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室里,茗茶芬芳,檀香裊裊。
伴隨著輕柔的古典音樂,許森林和孔書成這一老一少,圍繞著那本《數論中未解決的秘密》,又展開了一段長長的高山流水般的對話。
作為老前輩,許森林從古希臘的歐幾里德證明了無窮多個素數開始,然后又談到了埃拉托塞尼發明了尋找素數的艾拉托斯特尼篩法,最后又談到了費馬、梅森、高斯、勒讓德、黎曼、希爾伯特、哈代、利特伍德、拉馬努金,華羅庚、萬元…
滔滔不絕,如數家珍。
期間,許森林也會故意從中挑出一兩個偏僻的知識點來考察孔書成。
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每一個問題,孔書成幾乎都能夠對答如流。
最令許森林感到吃驚的是,孔書成幾乎能夠將他手頭那本《數論中未解決的秘密》里面的內容,從頭到尾都復述下來。感覺就像是,那些枯燥乏味的知識點,被孔書成牢牢地印刻在腦海里一般。
“太不可思議了。孔書成,你對我當年寫的這本書,怎么會這么熟悉呢?我很想知道,我寫的這本書,你到底看了幾遍啊?”許森林難以置信地望著孔書成。
孔書成笑了笑:“應該,讀了四五遍吧。最近這幾天,一直都在反復咀嚼這本書,所以…都快能復述了。”
“厲害,太厲害了!”
許森林萬萬沒想到,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小家伙,竟然有如此博聞強記的能力:“孔書成,我發現,你不僅邏輯思維能力很強,而且記憶力也相當不錯啊,僅僅四五遍,你就能夠把書中的內容記得這么牢固?”許森林又起身給孔書成倒了一杯普洱茶。
跟剛才不同的是,這次許森林特意讓茶樓的老板重新端來的一壺正宗的瀾滄古茶中十年的‘金烏號’。光是這一小壺茶,就要四百大洋。
一向勤儉節約的許森林,今晚也算是豪橫了一把。
坐,請坐,請上座。
茶,上茶,上好茶。
這幾十年來,許森林從沒有遇上過像孔書成這樣天賦異稟的學生了。
“來來來,書成,喝茶,趕緊喝茶。”許森林的態度,越來越客氣。
孔書成:“許老,今晚能夠在這里面免費聽您授課,已經是我莫大的榮幸了。您就不必這么客氣了。”
許森林立刻擺手:“不不不。孔書成,跟你聊了這么久,你想不想聽聽我對你的真實看法?”
孔書成點頭:“許老,但說無妨。”
許森林:“其實,剛才在江邊和你下棋的時候,你就讓我想到了一個人。”
孔書成:“誰?”
許森林:“也是一個姓許的家伙。”
孔書成笑道:“你說的是…許銀川?”
許森林點頭:“沒錯。我感覺,你就是一個象棋天才,像許銀川一樣的天才。”
孔書成擺了擺手:“許老,您拿我跟許銀川比,那真是太抬舉我了。畢竟,許銀川可是咱們國家的新一代棋王啊,他是繼趙國榮、呂欽之后第三位集世界、亞洲、全國冠軍于一身的人啊,人送外號‘少年姜太公’。而我對象棋的研究,其實就是個門外漢罷了。在許銀川面前,我根本就是個戰五渣。”
許森林:“戰五渣?什么意思?”
孔書成笑了笑:“哦,沒什么,總之就是很菜。其實,我的圍墻,相對來說,恐怕比象棋要下得6一點。”
許森林:“不不不,孔書成,你不要這么謙虛。坦白說,我之前也有幸也跟許銀川對弈過,坦白說他的確是高手中的高手,但我感覺,你和他的水平,不會相差太大。而且,你的棋風跟他很像。真的。”
孔書成笑了笑,沒再說什么。
許森林接著道:“孔書成,你下棋的時候,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許銀川。但是,你知不知道,剛才你在跟我談論這本《數論中未解決的秘密》時,你讓我又想到了另外一個人。”
孔書成:“誰?”
許森林:“我的老師。”
孔書成:“…”
許森林:“真的。剛才,我看著你的眼神,就讓我想到了我的老師。坦白說,我的老師,跟你一樣,不僅有著超強的記憶力,而且也是個對數學極度狂熱和冷靜的人。毫不夸張的說,我的老師,其實就是我這一生之中,都無法逾越的高峰,像珠穆朗瑪一般的高峰。”
孔書成沒說話,只是暗吃一驚。他真的很好奇,能夠讓許森林這種“神獸級學霸”都佩服的五體投地的“老師”,到底是何方神圣呢?
“許老,您的老師,現在還在嘛?”
“很可惜,他早就已經不在了。”一想到“曾經的老師”,年逾花甲的許森林竟然眼中有光,他像個少年一般激動:“孔書成,你知道嘛?我第一次和我老師相遇,其實是在我大學二年級的時候。那一年,老師去清華開講座,而且地點剛好就在我們班。那天,整個巨大的梯形教室里面,里里外外都擠滿了人,甚至就連窗戶都快被擠爆了。”
孔書成:“然后呢?”
許森林的思緒,一下子仿佛回到許多年前的大學校園,他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竟也流露出了一絲幸福的笑意:“然后,老師就一直在講臺上講解。你知道,那個時候都沒有投影,所有關于數學運算的步驟和思路,全都由老師現場親自板書完成。最搞笑的是,那一節課,原本計劃說到中午11點半就要下課的,結果我老師卻一口氣說到12點半。當時,幾乎所有人都意猶未盡,沒有絲毫想要離開的意思。最后,我老師在講解一道數論推導題的時候,因為要加快速度,就很自然地說了一句‘顯然,就到下一步了’。你猜,結果這樣…?”
孔書成搖了搖頭。
許森林突然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老師說到‘顯然,就到下一步了’的時候,我們所有人都懵圈了。”
孔書成:“你們沒聽懂?”
許森林:“對啊。老師認為很容易就能推導的那一步,我們所有人,包括講師和正副教授,全都沒聽懂。也就是說,整個教室里里外外,竟然沒有一個人能夠跟上我老師的思路節奏。”
孔書成一驚:“啊,不是吧?你們又不是挖掘機學校的數學系,好歹也是清華的數學系吧?怎么說也是藏龍臥虎吧?怎么會全都聽不懂呢?”
許森林:“對啊。那個年代,我們這些清華數學系的高材生,一個個不能說和很高傲吧,但起碼的學術自信還是有的。哈哈哈,你能夠想象得到,當我老師在說完‘顯然,就到下一步了’的場景嗎?真的,臺上臺下,所有聽眾都是一臉懵逼。”
孔書成也跟著點頭笑了:“所以說,你們清華數學系的高材生,就這樣被你老師給完美虐菜了?然后呢?”
許森林:“然后,院系里的很多年輕教師和教授,也都聽得一臉迷茫。無奈之下,我老師就只能停下來,盡量將他思維跨度和我們保持在一個水平線上。而且,為了能夠讓大家聽懂,我老師也開始一步步的解釋,一步步的推導他剛才那一步到底是怎么來的。最后的結果是,為了能夠讓大部分人聽懂‘那一步’的詳細步驟,我老師竟然將教室里的兩塊黑板都寫滿了。原本只是一個步驟的推斷,我老師為了讓大家聽懂,竟然足足又講了兩個多小時。所以,那一次講座,我老師讓所有數學系的師生都記住了他。幾乎每個人,都記住了他那句著名的話——‘顯然,就到下一步了。’”
孔書成暗吃一驚后,也不禁大笑:“哈哈,看來,在你老師眼里的‘顯然’,幾乎成了所有人心中的‘我的天吶’。這就好比是,一個電競職業選手,究竟要怎樣和一個剛剛過了新手教程的人去解釋走位手法、屬性權重、裝備受益等問題呢?”
“沒錯,我老師去清華開講座,簡直就是降維打擊了。”許森林微笑著點了點頭:“那時候,我們這些平時牛逼哄哄的數學系高材生,瞬間就感覺被強行降智了。坦白說,在老師面前,我們簡直就是數學界里的一群茹毛飲血的山頂洞人。后來,我和老師同在一個院里,我也經常拿老師這件事兒說笑。”
孔書成有些好奇:“許老,您剛才說你們‘院里’?我能不能冒昧的問一句,您究竟是哪個院啊?”
許森林也是一愣,歪著腦袋反問:“怎么,咱們倆聊了一個晚上,你竟然不知道我是哪個院的?哈哈,實話告訴你吧,我是Z科院的。”
孔書成:“啊…!!!”
內心之敬佩,猶如滔滔江水一般了。
許森林卻老頑童似的聳了聳肩,然后一臉平靜地道:“孔書成,其實,我覺得你也是個好苗子。真的,剛才跟你聊天,我感到很愉快,也很滿足。我看著你的樣子,就仿佛看到了我老師當年意氣風發的樣子。”
饒是孔書成臉皮在厚,這個時候也難免有些尷尬的臉紅了:“許老,我再冒昧的問一句,你的老師,到底是誰啊?我應該認識吧?”
許森林哈哈一笑:“哈哈哈,身為一個華夏人,誰要是說不認識我老師的,那他估計連小學都沒有上過。”
孔書成:“…!?”
究竟是誰啊?
許森林:“我先不說我老師的名字,我就告訴你,我老師曾經在1966年發表過一篇震驚世界的文章,成為了哥德巴赫猜想研究上的里程碑。”
“天吶!”
孔書成驚呼一聲后,嗖的一下,就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許老,你說的那篇文章,該不會就是《表達偶數為一個素數及一個不超過兩個素數的乘積之和》吧?”
許森林微笑著點了點頭:“沒錯,簡稱陳氏《12》”
此刻,孔書成激動地點了點頭:“許老,咱們啥也不說了。來,今晚月光如此美好,為了我國偉大的數學家,為了您終身難忘的老師,我們以茶代酒干兩杯。”
兩人愉快地干了一杯。
一杯敬月光,一杯敬老師。
偉大的陳J潤老師。
片刻之后。
許森林放下茶杯,又再次抬頭看了看孔書成:“孔書成,我也差點兒忘了問,你是哪所學校的?”
孔書成:“許老,我是東饒四中的。”
許森林點點頭:“我看你的數學造詣,應該也不差,將來有沒有興趣考慮中科大?坦白說,我國的數學界,需要像你這樣的天才級學生。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可以給我的學生寫封舉薦信,讓你們再單獨聊一聊。”
孔書成點了點頭:“謝謝許老,我會認真考慮的。”
許森林:“數學,是一門枯燥的學科,要想在學術上取得重大突破,并不容易。孔書成,我希望你能夠一直勇往直前。我曾經偶爾看到過一句話,但不知道作者是誰。他說,放棄不難,但堅持一定很酷!”
孔書成微笑道:“這句話,是東野圭吾說的。”
許森林:“哦?東野圭吾是做什么的?”
孔書成:“日本作家,寫的。這句話,是他在《解憂雜貨店》里面的說。”
許森林:“我不管他是在哪個雜貨店說的,但是這句話我很喜歡,也很耐人尋味,尤其是對于像咱們這種研究基礎科學的人來說。堅持,往往就意味著一切。“
孔書成:“是的。剩者為王。”
許森林:“孔書成,我還想再問你一個問題。”
孔書成點頭:“許老,您請說。”
許森林:“你知道,為什么古今中外,有那么多的科學家,竟然會耗盡畢生的精力去研究那些枯燥而又乏味的、甚至可以說是毫無用處的數學理論呢?”
孔書成頓了頓,然后說道:“據我所知,大部分的科學研究,都是枯燥乏味的。比如,古希臘幾何學家阿波羅尼烏斯總結了圓錐曲線理論,這在當初看來,只是晦澀難懂的無聊理論。可是一千八百年后,這個理論卻被德國天文學家開普勒應用在了行星軌道之上;
“還有,數學家高斯,他一生都在探索菲歐幾何的實際應用,但最終只能抱憾而終。可誰又能想到,大約在一百七十年后,這種在當時毫無用處的理論,竟然成為了愛因斯坦廣義相對論的核心基礎。
“公元1831年,伽羅瓦創立了群論,直到一百余年后才獲得物理應用;矩陣理論在公元1860年創立,六十年后才應用于量子力學。所以,在我看來,數學家的天然使命,或許從來都不是需要去研究數學在未來中的作用。因為,僅僅憑借我們當代人的認知,不足以想象數學在未來中的作用。”
許森林:“…”
他片刻沒有說話,只是目光里又多了幾分激動的亮光。
他萬萬沒想到,此刻坐在他面前的這位高中生,竟然有如此高遠的視野和格局。
片刻之后,他才微微一笑:“孔書成,你剛才說的很好。我十分同意你的觀點。數學家,為什么要堅持研究數學?因為,他們不是為了物理,不是為了金融,或許也不是為了計算機。而是因為,數學就在那里!”
孔書成:“是的。因為,數學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