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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四章 李綱的擔憂

  長安城郊東北側的聽山池邊,一男兩女有前有后,走在前面的年輕男子一手杵著一把黑傘,另一只手牽著一名丫鬟模樣的少女,緩步前行。

  在他的身后則跟著另外一名少女,時不時三兩步追上,又時不時三兩步超前,嘴里不停的說著些什么,而那名年輕男子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著。

  終于在到了城南的福康客棧后,年輕書生才跟這名活潑少女分道揚鑣。

  長安城的城南相比城北安靜一些,寬街窄巷弄里坊間的,即便有行人,也只是往那幾處扎堆而去,比較典型的就是永平、永和兩處大茶樓。再或者直接離了城南,往城北而去。

  這里距離常安坊不遠,趙微猶豫了一下,終于沒去瞧一瞧宋潔現在過得如何了。

  此時卻有一輛馬車從趙微身邊經過,車內的簾子撩起來,借著街道上幽暗的燈光還有皎潔的月色,一個年輕男子的腦袋從車窗中探出頭來。

  “剛才那人可是趙微?”

  “回少爺的話,似乎是的,小人也沒能看得清楚,看那把黑傘,似乎是他。”

  這名年輕男子面色一沉,思忖了半晌后,開口道:“回頭,回常安坊。”

  “少爺?”

  駕車的車夫沒得到回應,于是調轉馬頭,繼續往常安坊而去。不多一會兒,咕嚕嚕的車輪聲終于消失,一個黑影下得馬車來,推開常安坊獨有的大坊門,靜悄悄的緩緩走到坊市中間,站在被籬笆圍起來的三間小屋前,望著并未熄燈的窗楞,望著窗棱上纖細的倩影,發了一會兒呆。

  確認趙微并未在此,而且不會來此之后,大踏步的離了常安坊。

  此人,正是宋熹。

  屋內的宋潔似乎也察覺到了什么,推開窗楞,卻只能依稀看見一個黑色的輪廓,分辨不出是誰了。

  今夜的長安城注定是不能平靜了,此時城南的大小茶樓內外,也有一個精明的壯士漢子在里面出出入入,時不時的跟那些茶樓老爺們聊聊天,仿佛在打探著什么消息。

  終于在他離了永和樓之后,快步踏上一輛馬車,駕車離去。

  “老爺,不離十了。”

  車內一名老人捋著胡須點了點頭,閉著眼睛思忖半晌,開口吩咐:“轉向,去王司使府上。”

  這名老人,正是李綱。

  最近大漢國這座巨輪,不僅水面上風雨飄搖,水底下同樣是暗潮洶涌。今日如此多的財貨進城,讓身為中書令的李綱不得不緊張,與此同時,還有如同兒戲一般的流民。

  五十余人的流民…

  根據歷朝歷代的史料記載,流民潮若是初期沒有抑制住,后面必然是人到之處,盡數吃空,好似蝗蟲過境。

  更可怕的是,流民潮將縣城外的鄉村洗劫一空后,就會面臨吃無可吃的境地,此時為了活命,只能…沖擊縣城,期間若是有某些人意圖不軌…江山社稷怕是要面臨易主之境了。

  而現在…如此兒戲的流民數量,如此龐大的財貨,都在告訴自己,中間必然是有人在作祟的。

  還有現在如此夸張的糧價…

  一切的矛頭都還指向了一個自己最為忌憚的年輕人…

  “老爺,到了。”

  “隨我叫門。”

  深夜里的來客讓王宙頗感意外,已經躺下的王宙只能重新穿戴整齊,吩咐仆人將李綱領到客廳暫候。

  會客廳中燈火昏黃,夜風吹過,燈火明滅間給李綱的面色平添了幾分陰沉。見了王宙后,李綱沒有絲毫寒暄和客套,直接開門見山。

  “廣之,不知你對目前京城糧價,有何看法?”

  王宙掌管天下三司,可以說是大漢國的財神爺。鹽、鐵、滕貨貿易均為其值司,大小商事,十分熟悉。

  王宙知道了李綱的來意后,呵呵一笑,擺了擺手:“紀常多慮了,糧價之事問題不大,過些日子自會降下去的。”

  李綱聞言有些詫異:“廣之何出此言?此事非同小可,切莫如此掉以輕心!眼下如此異常的糧價,明顯是有豎賈惡意為之,正是非常時期,若是任由這群商賈囤積居奇,怕是過不了多久,長安城內就要餓殍遍地了!”

  王宙呵呵一笑,不緊不慢的將身前的茶壺推了過去:“請。”

  李綱看著他此時的姿態,也松了口氣,將原本緊繃的身子放松,自己斟了一杯茶。

  “還請廣之賜教。”

  王宙擺擺手,道了聲不敢當之后,緩緩開口吐出兩個字,這兩個字是一個人的名字。

  這個名字讓李綱不由得呆坐了半晌,自己打探得來的消息,全部將矛頭指向了他,而他的能耐,自己豈能不知?

  原本一個他就已經十分棘手,更何況他的背后…是趙驍。

  一個無一官半職,僅有一身爵位的趙驍,讓李綱忌憚無比。

  一個比書生還書生的將軍,無絲毫將軍的鋒芒和棱角。想當初,自己一紙政令,明升暗降,將他升為樞密使后,不能再親自統兵,于是多少士卒為了追隨他,寧肯詐死、自殘,也要脫離軍伍成為其家仆,朝廷出面制止居然絲毫不起作用!全靠趙驍出面,才成功勸阻!這種人活在世上,怎叫人不忌憚?

  心甘情愿的卸下樞密使一職,就為了那個趙微?誰信!

  “此事當真與趙微有關?”

  王宙看著面色陰晴不定的李綱,點了點頭:“不過和紀常想的,以及聽到的,定然有所不同。京城的糧價調控,本就是鄙人職責所在,是以這份異常,早就發現了,然而…為何我至今不動?”

  “為何?”

  “官家。”王宙微微一笑,朝太極宮方向拱了拱手,“官家想讓從中作祟的豎賈們受到一個教訓,讓他們知道,想在百姓身上吸血,是需要付出代價的,而這件事,是著落在趙微身上的。”

  一種極為荒謬的情緒頓時涌上了李綱的心頭,呆了半晌后,打量起王宙來,看著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更覺得荒謬:“莫非廣之是在與我說笑?”

  王宙哈哈一笑,搖了搖頭:“非也,非也。”

  王宙一邊說著,一邊用茶杯蓋子刮了刮漂浮起的茶葉,將話題岔到了一旁:“滕國的炒茶確實比咱們漢國的團茶好上太多了,僅僅是熱水沖泡,便能清香四溢…”

  “廣之!”

  “哈哈!紀常莫急!趙微此子,并非你想的那樣。”接著王宙就將趙微教自己如何應付滕國商團一事,一一細說了出來,當然,弱化掉了自己尋求助于他的原因。

  “…此子與商之一道,實屬奇才,紀常想必不知,這趙咫尺,僅僅是微調了一條稅率細則,這一個月內所收賦稅,可抵以往半年!”

  “哦?愿聞其詳!”

  “當時我也只是隨口一句,若讓滕國人在長安城內自由購糧,確實可以轉嫁矛盾,但因為這次兩國交易經過了長安城內商戶。這突然出現的第三方,勢必會加大成本攤薄利益,等同于有所損失。誰料他竟是隨口給出一個主意來,就將這事兒給解決了!”

  說到此處,王宙不由得嘿了一聲,回想起當時在轎子內,趙微那滿是無所謂的態度。

  古代為了方便政令的施行,降低營私舞弊的可能性,因此商稅在收取定額稅,還是收取固定稅率賦稅上,一直有很大的分歧存在。

  定額稅可以無視商戶的貧窮貴賤,統一稅額,屬于極為簡單的施政手段,迫使那些小商戶主動進行以物易物,不要動不動跑到縣城里來。這樣也能方便地方上的人員管理,是朝廷最喜歡的一種收稅方式。

  可是…這種方式弊端也太過明顯了,是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商業的發展,會使得大商戶越來越大,小商戶越來越小。

  大漢國所用的,是二者相結合,那些世家大戶的鋪子,都需要按照稅監的要求在一本賬簿上進行登記,月底時統一上交,從賬簿中記載的營業額來進行固定稅率的納稅。例如逢十稅一,逢十稅二等等。

  當然了,為了防止商戶們營私舞弊偷稅漏稅,三司這里也會開展不定期的抽查。

  至于這一次滕國商隊入市,帶來的影響不可謂不大,為了彌補這次兩國交易中間多出一個環節來的損失,趙微給出的解決法子,是將額定稅率改為浮動稅率,若是當日營業單價或者營業額超過多少數值之后,就需要交納更多的賦稅。

  這是一件極為繁瑣復雜的國事,但也是一件極為基礎的國事,李綱對這些自然也是有些了解的,于是疑惑道:“若是日日的售價和售量都不一致,豈非稅率也不一致?這樣豈非平白多出來好多事情要做?你手底下那些稅監、司會,可還能忙得過來?”

  “哈哈!此事說來,話可就長了!”

  王宙再一次賣起了關子,李綱則是瞪了他一眼:“快快講來!”

  “我這邊會計司內,有兩個司會,一個名曰裴矩,一個名曰蕭復,從趙微處,偷師到一個記賬之法…”

  接著王宙就又將從裴矩和蕭復處聽來的消息轉述給了李綱。

  其實這里的轉述,在部分細節上,經過裴矩和蕭復的潤色,已經失實了,但是絲毫不影響李綱的理解。

  “…這記賬和核算之法,可以提升運算速度十數倍不止!比以往的流水記賬實在方便太多,然而僅僅只是列了一張表格…”

  王宙提起此處就不由得搖頭晃腦的贊嘆,同時還用手蘸著茶水,在桌面上就將那記賬法與表格畫了出來,細細的講給李綱聽。

  目前和滕國的交易已經結束了,滕國以往在最終錢財交割時,往往愛耍的那些小手段,這一次是半點用處也未起到!相反竟然有時候速度還不如我們漢國的司會!

滕國那群趾高氣揚之徒,被逮著機會的漢國司會好一通冷嘲熱諷,現下想想當時的場景,都覺得揚眉吐氣  聽了這么多,此時李綱的表情可謂精彩至極,看了看桌上逐漸消失的水漬,心中無比驚艷,以自己對趙微的了解,此法必是出自他之手,都由不得自己不信了。

  說穿了此法并無甚難處,就勝在清晰明了之上!可偏偏就是這個清晰明了,難住了大漢國多少賬房先生!

  而且這一樁樁、一件件…

  李綱不由得思緒就飄散了開去,為何趙微要將滕國人拉入糧市?臨時起意?蓄意為之?

  這件事若是蓄意為之,方能說得通,可是…這臭小子若是蓄意為之,必然會主動找到自己身上!就仿佛那推恩令一般。

  可若是臨時起意…

  一瞬間李綱身上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幸好此子生性淡泊無心仕途,幸好…

  生性淡泊…

  念及此處李綱瞬間心口又是一緊。

  “…是以我才說,糧價之事,紀常不必操心,僅僅憑借之前那幾件小事,在這方面,我信得過他!”

  “且慢下此定論,為何官家會將此事交由他來做?他…他如何能夠面見官家?!”

  聽到李綱問出這個問題來,王宙不由得笑了笑,剛剛因為提及那些振奮之事而亢奮起來的情緒再次松垮下來,神情曖昧至極,令李綱深感莫名其妙。

  “此事…我也不敢亂猜,但…十有與晉陽公主有關…”

  這一夜李綱突然接收到了太過震撼人心的訊息,都有些消化不掉了,有些發木的扭頭望向會客廳外面的夜色,望著天幕中的繁星點點。

  晉陽公主…他怎會認得晉陽公主?

  李綱不由得就將思緒飄飛到了初識趙微時的那個雨天,當時晉陽在雨中接受官家的處罰,將手中的傘遞給了趙微…

  自己和那蘇老兒當時還為了行善一事是否有必要而起了爭執。

  莫非那喂錢莊,實際是官家的產業?

  與民爭利?

  與民爭利…

  又是一件頭疼事。

  蘇老兒最近那老伴兒身體每況愈下,據說神志已然模糊不清了,這兩人伉儷情深,也不知他撐不撐得住…

  希望他不要為了兒女私情,耽誤了國事才好。

  圓月高懸,喧鬧的長安城也開始逐漸歸于平靜,而明亮的月色也被一層薄薄的云霧籠罩,頓時就變得朦朧了起來。

  于是,這整座巍峨的長安雄城,也昏暗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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