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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不速之客

  這起小風波讓家里的氣氛變得有些沉重,屋檐下再也沒有了歡聲笑語。家里的幾位仆人也敏銳的感受到了氣氛的變化,連瑪麗塔嬤嬤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

  晚飯后天色入黑的時候,安托尼奧把溫特斯領進了書房,說是有東西要交給他。

  原本溫特斯以為安托尼奧只是找個借口把自己叫上躲避珂莎,可是安托尼奧卻真的找出了一個箱子,連著打開三層套娃式的木匣,取出了一柄佩劍遞給了溫特斯。

  “您這把劍也太…”絞盡腦汁想了半天,溫特斯也沒有想出什么褒義的形容詞:“…低俗了吧?”

  這把佩劍的形制是典型的單手儀仗劍,形制有點像迅捷劍,但是更短、更輕。但這把劍的重點不在于劍身,而在于劍柄和劍鞘。

  儀仗劍因為裝飾目的必然追求華麗,但華麗也有不同的檔次。莫里茨少校的儀仗劍就是有品位的華麗,而現在溫特斯手里這把儀仗劍就是典型的低俗華麗。

  這把劍上的全部金屬,除了劍條本身的鋼之外,只有黃金。不光整個護手是金的,連劍鞘的外殼都是金的。

  劍鞘和劍柄末端還鑲嵌著溫特斯不認識的寶石,不過既然是能鑲在黃金上的寶石,價值絕對比黃金更高。

  整把劍毫不遮掩宣示著一種暴發戶的審美觀,劍鞘比劍身還貴,堪稱堆料的集大成者,登峰造極的買櫝還珠。

  “什么低俗?時代風氣如此。”安托尼奧老臉一紅:“儀仗劍,就是得奢侈華麗。我年輕的時候,大家都恨不得把全部身家穿戴在身上。拿一把素劍出門,別人都會笑話你。你以為現在就不是這樣了嗎?收好,這把劍以后就是你的了。”

  溫特斯想象了一下自己戴著這柄劍的樣子,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連忙把這柄劍放回了桌子上,拒絕道:“掛著這把黃金劍也太羞恥了,這不是在明著告訴別人‘我是樣子貨’嗎?我還不如干脆在腰上別一根金條。您都不好意思佩戴這把劍,我怎么可能好意思拿著這把劍出門?”

  “嘴上客氣點。”安托尼奧敲了一下溫特斯的頭:“這是你父親的儀仗劍,他送給了我,我今天再把這柄劍給你。這是傳承,把它收好。”

  “那只能說明您兩位的審美都有問題。”溫特斯拔出佩劍試了試劍條的韌性,劍條被彎曲成大弧度后回彈到原狀,依然筆直:“劍條倒是很好。”

  “當然,這是鋼堡頂好的劍條。”

  男人們之間的相處很少有情感交流,哪怕是父子。但是被伊麗莎白的情緒所感染,溫特斯現在也變得有些感性。

  他收好儀仗劍,低著頭,第一次說出了自己的真實想法:“其實我不在乎親生父母是誰,我不認識他們,他們也沒有見過我。對我而言,珂莎就是我的母親,而您就是我的父親,我會像兒子一樣侍奉您,保護艾拉。”

  安托尼奧也動了感情,攬過溫特斯肩膀,低聲說:“傻小子你說什么呢?你長大成人對我和珂莎而言就已經足夠了。你當然是珂莎和我的孩子。一直都是,以后也是。”

  敲門聲打斷了兩個男子漢之間罕見的溫情時刻。

  “先生,有輛馬車停在門外,車上的人要見您,但是卻不肯說自己是誰。”瑪麗塔嬤嬤的聲音穿過書房門傳了進來。

  “是我約好的客人,請他從后門進來,直接到書房。”安托尼奧朗聲回答。

  瑪麗塔嬤嬤應了一聲,轉身走開了。

  “有客人嗎?那我回避一下。”溫特斯問。

  “你既要回避,也要旁聽。”安托尼奧拉開了書房角落的一道暗門:“來的人肯定希望你回避,但我想讓你聽聽來者要說什么。”

  暗門背后是一道旋轉樓梯,直通樓上主臥室,全家人都知道這個“秘密通道”。但是暗門做的很精致,邊緣隱藏在墻壁輪廓線中,根本看不出有門縫。

  溫特斯會意,躲進了門后。透過隱藏在架子里的觀察孔注視著書房。

  一主一仆兩個身著黑色斗篷的人,在瑪麗塔嬤嬤的引導下走進了安托尼奧的書房,走在后面的仆人提著一個精致的木箱。

  當房間里只剩下三個人時,帶著仆人來的黑袍人才摘下了他的兜帽。

  看到兜帽下的那張臉,暗門后的溫特斯險些驚呼出聲。溫特斯不僅認得此人是誰,而且絕對不會看錯,因為此人給溫特斯留下的印象實在太過深刻。

  奢華的戰船、精銳的忠嗣軍,還有傳說中的鷹騎士…數日前,在還沒有被燒毀的海東港,溫特斯和安德烈苦等幾個小時就是為了迎接此人。

  納爾齊亞伯爵——背誓者亨利三世的掌璽大臣和全權特使——悄悄來到了維內塔陸軍少將塞爾維亞蒂的府邸。

  雖然主權戰爭已經結束了二十六年,但帝國中還有許多人將塞納斯聯盟視為南方叛軍。維內塔陸軍實權人物私會皇帝的寵臣,光是簡單的一句話就足夠引起無限的聯想。

  但安托尼奧對于來者的身份卻并不感到吃驚。連禮貌性的問候也沒有,他只是沖著對方點了點頭,隨手一指書桌前的椅子,淡淡地說:“請坐。”

  明明遭到了冷遇,納爾齊亞伯爵卻并不生氣,臉上反而掛上了幾分討好的笑容:“陛下命我帶來他最真摯的問候。”

  安托尼奧干笑了兩聲,卻沒有搭話。

  納爾齊亞伯爵卻殷勤地從仆人手中接過那個精致的木箱,恭恭敬敬擺在安托尼奧的書桌上:“這是陛下送給您和尊夫人的禮物。”

  可是安托尼奧連看都不看一眼,靠在椅背上不耐煩道:“如果你是來這里替他送禮問好,東西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不然有什么話請直說。

  “替陛下送來禮物的確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陛下并不是想從您這得到什么,只是想和老友問個好。”納爾齊亞伯爵笑著說,但他話鋒一轉:“當然也有別的事情…”

  “有話直說。”

  “我來向您傳遞陛下的態度…當然,傳遞態度,并不是給您指示。”納爾齊亞伯爵客氣地說。

  “說!”

  “我方…即陛下以及代表他權威的政府,不希望看到維內塔和塔尼里亞爆發戰爭。”納爾齊亞溫言道。

  安托尼奧冷笑了一聲:“可惜他說了不算。”

  “您誤會了,陛下無意將自己的意志施加給南方…諸國,只是要我轉述一些事實。”納爾齊亞的態度依然是彬彬有禮:“一個新的軍閥已經統一了大部分諾曼諸部,并得到了塔塔爾人的效忠。帝國不會坐視一個新的蠻族政權出現在身邊,我們的北方軍會發動一次主動攻勢,解決這個隱患。”

  原本很不耐煩的安托尼奧陷入了沉思,而納爾齊亞默默等著。

  過了一會,安托尼奧開口問道:“你們計劃什么時候開戰?”

  “四天前。”納爾齊亞伯爵微笑著回答:“戰爭已經打響,按照計劃,四天前北境軍就已經從白山要塞出發。再過一些日子,消息就應該能傳到這里。”

  “你們倒是防微杜漸。”

  “這也沒辦法,初起火時不去全力撲滅,下場難道不就在眼前嗎?”納爾齊亞面帶笑意指了指周圍:“這都是南方的諸位給我們上的課。”

  安托尼奧也笑了:“和我說這些干什么?”

  “閣下,您肯定能明白我在說什么。”納爾齊亞伯爵娓娓而談:“帝國和貴聯盟商業往來密切,哪里價高商販就把貨運到哪里。我們對諾曼蠻人的戰爭已經推高了大宗物資的價格,如果此時維內塔和塔尼里亞開戰,軍需物資的價格會被推到天價。

  這塊大陸上的軍需物資不足以同時支撐兩場戰爭,我們兩方爭購軍資,只是便宜了商賈。以現在的價位,貴方絕無可能采買到足夠的物資。況且維內塔無法自給自足,硝石、硫磺全靠進口,更別想著能靠貿易禁運保障供給。”

  納爾齊亞停頓了一會,繼續拋出更重的砝碼:“況且,當征討諾曼蠻人的戰爭牽扯了陛下大部分精力時,南方的力量平衡就會被打破,難免會有些人蠢蠢欲動…”

  安托尼奧冷哼一聲,打斷了對方的話,反問道:“你為什么要和我說這些?”

  “有人想知道您的態度。”

  “我沒有態度,執政委員會的態度就是我的態度。”

  “不,您的態度很重要。”納爾齊亞的語氣十分堅定:“維內塔軍方中理智尚存的人唯您馬首是瞻,您的態度非常重要。”

  “誰說的?”

  “我說的。”一直默默站在納爾齊亞身后的仆人走上前來,掀開了自己的兜帽。

  溫特斯不認識這個人,這次卻輪到安托尼奧大吃一驚。

  安托尼奧猛地站了起來,低聲驚疑道:“國務秘書閣下?”

  維內塔共和國的最高頭銜是執政官,而使用國務秘書這個官職的只有聯省共和國。聯省國務秘書,地位等同于維內塔執政官。

  聽到安托尼奧的話,溫特斯也被嚇了一跳。

  “沒錯,是我。我以聯省共和國國務秘書的身份,請求您的幫助。”萊昂內爾國務秘書走上前幾步,真誠地對安托尼奧說。

  此時此刻,皇帝的寵臣、聯省共和國的國家元首和維內塔的將軍,三個絕不應該出現在同一場合的人,卻同時出現在安托尼奧的書房之中。

  當然,還得再算上正在暗門后偷聽的一名陸軍準尉。

  “這是怎么回事?”安托尼奧看向了納爾齊亞伯爵。

  “是我請求納爾齊亞閣下幫助我來這里,如果不是納爾齊亞閣下的保護,我根本到不了海藍城。”聯省國務秘書萊昂內爾語速飛快地解釋:“圭土城那邊我也安排妥當,沒人知道我來了海藍城。”

  萊昂內爾現在神色焦急,完全看不出身為聯省共和國首席公務員的氣度。

  “那您有到底是為什么大費周章來海藍?”

  “原因很復雜,我長話短說。”萊昂內爾身體傾向安托尼奧說道:“我現在已經壓制不住聯省陸軍的少壯派了。只要你們出兵塔尼里亞,聯省陸軍就會以此為借口對維內塔出兵。”

  “理由?”

  國務秘書都快急死了:“那群瘋狗要什么理由?聯省陸軍一直想要讓聯盟變成一個真正的國家,你難道不清楚這一點嗎?而且借口還不是一找一大把?諸共和國的外交權上交聯盟政府,維內塔根本就沒有宣戰權!你們已經違反了主權憲章!”

  “請等等。”納爾齊亞伯爵好整以暇地說道:“根據我對貴聯盟的了解,各加盟國是否擁有宣戰權是一個有爭議的事項,主權憲章并沒有詳細規定…”

  “有爭議就夠了!”萊昂內爾粗暴地打斷了對方。

  納爾齊亞伯爵微笑著一攤手,換了個更舒服的坐姿。

  國務秘書飛速的補充道:“還有,塔尼里亞現在也分成了幾股勢力,其中一伙和聯省陸軍走得很近。如果你們出兵后,塔尼里亞群島直接成了聯省第八個省你們怎么辦?維內塔執政委員會能忍得下嗎?那時候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安托尼奧皺著眉頭說:“大塞納斯國家最早是內德元帥的想法,聯省陸軍的確繼承了這個理念,但不至于喪心病狂要為此和維內塔大打出手。”

  “幼稚!你難道不知道聯省陸軍是什么樣嗎?國中之國!聯省陸軍里確實有理性派,但維內塔和聯省的摩擦越嚴重,理性派的聲音就越微弱,主戰派的話語權就越大。所以維內塔要給我們這些理性派一些轉圜的空間,如果維內塔和塔尼里亞開戰,聯省陸軍中理性的聲音將會蕩然無存。”萊昂內爾激動地說。

  “可是您和我說這些有什么意義呢?維內塔陸軍和聯省陸軍不一樣,維內塔陸軍的統帥權在執政官手中。您應該去找德貝拉執政官。”

  “這就是最大的問題!聯省的主戰派在軍隊,可你們維內塔的主戰派是在政府!聯省有人想要把聯盟變成集權國家,你們維內塔難道就沒有想分裂聯盟、讓維內塔共和國從聯盟中獨立出去的人嗎?”萊昂納爾拿出了國務秘書的口才,滔滔不絕道:“我們兩國內部都有人想要靠內戰解決問題,而且更危險的是,他們都覺得自己勝算很大!”

  一旁的納爾齊亞伯爵又不緊不慢地插嘴道:“我覺得國務秘書閣下說的很對。實際上,如果沒有陛下給你們的軍事壓力,貴聯盟內部恐怕早就大打出手了。而現在我們被北面的諾曼人牽扯住,在某些人看來正是好時機。”

  安托尼奧干脆地問萊昂內爾:“國務秘書閣下,您來找我究竟是何意?”

  “避免內戰!”萊昂內爾斬釘截鐵地回答。

  “這個恐怕我無能為力。”

  “你能。”

  “我如何能?”

  萊昂內爾語出驚人:“最好的辦法就是你發動兵變,解除德貝拉執政官的權力,解散議會,成立臨時軍政府。你的軍團是海藍城附近唯一一支部隊,沒有任何人能阻攔你。”

  安托尼奧拍案而起:“您在說什么瘋話!”

  “還有第二個辦法。”萊昂內爾滿眼血絲,情緒癲狂地說:“由維內塔出兵清洗聯省陸軍,改編聯省陸軍架構,把統帥權拿回聯省國會。有我支持你們,陸軍里的主戰派掀不起什么風浪,可以一次性把他們全宰了!以絕后患。”

  “越說越離譜!這不就是內戰?”

  “長痛不如短痛,大內戰不如小內戰,今天流一點血總比將來血流成河好!”

  安托尼奧抓住國務秘書的胳膊往外走:“請您離開這里,我不想再聽到這些瘋話,我當您今天沒來過。”

  然而誰也沒想到,萊昂內爾國務秘書這個比安托尼奧還要高大的男人突然失聲痛哭。連一直在看戲的納爾齊亞伯爵都目瞪口呆,更不要說安托尼奧還有暗門后的溫特斯了。

  “我沒有辦法了!你懂嗎?我是沒有辦法了!我眼睜睜看著諸共和國要被血海淹沒,卻沒有任何辦法!塞納斯聯盟要完了!聯省共和國也要完了!你們維內塔也要完了!如果還有別的辦法我為什么要向這個偽帝的狗腿子求助!”歇斯底里的萊昂內爾伸手指向納爾齊亞伯爵:“我藏在船艙里從圭土城偷渡到海藍來見德貝拉,就是因為在維內塔還有最后一絲希望。可是晚了,海東港被燒之后就晚了!完了!全完了!”

  這位聯省共和國首席公務員無力地跪在地上,捂著臉痛哭流涕。

  暗門后一直看著這一切的溫特斯突然覺得他特別可憐,但又覺得他是個瘋子。

  “塞爾維亞蒂先生,書房里怎么了?”珂莎的聲音從書房門口傳來,看來剛才那番動靜把她給驚動了。

  “沒什么。”安托尼奧答道:“讓仆人們都回家,把艾拉和索菲亞小姐請到樓上去。”

  珂莎沒有再過多問,只是輕聲回答:“好的。”

  安托尼奧和納爾齊亞面面相覷了一會后,萊昂內爾突然停了下來。稍后,他站起了身,整個人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激動和瘋狂在他的臉上消失了,國務秘書現在看不出任何情緒,仿佛是一尊冰冷的石雕。

  與剛才的反差之大不禁讓人懷疑,是不是有人抽出了他原本的靈魂,又塞進去了一個新的。

  萊昂內爾面無表情地看著安托尼奧,用冷峻的語氣說:“塞爾維亞蒂少將,你是個合格的軍人,但你沒有犧牲一切改變歷史軌跡的覺悟,也沒有推動變革的勇氣和決心,更沒有看破命運的智慧。

  我昨天和德貝拉執政官見了面,今天和你見了面。你和德貝拉是同類,德貝拉被民意驅使著,你被責任驅使著。我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在來見你之前我就知道結果是如何。但我依然來見你,因為如果你能記住今天我說的話,也許可以讓毀滅來的晚一些。”

  如果是在其他場合有人和安托尼奧說這種話,那他一定是想要一場決斗。可是國務秘書現在的語氣中聽不出任何攻擊和侮辱的情緒。

  話一說完,不管安托尼奧有沒有聽懂,萊昂內爾重修戴上了兜帽,徑自走向了書房的門。

  走到門邊時,他突然回頭,依然平穩冷靜地對安托尼奧:“我助手和摯友馬拉先生作為我的密使來維內塔見德貝拉執政官,但卻全無音訊,顯然已經死了。你找到他以后,請把他的骨灰捎給我。”

  說完,他頭也不回地拉開書房門走了出去,留下莫名其妙的安托尼奧和納爾齊亞伯爵兩人。納爾齊亞愣了一會,歉意地對安托尼奧點了點頭,追了出去。

  直到兩人走遠,溫特斯才從暗門中走出來。

  “那人是聯省國務秘書?”溫特斯不敢置信地問。

  安托尼奧沉默地點了點頭。

  “這不就是個瘋子嗎?”

  安托尼奧沉默了一會,答道:“或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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