孩子回家之前,我都會每天為你們祈禱。”
安托尼奧無聲地捏了捏妻子的手。
房間中響起了珂莎的低低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