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手持圣劍步入這高高的壁壘中時,杰蘭恩依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一切似乎變化太快,讓他偶爾也有恍惚的時候,似乎昨天還是家中備受矚目的長子,未來的公爵繼承人,但今天已經是向父親發起叛逆的棄子。
石磚壘砌的階梯在城堡內螺旋向上,樓道內有一些倒下的尸體和血跡,墻壁殘留著戰斗時留下的劃痕和凹坑。
樓道外的天空上依然傳來龍翼機那轟鳴的俯沖聲,其中夾雜著獅鷲的悲鳴,還有墜落大地的聲響。
漸漸的,城堡中的樓道和階梯終于有走完的時候,杰蘭恩也再次來到了那最后的大廳內。
老獅鷲公爵依然坐在那白色大理石的寶座上,但大廳內除了他再無一人,只有一片殘垣廢墟,熄滅的灰燼,倒塌的裝飾,幾具尸體和血跡。
尸體上的衣著并非仙女木的盔甲和軍裝,而是明顯的薩流士家族風格,這幾人杰蘭恩并不陌生,他們分別是家中的管家和衛隊長。
來到大廳后,杰蘭恩站定不動,目光緩緩移向那正前方的老獅鷲公爵,一位位全覆盔甲的白獅騎士則從他身后走出,圍向那位坐在白石王座上的老獅鷲公爵。
“你來了。”相比之前,老獅鷲公爵變了很多,有種遲鈍和衰老的感覺。
“是的。”
杰蘭恩不再言語,似乎也沒有再說話的必要了,告訴對方的錯誤,宣泄自己的情緒,都已經沒有那種欲望了。
是勝利,但也是令人心酸的勝利,并不是那么暢快和興奮。
“仿華絲琳走了,她被其他魔女限制住了。”老獅鷲公爵說著不知何謂的話語。
“我又變回了曾經衰老的模樣,時光的溝壑在身上清晰可見。”
“你是我兒子,但并不比我優秀,我年輕的時候就和當時的王太子,也就是后來的皇帝冕下打架,并搶到了你母親的歡心,后來,我還連續五年獲得了媞泰妮亞的冠軍騎士稱號…”
“二十八歲的時候,我帶領300人就將盤踞西境的匪盜清理干凈,斬殺的序列7魔獸都有十多只以上,三十四歲的時候作為使節前往東方,五年后返回,帶來了金雀花王朝的貿易協議…”
“四十一歲的時候,我成為西境的獅鷲公爵,西境的大貴族皆心悅誠服的向我發誓效忠…”
“本來一切都是如此順利,但時代并沒有給我相應的舞臺,然后只能在平平無事中等待年紀的增長,慢慢步入遲暮。”
“雖然你在外人看來還不不錯,但距離我當年,還是差遠了,身為繼承人卻長久以來連另外一半都無法把握住,慈悲猶豫,沒有野心,就和馬戲團里逗人喜歡的獅子一樣,讓人生氣。”
他慢慢的說著,偶爾停歇,話音有些恍惚,目光也遠遠沒有過去那般銳利,變得渾濁而模糊。
他真的老了,已經不再是過去那樣氣盛的模樣了。
杰蘭恩看著這一幕,沉默而嘆息,如果是過去的父親,早就提起劍來砍自己了,能用劍述說,就絕不會開口。
時間一點一點度過,杰蘭恩就這樣靜靜的聽著這位老人講述這些年的事,有的是他自己的,有的關于杰蘭恩的,還有一些是關于年輕時認識的熟人,那些名字中不乏曾經的皇帝,北境的渡鴉公爵,還有比他小好些歲的蘭茲華斯家家主。
老獅鷲公爵在年輕是交友廣泛的人,遠不是杰蘭恩能比的,性格豪爽而隨性,很是瀟灑。
不過現在看來,他的記憶也有些模糊了,一些事情的講述,時間點很多都是錯亂的。
慢慢的,外面的戰斗停了下來,而大廳內的這位老人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慢,斷斷續續,有時不成句子。
仿佛就在某個不經意的時候,他安靜了下來,頭低垂著,不再言語。
兩位白獅騎士緩步上前,小心的將他扶起,才發現已經沒有了呼吸。
杰蘭恩走近這位老人的身軀,看著那張熟悉而如枯木的臉龐,用手撫摸了會,然后將他的眼簾合上。
“就這樣吧,父親大人。”
半小時后,他走出這間大廳,站在壁壘的高高城墻上俯瞰下方。
這時的戰斗已經結束,不少投降的薩流士家族士兵正被解除武器,押解著走出城堡和抵御處,原本燃燒的各處火焰,這時也都被撲滅,只留下裊裊升起的青煙,但滿地的狼藉廢墟,血跡殘兵,都述說著之前戰斗的激烈。
父親的時代結束了。
杰蘭恩感到一種解脫的感覺,但與之伴隨的似乎還有一種壓力。當長輩在世時,似乎總有那種可以依靠,還有退路的感覺,但如今當自己執掌一切時,便也再也不會有人能照顧自己,指責自己了,一切的權力和責任都由自己背負。
他招來一位白獅騎士,“我那兩位弟弟現在在哪里?”
“加爾森大人目前已經被我們抓住,安置和看押在軍營中,布萊克大人因為率領著另一路軍隊在外,目前應該還在和古華斯大人交鋒。”
“你去通知懷亞特,讓他帶領一隊白獅騎士快速前往另一路大軍,爭取提前將布萊克擊潰,然后將他抓回來。”
如果是被自己抓住,他尚且還能想著辦法保全下兩位弟弟的性命,但如果是被其他人擊敗,那戰場上的變數可就太多了。
自己已經失去了父親和母親,那位妹妹也早已和自己反目,也就兩位弟弟還有挽回的余地了。
他們還小,太過年輕,被父親支使著做了愚蠢的事,如果自己當年能好好教導,罷了,那時的自己恐怕也沒下定決心吧。
西境的核心腹地獅鷲領,被聯軍占領后,整個西境的戰場開始呈現一面倒的趨勢,不少西境聯軍的士兵開始潰逃,即便軍官派遣督戰隊也效果不大。
眾人已經不再相信西境獲勝了可能了,而那位杰蘭恩大人確實也是西境名義上的繼承人,向他效忠有什么不好,于是這樣的念頭下,不少士兵軍官原地投降,使得戰局開始顛覆。
數天后,西境的殘余的部隊在灰雀領風一處城塞暫且停下修整,他們已經連續行軍了五天,早已疲憊不堪。
戰馬隨意的系在小樹林中吃草,來的道路上布置了一個個臨時的拒馬木叉,灰雀領原本的子爵早已逃逸,這里留下的城堡正好作為殘軍的據點和歇息處。
但還沒等這些人停留多久,山林便響起了一陣沉重的馬蹄聲,一隊身著白色盔甲的騎士穿過林中的道路向上,快速的接近這里。
橫在山道上的柵欄被放下的騎槍輕易絞碎破開,撞到兩側的草地中,之后這隊騎士分成兩列,分表包抄這座小型的城塞,待到最后十來位騎士抵達時,他們開始加速,手中那古典的騎槍直接攜帶著螺旋的氣浪,直接撞在城門上,有如巨錘一般。
咵拉的聲響中,厚實的城門碎成幾塊,隨著崩裂的木刺和塵土倒塌,露出后面的道路。
煙塵還未消散,幾根鋒利的附魔弩箭便從前方射出,插入前方騎士的胸口中。
伴隨著幾聲悶哼,這幾位白獅騎士的速度慢了下來靠往道路的一側,給身后的戰友騰出空間。
又是數位白獅騎士向前,這次他們高舉盾牌,同時手中的騎槍迸發出淺藍的紋絡,魔力的輝光匯聚,化作突刺的光槍,轟擊前方。
炸裂和倒塌聲從前方傳來,這時城塞中的情景也被進入的白獅騎士們看清。
四十多位精銳的殘軍盤踞在城塞中的防御建筑,有的在射擊孔用弩箭還擊,有的在城墻上,似乎在給獅鷲緊急喂食和安撫,一位身形略瘦的金發男子則站在城塞中的塔頂,身旁還有一位冷冽的老者。
“該走了,布萊克殿下,我們還能為你拖延一點時間,你乘坐獅鷲不斷向西,應該能在三天后抵達埃梅納斯。”
“那里是賢者會所在的永久中立地,即便是帝國內的勢力,也不會去哪里抓人。”
這位胡子和頭發花白的老者正是盧德斯,在西境聯軍節節退敗后,他就在老獅鷲公爵的命令下,帶人來支援布萊克,并準備將他帶離帝國,去往其他國度。
“可惜,我那位哥哥可不會輕易放我離開啊。”布萊克按著腰側的劍柄,看向前方天空中冉冉上升的新星。
攜帶著狂亂的氣流,宛若流光般迅速接近的那位圣劍使,紫衣騎士,高階超凡者,正是杰蘭恩麾下的第一騎士,懷亞特。
“找到了!”
他那銳利的目光注視站在高塔頂部的那位金發青年,手中的帶著弧刃的長劍直撲而下,即便還沒靠近,都有種鋒利割膚的感覺迎面而來。
“退下!懷亞特。”
面對這位紫衣的騎士,盧德斯上前一步,抽出身側的雙手大劍,然后猛的斬下。
炸裂的劍痕有如閃電一般,在空中留下耀眼至極的軌跡,劈向那位靠近的身影。
“噔噔——鐺。”高塔頂部快速響起交戰的聲響,讓人聽之不及,那不斷交錯的兩個身影也讓人目不暇接。
懷亞特手中的那把圣劍揮動的越來越快,在空氣中仿佛沒有阻力一般,毫無預兆,而又連續不息。
憑借視覺和聽覺,已經不能跟上懷亞特的那瘋狂的劍速了,盧德斯之所以還能攔下,憑借的但就是多年以來的肌肉記憶和對懷亞特的了解。西境內不少騎士都是他訓練出來的,懷亞特也是如此。
一輪攻擊后,兩人沒分出勝負,但下面的軍士卻被包圍的白獅騎士們解決的大半。眼看幾位白獅騎士已經想高塔出趕來,自知無法再阻攔更多人的盧德斯讓布萊克迅速離開。
“走啊!傻愣著干啥。”
“我是薩流士家的后裔,臨陣脫逃…”他雖然身體在照做,但還是有些猶豫。
“愚蠢!”盧德斯大吼,然后一道窒息的熱浪斬下,逼開近身的懷亞特。
他飛快的后退,一把提起布萊克,將其放在獅鷲背上,然后讓其起飛。
“太傲慢了,老師。”懷亞特持劍一沖而起,身形若殘像一般越過盧德斯的封鎖,將那獅鷲斬下,隨后布萊克則驚呼著摔落地面,被后面的盧德斯一把接住。
“懷亞特。”
盧德斯將布萊克放下后,聲音冰冷而低沉的喊著對方的名字。
“生氣了嗎,那真是抱歉呢!”
懷亞特再次揮動那劍刃,身形的速度在空中越來越快,就連他自己也無法在這挪轉的景色中看清事物,但腦海中的感覺依然是如此清晰,在超凡的時代,限制人們速度的,并非魔力或者力量,有時僅僅是人體自身的神經傳遞速度,使其上限卡住。
這把附有妖精之力的圣劍,其作用就是讓使用者脫離這種限制,宛如神話中的妖精,如閃光般振翅。
一秒的時間,在剎那中是如此漫長,他避開盧德斯那熾熱而猛烈的斬擊,側身來到其身后,劍刃旋轉,直刺這位騎士長的后背,然后劍刃自對方胸口冒出,帶起細碎的氣刃和血跡。
“呵…咳…”盧德斯向前幾步,身形搖晃,口中溢出血來。
看著這位即將死去的老人,懷亞特也罕見的放緩下來,松開劍柄,任由對方搖搖晃晃的靠扶在墻上。
另一邊,幾位白獅騎士也將布萊克控制住,劍橫在肩部,按壓在地上。
“咳咳…”盧德斯捂著胸口,轉身看著眼前這位自己最得意的學生。
“你成長了。”
“很快,且遠超我的估計。”
大半年前,剛拿到圣劍的懷亞特和別人聯手,才能勉強抵擋盧德斯的攻擊,而現在,僅憑他一人,就能擊潰這位老師了。
面對這位老人少有的夸贊,懷亞特沒有回答,只有沉默,他站在原地,看著對方的臉色逐漸蒼白,慢慢失去失去血色。
“不過,我還有件事要告訴你…”盧德斯撐著劍柄再次抬起頭,目光銳利。
“什…”還未等懷亞特開口,就見眼前一道閃逝的劍光閃過,剎那間他只來得伸手遮擋,然后就感受到一陣劇痛。
左臂在凄厲的劍光中飛起,落下高塔之下,而懷亞特的臉頰和胸口也綻放出大片的血光,深可見骨。
“大人!”
幾位白獅騎士情急之下涌出上前,一把把長劍直刺眼前的這位老者,將其扎成刺猬,不斷推進,直至釘死在身后的石墻上,而對方即便臨死,也露出夸張的笑容。
“真是愚蠢啊,哈哈。”
數小時后,當趕到的四季女巫為這位騎士處理好傷口,初步治療后,他才在幾位白獅騎士的陪同下,再次來到這處高塔。
這時,天已經黑了,高塔上僅有一支火把燃燒著,搖晃的火光映照著那釘死在墻上的身影。
伸出手,將對方胸口的劍抽出,甩掉上面的血跡,懷亞特就坐在這位老人身前,慢慢的擦拭,許久之后才插入鞘中,橫放在膝蓋前。
看著那張依然沒有瞑目的面孔,懷亞特這時才慢慢開口。
“果然是又老有倔的老頭子,臨死了還想教育我。”他閉上眼睛。
如果當時他沒有松開手中的妖精圣劍,直接抽出,這樣即便盧德斯揮劍反擊,他也能反應過來,并輕松避開,也就不會被斬掉一只胳膊了。
不過那樣的話,這位老師恐怕當場就死去了吧。
為什么當時自己突然留手了呢,懷亞特捫心自問。
也許,僅僅是還想和他說上幾句話吧。
哪怕彼此再也聽不進去。
果然,自己還是心軟了,真是愚蠢啊,懷亞特,你不是一直厭惡那樣的蠢貨嗎,居然關鍵時候收手,真是笑死人了。
“哈哈哈…”
夜空下響起幾聲突然而寂落的笑聲,驚起一片森林中的鳥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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