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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五百七十五章 蒼白的存在,在船艙中等待

  “十字光明無限,上主保佑女王!…”

  塞維利亞的港口碼頭,圣戰老兵的呼喊像是雷聲,教士扈從的祈禱如同雷光。而驚雷聲光劃過,大地塵土依舊。塞維利亞港,依然是繁榮與臟亂交織的模樣。

  馬車滾輪碾過青石與壓實的糞土,又留下一路新鮮的馬糞。鐵釘木輪與雜亂的溝渠相撞,濺出渾濁的污尿。聽到同類的聲音,豬群咕噥著向海邊的貨船靠近,卻迎來趕豬人罵罵咧咧的抽喊。腥臭的咸魚堆積在木桶邊,飛舞的蒼蠅驅之不去,甚至也成為魚肉的一部分。

  “咳咳!呸!…”

  路過的貨商行人,在污穢的港口街巷中自如行走,不時啐上兩下,跺一跺靴子上黏住的糞泥。他們早已見慣港口商業城市人口密集的繁華,以及與繁華并生的骯臟,就仿佛這是硬幣天生的兩面,從古到今都是這樣。

  在這15世紀末的中世紀晚期,古羅馬時代的排水溝渠早已在歐陸遺忘千年,市政管理也成為忘記的傳說。神父們厭惡抵觸洗澡,害怕洗澡時邪氣與瘟氣入體,帶來魔鬼的詛咒。貴族們更是同樣如此,使用各種濃郁的香水,掩蓋更加濃郁的體味。

  只是最近十幾年,富庶的意大利商業城邦,尤其是文藝復興的北意大利諸邦,才開始再次修建引水渠,把糞水與生活用水分開。而在意大利商業城邦以外,無論是里斯本、巴黎、巴塞羅那,還是這里的塞維利亞,都是四處糞水流淌、牲畜與人一同隨意排泄,一副“完全自然”的模樣。這個時代塞維利亞的瓜達爾基維爾河,巴黎的塞納河,帶走的排泄物之多,比后世印度的恒河,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這就是15世紀末的歐陸,城市是物理意義上的藏污納垢,也是疫病橫行的“魔鬼之地”。各種各樣的瘟疫與流行病,早已與城市中的市民“和諧共生”。而其中最常見的瘟疫之一,就是“天花”。

  在卡斯蒂利亞,“天花”有著各種不同的名字,也常常與各種流行病混淆。有叫“紅瘡”的,有叫“熱毒”的,有叫“瘡癤疫”的…而最為典型的名字,則是“兒童瘡”。這大約是每一個城市兒童的宿命!幾乎每隔15年,當新的一代人出生,“天花”就會在城市中重新流行上一次,帶走35成的孩童靈魂。它就是這個時代孩童夭折最為重要的原因,沒有之一。

  作為繁華的貿易港口,塞維利亞城中長大的市民,基本都經歷過這種“上主的命運審判”。他們在孩童到少年時代,必然會經歷一場“天花”,得過痊愈后就不會再得,熬不過去自然就是個死。而在最初極為可怖的死亡率后,通過數百年一代代的死亡、篩選、適應與延續,城市居民們逐漸形成了“群體免疫”般的現實。這種“出瘡”的瘟疫,也終于在數百年的傳播后,逐漸被視為“兒童的疾病”,“兒童瘡”。

  當然,若是有“身體弱的鄉下人”進入城中,遇到城中定期的“天花”大流行,那就得在死神的鐮刀前走上一場了。他們的待遇,要么是被驅逐出城自生自滅,要么被丟到各種瘟疫病人強行隔離在一起的“病所”,通常是各種修道院和教會的附屬屋舍或者窩棚。修士們會提供部分食水,用仁慈與虔誠的祈禱,用“上主的光輝”、“主的圣水”,來“治療”他們。

  這樣的食水供應與“治療”,一般不會持續太久。畢竟在十天左右的天花潛伏期后,很快就會進入天花爆發期,發熱出疹。并且,這個時代的天花種類中,毒性弱化的毒株并不占據優勢,體內出血的惡性天花在歐陸很是常見。從發熱出疹、發膿出血到死亡,第二個十天就會見出分曉。而若是能熬過前三周的生死考驗,又有足夠的食物和水,第四、第五周就會開始結痂。也就是說,一個月的“上主考驗”,或者生,或者死!

  在歐陸的城市中,“天花”并不是唯一定期流行的瘟疫。與其他疫病相比,“天花”病人的治療待遇,已經很不錯了。畢竟“天花”只是“兒童瘡”,得過一次的市民會終生病毒免疫,不用擔心再得上一次,所以態度上并不敵視。

  而要是有人得了“黑死病鼠疫”,這種高死亡率、會重復傳播的細菌性疾病,那時就會引起普遍性的市民恐慌與敵意,既而遭到“上主火焰的凈化”!

  是的,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黑死病”當然是“魔鬼的侵蝕”。唯有熊熊的烈火,才能把這種魔鬼的危險,把這種可能殺死一個城市所有人的災難,提前扼殺在搖籃里。只有火焰才能凈化一切,把附體的邪惡魔鬼徹底燒成灰燼,連帶著不夠虔誠、被魔鬼侵蝕的患者一起!

  “咳咳!惡!…”

  咸腥的海風吹過,在搬運木桶食水的船隊丁壯中,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人突然低下頭,使勁的咳嗽了一會。而旁邊另一個滿臉褐斑的年輕人停下腳步,有些擔心的望了過來。

  “老胡安,你怎么了?”

  “咳!咳!…洛佩,我有點想吐。這些城里人的東西,太難吃了。那什么魚臭烘烘的,怎么洗都有股屎味…我還是想吃阿雷瓦洛老家的麥餅,還有香噴噴的麥粥,加上青豆和蕪菁一起煮出來,那個香啊…哧溜!咳咳!…”

  老胡安說了兩句,咽了口口水,又忍不住咳嗽作嘔起來。而旁邊的同鄉洛佩一臉擔憂,一邊幫老胡安揉著發熱的胸口,一邊低聲嘆氣。

  “哎!這城里看起來就像老家的豬圈,也不知有什么好。東西又貴又難吃,連黑乎乎的面包都要好幾個銅幣…還是我們富庶的阿雷瓦洛領好!要不是我爹媽給我生了三個哥哥,實在沒地給我,我也不會應征出來…”

  阿雷瓦洛領位于卡斯蒂利亞中部,不僅是伊莎貝拉女王繼承自親生母親,所擁有的第一塊領地,也是她童年時居住的地方。女王對這塊領地的子民,擁有著特殊的信任,也在領地子民中擁有著極高的聲望。這一次王室開拓的遠征軍中,絕大部分殖民的武裝丁壯,都來自這塊女王的直領,由一紙王令征召而來。

  “咳咳!洛佩,你幫我扛一個木桶…我有些使不上勁,背還疼…”

  “哎!都是這兩天干的雜活太多。好在明天就要啟航了…老胡安,等船隊出了海,你就能好好歇兩天了…等到了那什么富的流油的印度,聽說到處都是好地!我們把青豆和蕪菁先種上,明年春天再種麥子,秋天就能吃麥餅和麥粥了!…”

  “啊!種上麥子,明年秋天就能吃麥粥…咳咳!女王會庇佑我們,圣母也會庇佑我們的!…咳咳!”

  “是啊!愿圣母瑪利亞,庇佑我們!…”

  海風繼續吹拂,咳嗽斷斷續續。兩名阿雷瓦洛的征召農民扛著水桶,運上運輸物資的補給艦。這兩艘補給艦載重很大,與作戰的克拉克大帆船不同,基本沒有火炮。

  此刻,船艙中已經載滿了食物、淡水、兌水葡萄酒,還有幾對雞鴨鵝、兩對種豬、一對種牛,以及小麥、葡萄籽、豆類、橄欖樹苗、蔬菜種子。除此之外,還有各種為建立殖民地所準備的工具、生活用具,包括鐵釘、鋸、斧、鏟、錘、繩索、磚模,以及陶鍋、木桶、油燈、針線、炊具、磨石。

  從這些運載的殖民物資中,就能一眼看出卡斯蒂利亞鄉下的生產力水平,也能看出王室持續對外進行殖民開拓,徹底掌握大西洋新航路的決心!

  “咳!…”

  低低的咳嗽,從骯臟的港口而來,融在海邊的風里,飄在丁壯忙碌的甲板,又飄入滿載物資的船艙。沒有人知道,有什么留了下來,又有什么即將離去。

  一種蒼白的存在,正安靜等待,不需風帆,不識星辰。它藏在中年男人衰弱的身體里,藏在水手共用的毯子中。它等著,飄著,打著旋兒,一口一口地在船艙中流轉,更換著或許見過它、又或許沒見過它的宿主。而等到漫長的航行結束,等到無盡大海的對面,那才會是它旅途的終點,才是它舉起冰冷鐮刀,無聲大笑,收割“溫暖麥桿”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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