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夕陽的余暉雖然依舊留存于天際,天色卻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變得愈發昏暗了起來。
那些因為中牟之戰的勝利而歡欣鼓舞的趙國百姓,也在經歷了一整天的狂歡之后各自散去。
這座剛剛經歷了一番大戰的中牟城此刻卻是陷入到了一種別樣的平靜之中。
當此之時,這一個月之中一直甲胄在身的趙國將軍趙垣卻是換上了貴族深衣,一步步地登上了他不知道登上了多少次中牟城墻。
看著城墻之上那依舊清晰的戰爭傷痕,望著自己前方那一望無際的平野,趙垣的心中忽然生出無比沉重的感覺。
雖然這一次自己憑借著中牟這堅固的城防阻擋住了魏軍甲士一次又一次的進攻,但是誰又能保證下一次自己是否也能守住呢?
這一次的中牟之戰魏軍的損失至多也就三萬罷了去,而這三萬魏軍不過是魏國這個龐然大物的冰山一角罷了。
如今的趙國早已經不是簡襄之時那個屹立于晉國巔峰的勢力了,而那個曾經屈從于智氏之下的魏氏在經歷了李悝變法的洗禮之后也已經是脫胎換骨。
在過去短短數十年之間,魏國向北覆滅了中山國、向南重挫了南方霸主楚國、向東分裂了富裕的齊國、向西阻擋了東進的秦國。
幾乎可以說過去的數十年之中,這個名為天下的舞臺之上的絕對主角不是別人而是魏文侯治下的魏國。
那么魏國能夠做到這一切所憑借的究竟是什么呢?
在趙垣想來無非是那幾乎無人可以匹敵的昌盛國勢,以及作為其重要部分的強大軍力罷了。
雖然這一次自己率軍打退了魏軍的進攻,甚至讓魏侯魏擊嘗到了魏國立國這數十年以來從未嘗到過的戰敗滋味;
但是趙垣心中清楚地知道單單憑借如今趙國依舊顯得衰頹的國勢,實在是無法與實力強大的魏國正面對決。
從過去數百年之間的興衰存亡之中得到的經驗教訓看來,趙國如果想要獲得足以抗衡魏國的實力所能夠走的也只有兩條路。
第一條,通過一系列富國強兵的改革來促使趙國國力有一個極大的飛躍。
雖然占據如今天下霸主位置的魏國以及聲威日振的秦國已經明明白白地告訴天下諸侯變法所能帶來巨大好處;但是趙垣心中明白這變法哪有說出來的那么容易?
先不說如今魏國正對著趙國這么一個北方大患虎視眈眈,趙國是否擁有充足的時間以及足夠安穩的內部環境來實施變法。
就說推進變法進程所需要的那種無可阻擋的強大力量,趙垣也不認為這是如今的趙國可以擁有的。
魏國能夠成功實行變法,那是依靠魏文侯擔任魏氏家主以及晉國中軍將數十年所形成的旁人無法撼動的威勢;
秦國能夠成功實行變法,那是依靠秦公嬴連和大良造吳起通過一場場戰爭的勝利打出來的絕對話語權以及對秦軍的絕對掌控。
至于說憑借著新近即位趙侯趙章以及自己的支持可以強力推進趙國變法,就算是剛剛率領趙卒擊敗不可一世的魏國的趙垣也沒有這個底氣。
所以,變法這一條路雖然是強大根本之策,但是對于如今的趙國顯然是不太合適。
那么擺在趙國面前的只剩下了第二條路,也就是通過開拓疆土獲得人口、土地以及財富來夯實趙國的根基。
當腦海之中的思緒飄飛到這里,趙垣的視線就不由自主地轉向了中牟的東南方向。
那里是從周朝立國之時便已經存在并延續至今的老牌諸侯衛國的國境,同樣那里也是想要增長國力的趙國日思夜想的寶地。
如果能夠那塊位于中原腹心之地的肥沃土地一舉拿下,那么趙國的國力就算依舊不能與強大魏國相提并論;但是魏國如果想要擊敗趙國,也免不了一場傷筋動骨。
想到趙國如果將衛國那片土地收入囊中所能夠得到的利益,趙垣的心中頓時生出了激動的感覺。
不過轉念一想如今衛國國情,趙垣原本有些熾熱的內心卻是猶如被一盆涼水澆灌一般瞬間冷卻了下來。
不因為別的,只因為如今的衛國可不是僅僅是一個衛國那么簡單,在他的身后可是站著一個強大的魏國啊。
今日魏國決意圍困趙國都城之時,衛國可以派出兩萬大軍跟隨助陣;那么明日趙國對衛國動手之時,魏國這個衛國宗主又怎么可能袖手旁觀呢?
兜兜轉轉之下,事情又回歸到了原處。
那就是趙國如果想擺脫魏國這個三晉之中的領頭之人對于自己國家的控制,那么就必須通過攻伐中原之地的衛國來夯實自己的根基;
但是如果趙國想要對衛國動手的話,那么就無可避免會和衛國身后的魏國迎面遭遇。
總而言之,趙國如果想保持自身的獨立性乃至于成為天下強國,勢必要與魏國來一場爭奪衛國所有權的戰爭。
既然清晰地知道自己趙國與魏國之間必然有一戰,那么趙垣的心中便開始思索如何才能讓趙國在這一次與魏國的較量之中獲得勝利。
如果趙國與魏國各自擺開陣勢,打一場堂堂正正的傾國之戰,那么最后的勝者大概率應該是國力、兵力更加強大的魏國。
但是在如今的天下魏國的對手可不僅僅是趙國一家啊。
“啟稟將軍,秦國白興將軍一行即將抵達中牟南門。”
就在趙垣心中思緒翻飛之際,來自他身后一名趙軍傳令兵的稟報聲忽然讓他的面色為之一滯。
沒有責怪這名傳令兵打亂自己思緒,趙垣在微微平復心緒之后便帶著一絲笑意轉過了身來。
隨后城墻之上忽然傳出了一道來自趙垣的命令聲:“傳我將令,南門全體將士出門列陣,迎接白興將軍。”
“諾。”
一刻鐘之后,趙國都城中牟那在近一個月之中阻擋住魏軍一輪又一輪沖鋒的堅固城墻之下,卻是已經屹立著一名名身著嶄新甲胄的趙軍將士。
雖然為了這次迎接秦軍,他們每個人都換上了一套嶄新的甲胄;但是從他們隱隱顯露出的氣質依舊可以顯露出他們的不凡。
那種氣質絕不是通過平日里的訓練可以磨練出來的,它所形成的環境是滿布著尸山血海、斷臂殘肢的冷血戰場。
此時的他們陣形整肅默默地等待著秦將白興一行人的到來,至于作為這支軍隊統帥的趙垣此時正站在眾人之前平靜地注視著前方。
數息之后,趙垣那平靜無波的眼神忽然一亮,他的眉宇之間也是情不自禁地帶上了一份喜意。
“來了。”
順著趙垣目光所看向的方向,一支身披玄黑色甲胄的騎兵忽然出現在了地平線之上。
在這支騎兵中間一面同樣是黑色旗幟顯得格外顯眼,如果再仔細觀瞧的話這面旗幟之上分明帶有一個白色的篆字。
“秦。”
“駕…駕…駕…”
伴隨著一陣緊促而又嘹亮地催馬聲,這支黑色騎兵快速掠過了雙方那并不算遠地距離,轉瞬之間便已經來到了列陣在城門之前地趙軍士卒面前。
“吁…”
又是一陣控馬之聲,位于秦軍騎兵陣列最前方的秦將白興更快便停下身下戰馬,然后側身一躍便站在了趙垣的面前。
“秦將白興見過趙垣將軍。”
“趙將趙垣見過白興將軍。”
兩人各自一番見禮之后,趙垣看了看跟隨白興而來的那十數名秦國騎兵,然后又重新將目光放在了自己面前這位年輕的秦國將軍身上。
“都說秦公用人一向不按年齡、資歷,而只看個人的才能。往日里趙垣還不以為然,今日一看白興將軍如此年輕便已經是一軍主將,才知道此言非虛啊。”
“此次中牟之圍若非是白興將軍領兵夜襲魏衛聯軍營寨,我趙國軍民還不知道要遭受多少戰亂苦楚。如此大恩我趙國上下必不相忘,將軍,請受趙垣及南門守城將士一拜。”
“請將軍受我等一拜。”
就在趙垣說完并向著趙垣鄭重躬身一拜的同時,他身后的一隊隊趙軍士卒也向著站在前方的白興躬身一拜。
見到這般情景,白興連忙上前扶住了將軍趙垣并對著身前的諸位趙軍士卒勸道:“諸位,白興此次之所以會領兵而來,乃是因為接到了秦公發來的軍令。”
“更何況如果不是諸位死死拖住了魏軍一個月,白興如何能夠趁著魏軍疲敝的機會一舉夜襲成功呢?”
“此戰之所以能夠獲勝,白興所作不過是微小的貢獻罷了。趙垣將軍以及在場諸位才是此次中牟之圍的最大功臣。”
對著前方列陣的趙軍士卒說完這一番話語之后,白興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已經筆直站在自己面前的趙垣身上。
然后就聽得趙垣對他說道:“君上已在宮中設下宴席,這次乃是專門為了答謝此次中牟之戰助力我趙國之人。秦國使者、治粟內史公仲連,楚王特使、左徒屈武都已經進宮赴宴,如今只剩下將軍未到。”
隨后白興就看見趙垣一手按住懸于腰間的長劍劍柄,一手做出的邀請的姿勢道:“白興將軍,請。”
“請…”
于是,在趙垣以及南門之外列陣趙國士卒的邀請之下,秦國將軍白興一行人得以順利進入趙國都城中牟。
當夜趙宮之中,新近趙侯趙章攜族叔趙垣與秦、楚兩國之人共同慶賀此次趙國于中牟城下擊敗魏國。
美酒美人在旁,眾人歡聲笑語之下,自然是一片主客相宜的和諧氣氛。
就在眾人酒酣耳熱之際,位于主座之上的趙侯趙章卻是舉起酒爵對著秦、楚兩國使者說道:“魏國無道,屢屢侵占各國疆土。”
“此次我趙國雖然依靠秦、楚兩國的力量暫時打退了魏國的攻勢,但是單單憑借我趙國的國力要想阻止魏國實在是有些不支。”
“章聽說秦楚兩國曾經在武關會盟,相約一同抗擊無道魏國。趙國有意加入,不知兩位使者意下如何?”
聽罷趙侯趙章主動提出加入秦楚同盟,之前在秦國廷議之中已經對于這種情況有所準備的秦國一方當即做出了反應。
經過席上兩人暗中達成一致之后,秦國使者、治粟內史公仲連當即舉起幾案之上酒爵回敬道:“正如趙侯所說‘魏國無道’。我秦楚兩國國君之所以武關會盟,就是為了討伐抗擊魏國。”
“既然趙侯有意與我秦楚兩國結盟共抗魏國,那么我秦國自當歡迎。不過此事畢竟事關兩國邦交大事,公仲連還要回報涇陽交由秦公定奪。”
說罷秦使公仲連舉起手中酒爵一飲而盡,以表達自己對于趙國加入秦楚兩國同盟的支持。
看著主座之上的趙侯趙章聽完這番話語之后臉上明顯露出的欣喜神情,作為席上另外一方的楚國使者屈武自然也是不會袖手旁觀。
只聽他對著趙侯趙章說道:“楚國態度與秦國態度一致,趙國如果能夠入我同盟實在是一件皆大歡喜的好事。待武稟明我王定奪之后,我楚國必然會給趙國一個滿意的回復。”
“彩!”
聽完秦楚兩國使者的話語之后,心中覺得目標已經基本達成的趙侯趙章當即大聲喝彩,隨后只見他再次舉爵對著公仲連、屈武以及白興說道。
“愿我三國同心勠力,共伐無道魏國。飲勝。”
“飲勝…”
當夜的宴席持續了許久,一直喝到了席上眾人都乘興而歸。
而就在翌日清晨、趙國中牟城再次開啟之時,兩匹快馬卻是背負著肩擔使命之人向著各自目的地奔馳而去。
這兩匹快馬其中的一匹的目的地乃是楚國都城郢都,至于另外一匹的目的地自然是秦國都城涇陽。
半月之后,涇陽、政務廳。
正當秦公嬴連手中正拿著一份黑冰臺來自魏國都城安邑的情報靜靜閱覽之際,身著秦國玄色官服,腰懸龍淵長劍的秦國大良造吳起卻是邁入了政務廳之中。
“連正有要事要派人前去召師兄入宮中議事,不想師兄卻是提前到了。師兄有何要事?”放下手中情報,看著匆匆而來的大良造吳起,秦公嬴連面帶笑意問道。
聽見秦公嬴連的詢問,大良造吳起也不隱瞞。
將手中由快馬送入涇陽的趙國急報躬身呈到秦公嬴連面前之后,就聽大良造吳起說道:“啟稟秦公,中牟之戰勝負已分,魏國敗了。另外,據治粟內史回報,趙侯已經決定與我秦楚兩國結盟。”
“彩。”聽到大良造吳起稟報的消息之后,秦公嬴連立時大聲喝彩。在將手中吳起呈上的書信細細觀閱之后,秦公嬴連興奮地站起身來大聲說道:“集秦、趙、楚三國之力,我秦國大事可成。”
“臣吳起為秦公賀,為秦國賀。”聽到秦公嬴連的話語,大良造吳起當即躬身恭賀道。
片刻之后,漸漸平靜下來的秦公嬴連帶著笑意來到了大良造吳起的身前,將手中那一份來自魏國都城安邑的情報送到他的手中。
“魏侯魏擊因戰敗氣極攻心,吐血昏迷。雖經魏國醫官施救得以蘇醒,但根基已經損傷。秦公,這…”看完手中這份急報之后,大良造吳起頓時面露驚喜地看向了秦公嬴連。
隨后映入他眼簾的卻是秦公嬴連那意味深長的笑容以及那一句:“師兄,看來我們要面對的敵人恐怕不止一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