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是美神?”溫特斯略帶驚訝,因為他其實只看到了果體女性。
安娜甜美地笑著點了點頭。
雖然眼前的少女笑容滿面,但溫特斯分明見到她眉心隱隱多了兩道皺紋。他還注意到安娜舉著燭臺的左手因為攥得太緊、太用力,關節都已經變得發白,少女的右手則在無意識地微微抽搐著。
難道我說錯話了?溫特斯有些不解。他也有點無法理解為什么納瓦雷夫人的女兒明明異常憤怒,卻還是裝成陽光明媚的模樣。
軍隊中崇拜的都是雷頓、菲爾德這種性格強烈、豪邁奔放的男子漢。哪怕溫特斯并不是很喜歡雷頓少將,他也愿意跟隨雷頓上戰場。
雖然溫特斯想要補救,但他又不是那些能說得頭頭是道的藝術品鑒賞家。畫作傳遞給他的只有最樸素的直觀感受,所以他誠實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你如果不告訴我那是阿芙洛狄忒,我還以為是雅典娜。”
“雅典娜怎么會赤身果體示人?”安娜微微一愣。
“是這樣嗎?是我淺薄了。”溫特斯又羞紅了臉,他在苦苦思索著能夠恰當描述自己直觀感受的詞語:“不過畫中女神給我的感覺更像是一名…女戰士、女武士。沒錯,就是這樣!”
他的思路豁然開朗,他比劃著解釋:“雖然畫中人物形象是女性(胸部有第二性征),但非常健美、英武、勻稱,連我也沒有那么漂亮的腹肌…我感覺她手中如果多一面盾牌和一柄長矛會更協調,結果錯認成了戰爭女神。”
安娜掩面嫣然一笑:“蒙塔涅先生,您這些評價我可從來都沒有聽說過,倒是新鮮。”她的眉頭不再皺起,拳頭也不再攥緊,眼睛像月牙,這次是發自內心的微笑。
溫特斯不好意思地說:“我不懂繪畫,這些都是我的胡思亂想。”
“很有意思的想法,蒙塔涅先生。”
“或許有機會可以問問畫家本人是怎么想的。”
“在我看來,畫者也不清楚自己想傳達什么內容。”
“究竟是哪位畫家創作了這幅大作?”
“不是什么畫家,是我母親從一個不知名的小畫師手里買來的。”
“但我覺得他畫得很美。”
“無非是對古典藝術的拙劣模仿罷了,古典時代的女神雕像許多是這般健美英武,其中不少甚至是由男性雕像改成的女性雕像。”安娜取下門閂,推開了廚房通往客廳的門:“來吧,蒙塔涅先生,您想吃什么都可以和廚師說,請不要客氣。”
可是諾大廚房里一個人也沒有,只有烤爐中傳出幾分微弱的火光。通往后院的門敞開著,看來在這里工作的仆人們都偷懶溜出去了。
安娜背對著溫特斯,站在廚房門口一動不動。
“時候太晚,看來廚房已經到了休息時間。那就別麻煩了,我們回去吧。”溫特斯有些擔心小女主人下不來臺。
“那怎么行?”安娜走進了廚房,用燭臺點燃了各處的油燈:“您如果不介意的話,我來為您準備。”
溫特斯有點受寵若驚:“我已經不餓了,怎么勞煩您親自做東西?”
“有一些現成的食材,很方便,您不嫌棄就好。”安娜的聲音柔和,但卻不容溫特斯拒絕:“請您把烤爐的火燒旺一點。”
溫特斯下意識服從了命令,開始給烤爐添柴。
安娜找出了兩塊仆人們吃剩的小麥面包,切去了因放置過久而變硬的外殼。
然后從儲藏室里的大塊干酪和煙熏肉上削下薄片一層一層碼在面包上。最后從壇子里夾出了一根腌黃瓜,豎著對半切開,各放半塊。
溫特斯很想幫忙,但完全伸不上手,只能眼睜睜看著身著禮服的安娜在廚房里忙進忙出。
二次加工后的面包被安娜送入了烤箱烘烤,干酪逐漸融化,滲進了面包內部的空隙中。幾分鐘后,安娜把烤好后的面包用刀切成便于食用的小塊,領著溫特斯離開廚房到了花園角落一處僻靜的涼亭里。
空氣中彌散著某種月季的幽香,周圍的蟬鳴聲此起彼伏。皎潔的明月蓋住了大部分星星的光芒。隔著修剪整齊的灌木叢,隱約能看到不遠處偏廳里的燈光從一扇扇窗戶透出。
“請用吧。”
溫特斯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種發展,他只是隨口要點吃的,最后卻讓小女主人親自下了廚。
他帶著歉意地對安娜說:“您把我一個人留在這里就行了,真不好意思耽誤了您這么久時間,納瓦雷夫人可能都等著急了。”
少女卻沒有離開,而是提著裙子輕輕坐在了石凳上,微笑著對溫特斯說:“是我要感謝你,蒙塔涅先生,給我一個借口從無聊的晚會上逃出來。我一點都不想參加這種晚會。”
“怎么,晚會不好嗎?”
“晚會有什么好呢?晚會的娛樂活動不就是聽最有權勢的男人吹牛嗎?”
“說得好!納瓦雷小姐,說得好!”這句詼諧的總結讓溫特斯笑著鼓掌稱贊,不會有人比軍人對這句話更感同身受了。
安娜也不再維持淑女式的微笑,咯咯地笑了起來。這一刻,溫特斯才真正覺得面前的納瓦雷小姐變成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而不再是一個木偶。
“請用吧,蒙塔涅先生。”安娜示意溫特斯坐下。
溫特斯品嘗了安娜的成果,熏肉、奶酪、酸黃瓜和面包是一個奇妙的組合:“雖然面包烤得有點干了,但真的真的很美味。”
“小時候我外祖父經常這樣做給我吃,新鮮面包水分多會更好吃一點。”
溫特斯是真的餓壞了,稱贊一名廚師手藝的最好方式就是吃,溫特斯努力表達著對于安娜廚藝的贊美。
忙著狼吞虎咽的時候,溫特斯的余光卻發現安娜一直在盯著自己。
溫特斯停了下來,用眼神詢問安娜:怎么啦?
“我其實也從下午開始就什么也沒吃呢。”安娜幽幽地說。
“那這些吃的,你我一人一半?”
“但我不能吃。”
“為什么?”
“只有已婚女士才有權在男士面前自由地吃東西、打嗝和放屁。”
“哈哈哈,為什么這么說?”溫特斯發現這位納瓦雷小姐著實是位妙人,不僅看待世界的角度極為清奇,而且口齒伶俐,妙語連珠。
“蒙塔涅先生,你有姐妹嗎?”
“我只有一個妹妹。”
“那你難道沒聽過你媽媽和你的妹妹說‘凡是在嘴饞的姑娘都找不到男人’嗎?”
溫特斯仔細回憶了一下:“我還真沒聽過我妹妹的媽媽這樣說過。”
“如果你也是一名女士,你的媽媽就會告訴你‘男人們想要的是胃口小得像麻雀一般的小姑娘,最好什么見識也沒有,只會說你可真了不起。要是男人發現你比他們有見識,那他們就不會娶你了’。”卸下了偽裝的安娜不再刻意保持笑容,神情有些沮喪。
“所以女士們就要裝傻?”溫特斯別說結婚,連年輕女士的手都沒牽過,他還從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是的。”
“裝傻也不能裝一輩子吧?”
“結了婚男人們后悔也晚了。”
“哈哈哈。”
“笑什么?蒙塔涅先生。”安娜氣呼呼,把胸中積郁一口氣吐了出來:“事實就是這樣,你可以無所顧忌,在晚會上餓了就要吃的,人家還會稱贊你的從容氣度。可我呢?我也很餓,但如果我這么干,我的名聲就都毀了,整個海藍都會悄悄傳我的閑話。您覺得這公平嗎?”
“這確實不公平,但這是一個大問題,光靠你我解決不了。你我只能解決一個小問題。”溫特斯思考了一會,微笑著問安娜:“您打算嫁給我嗎?”
“您這是在說什么瘋話呀?”安娜驚慌失措地站起了身,瞪大了眼睛看著溫特斯。
“您既然不打算嫁給我,我也不打算娶您。那您為什么還要在我面前顧慮形象呢?”溫特斯從容不迫地向安娜解釋:“這里只有我們兩人,您就算在我面前吃下一整頭牛,也不會傳到您心儀之人的耳朵里。既然您想要追求公平,那就更不該連獨處時也要自己壓迫自己。”
溫特斯把裝著面包的托盤推到那安娜那邊:“餓了就吃吧,不必在意我。我也不會和別人說起這件事的。”
“就算你和別人說,我也不怕!”今晚溫特斯臉紅了無數次,這次終于輪到安娜臉頰緋紅一片:“你過來!”
“干嘛?”溫特斯有些不明所以。
“我要你過來!站到我身邊來。”安娜又重復了一遍。
溫特斯神情迷茫,慢慢走到安娜身邊,他有點擔心自己是不是要吃耳光。
少女盯著溫特斯看了幾秒,一轉身,把線條優美的后背展示給了溫特斯:“幫我解開。”
“您別這樣,我現在還不考慮結婚!”看著安娜漂亮的后頸,溫特斯急忙出聲拒絕。他現在方寸大亂,想不通怎么突然就要脫衣服了?
安娜又氣又急,使勁朝后錘了溫特斯一拳,連連跺腳:“你想什么呢?我要你幫我束腰解開,有這東西勒著,我可沒法吃東西。”
“嚇死我了,還以為是要跟我上/床呢。”溫特斯心想。
聽到只是解束腰,他不禁松了一口氣,問:“束腰在哪?”
安娜穿著一套荷葉邊藍色長裙,荷葉邊的邊緣鑲以白色天鵝絨絲帶。整體下大上小,腰部以下是由裙撐支起的夸張裙擺。
直到此刻溫特斯這才注意到少女的腰非常細,細到還沒有一門十六磅炮粗。這種細腰已經違背人體的正常形態,完全是被外力硬生生勒到這種程度。
剛剛欣賞過那幅不受拘束展示著女性身體美的阿芙洛狄忒,后看到這被硬勒出來的細腰,讓溫特斯覺得這樣對待女性實在太過于殘忍和病態。
“你先解開裙子后腰的綁繩,再把裙子里面束腰的繩扣打開,剩下的我自己來。”安娜羞紅了臉,也不知道自己中了什么邪,居然讓一名男性為自己解束腰。
“哦,好的。”安娜一說,溫特斯就看明白了,他駕輕就熟解開裙子的繩扣,一點點松開交叉穿過的細繩。
“你為什么會這么熟練?”安娜警覺地發現蒙塔涅準尉幾下就解開裙繩,比自己的貼身女仆動作還快。
“這不就是鞋帶嗎?我穿了十幾年靴子,穿鞋帶、松鞋帶的活兒我閉著眼睛都能干。”溫特斯得意地回答。
束腰的繩結解開后,安娜就不讓溫特斯再幫忙了,自己慢慢松開了剩下的部分。這個過程不是把緊身胸衣脫下來,只是像松鞋帶一樣讓緊身胸衣不再勒得那么緊。
擺脫了束腰的安娜痛快地做了幾個深呼吸,顯然這種緊身胸衣不僅勒住了腰腹,還壓迫著肺部的空間。她瞪了一眼溫特斯,坐回石凳上,報復性地吃起了東西。
溫特斯忍不住開始覺得這位年輕的女士有一點可憐,他把剩下的吃的都推到了安娜那邊。一個人默默地吃,一個人默默地看,就這樣坐了好一會,直到安娜一口氣吃光了所有剩下的面包。
“我還沒吃幾口呢。”溫特斯打趣道:“倒是都進了您的肚子。”
“您如果想吃,為什么不自己做呢?”安娜立刻頂了回來。
吃的東西也沒了,溫特斯覺得在這里干坐著也沒什么意思,便開口問道:“那我們回到晚會那邊吧?”
“我不回去,你也不許回去,你回去了媽媽肯定要派人來找我。”
溫特斯無言以對,兩個人又這樣默默坐了一會。
遠處傳來了靴跟磕到石板發出的聲音,這腳步聲越來越近,顯然是有人來了。安娜立刻收起了懶散的姿態,把后背挺得直直地,端坐在石凳上。
溫特斯站起身來看向腳步聲傳來的方向,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一人多高、修剪整齊的灌木叢后走了出來——是安托尼奧。
“原來你在這里,不喜歡社交場合也不能躲著嘛。”安托尼奧笑著對溫特斯說。隨后他看到了石桌旁另一個身影,表情開始變得復雜,嘴角浮現了一種玩味的笑容。
一看到安托尼奧的表情,溫特斯立刻就知道姨父想偏了。還沒等他出言解釋,安托尼奧已經率先問候了安娜:“納瓦雷小姐,晚上好呀!”
安娜也禮貌地起身回了一個屈膝禮:“您也好,塞爾維亞蒂將軍。”
“希望溫特斯這小家伙沒給你造成困擾。”
“怎么會呢?蒙塔涅先生非常有禮貌。”
緊接著,安托尼奧把頭轉向了溫特斯,愉快地用舊語問溫特斯:“[舊語]今天晚上你親到她了嗎?”
舊語,在北方帝國被稱為高等語、貴族語,是一種和帝國語有很深淵源,但又不相同的語言。在過去,這種語言主要是由貴族階級和神職人員使用。
聯盟推翻了皇帝和貴族后,便摒棄了高等語和貴族語的稱呼,稱之為舊語。
把帝國語稱為通用語或大陸語。
舊語和通用語只有少量單詞互通,但大部分發音和語法都有差異,所以通用語使用者也許能聽懂個別舊語單詞,但絕對聽不懂一整句話。
帝制時代,神職人員和貴族階級壟斷了知識,所以過去大部分的書籍都由舊語書寫。
在今天的諸共和國,只有知識階層才會學習舊語,因為他們需要閱讀過去的文獻。絕大多數人只會通用語,足夠日常生產生活。
在舊語之上還有上古語,上古語的原始發音業已失傳。
只有需要閱讀古帝國時代書籍的研究者才會學上古語——以及神職人員,因為被公教會認定的正版經書是用上古語寫成。
又因為三門語言使用的是同一套字母,今人可以用現在的語法“硬讀”上古語。
而教會也有一套獨特的上古語發音,被稱為“教會式發音”。據說是從上古時代口耳相傳而來,一般只有神職人員會學會用。
陸軍軍官學校設置了舊語和上古語課程,因此溫特斯和安托尼奧能夠使用舊語。
安托尼奧突然換了一種語言,溫特斯剛開始沒有聽懂,等反應過來時大吃一驚。
溫特斯沒想到姨父居然敢當著女士的面說出如此無禮的話,哪怕再溫柔的女性也會狠狠地抽他一個耳光。他轉頭看了一眼安娜,安娜歪著腦袋疑惑地看著二人,并沒有生氣的跡象。
溫特斯稍微松了口氣,顯然安娜聽不懂舊語,他也用舊語回答姨父:“[舊語]您就別添亂了可以嗎?”
“[舊語]好,好,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安托尼奧面帶笑意,顯然還是把事情想歪了:“[舊語]我的事情辦完了,你什么時候想走,再來找我,我不著急。”
自顧自說完,還不等溫特斯解釋,安托尼奧向安娜頜首告辭,邁著大步離開了此處。
看著安托尼奧的身影消失在灌木林后面,聽著安托尼奧的腳步聲越來越遠,溫特斯已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安托尼奧已經先入為主有了想法,再想解釋可就麻煩了。
他嘆了口氣,轉過身和安娜辭行:“納瓦雷小姐,今天我們相處的很愉快。但我要回家了,請允許我告辭。”
安娜笑容燦爛地對溫特斯說:“[舊語]那么,您想要吻我嗎?”
說完,她給了溫特斯一巴掌,氣呼呼地甩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