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圣皇既不會聽國相之言用我,自不會聽國相之言殺我!你且說,鞅…何懼之有啊?”
一言而已,卻令韓彧、韓信兩人怔在當場,好久之后這才回過味來。
“這…”
韓新下意識想開口爭辯,卻才陡然發覺,此言好有道理,自己竟有些無從辯駁…
“哈…哈哈…鞅啊…你…你果非常人啊鞅…”
韓彧直至此時才恍然明悟過來,卻只能是連連搖首,口中感慨而道。
“思路清奇…往往常有驚人之語…老夫著實自愧不如啊…”
然而嘆息之間,便也終于明白魏鞅已無性命之憂,這原本忐忑內疚的心中…
頓然便輕松許多。
畢竟雖薦他殺他之人,都是自己。
但近月以來的相知相交,坐而論道,兩人之間卻也悄無聲息間建立濃厚的私交情誼。
故而,為國為民他舉他殺他。
但為情為友,他卻又希望魏鞅能夠逃的一命…
如此自相矛盾之心情,卻又真真是那般切實…
“如此也好…如此也好…鞅啊…大驪雖無你用武之處…但這遼闊九州…終將有你一席之地啊!”
韓彧緩緩拍了拍魏鞅手背,目露誠摯般希冀而道。
事到如今,他早已絕了魏鞅留在大驪國中任職之念頭。
故而,在放下這等執念之后,同為郁郁半生,懷才不遇之人,韓彧又非常希望魏鞅能夠找到適合自己的機會,而后一展畢生所學,一抒胸中抱負!
“多謝大人吉言!鞅日日夜夜…無不期盼這一日的到來!”
魏鞅眼望著老國相那般誠摯真情之祝福,不由握緊老國相之手,袒露心聲而道!
他何嘗不想,一展胸中所學呢?
然天下之大…卻為何無鞅片履存身之地呢?
“會的…會的…以你之才…仿若滄海遺珠…赤金暗沉…終有…終有一日…必將…必將一飛沖天…大放光明矣!”
韓彧雖說話愈顯吃力,但溝壑縱深之蒼老面龐上,卻顯露出一股難言的滿足欣慰之情。
那副神情,似乎已然看到了魏鞅投得明主,而后一展所學,至此名動天下!
“只可惜…只可惜…”
然而當韓彧再一次念及此等千年大才,終究與大驪失之交臂之時,面上仍忍不住充斥著濃濃遺憾之情…
如此損失…足以令大驪王朝舉國抱憾啊!
“大人!鞅雖有點墨在胸,目下卻仍覺前途渺茫,不知該如何抉擇才好…”
魏鞅見此情形,不由俯身上前,緊緊握住老國相雙手懇切詢道。
“還望大人教我!”
“哈哈…哈哈哈哈…”
韓彧只是大笑,待艱難擠出幾道笑聲之后,這才失笑而道。
“鞅啊鞅…想不到這世間…卻也有你困頓疑惑之事呀…”
魏鞅聞言,頓時不好意思般撓了撓頭,只是嘿嘿笑著。
“不過這也在情理之中啊…人人皆而如此…旁觀者清…當局者迷啊…”
韓彧輕輕搖首,顯然很是理解。
人生在世,浮浮沉沉,即便是魏鞅這等千年大才,在面臨自身之重要抉擇之時,卻也都難免躊躇,此乃人之常情也。
“鞅啊…老夫知你之才…更知你之志…”
言及此處,韓彧頓而望向魏鞅,神色肅穆般鄭重而道。
“你胸懷王天下之志…秉承以法治國之法家大學…即便大國之相…若無法依你之求…依你之法…卻都不屑一顧耳…”
魏鞅聞聽此言,仿佛如遭雷擊,被瞬時擊中內心一般,登時便怔在當場!
他只覺自己心中所想,竟如同被扒光扒凈一般,徹底被國相大人看透!
不錯,他求的并不是什么功名利祿,而是足以施展畢生所學之機!!
“是以…你之所求…非封爵厚祿矣…非世俗榮耀也…不過一展胸中所學…以法治國…以法強國也…”
韓彧艱難言至此處,望著魏鞅那怔怔出神之恍然神情,不禁輕輕一笑,頷首補充而道。
“故而…你之前路…非大國強國耳…非顯赫高位也…實乃知你懂你,信你用你之明君圣皇耳!”
轟然之間!
‘知你懂你,信你用你,明君圣皇’這短短一十二字,卻猶如晴天霹靂般,炸響在魏鞅耳畔!
令他似乎終有所悟,撥云見霧般倏然而醒!!
“可…泱泱九州…天下列國…孰為明君乎…孰為圣皇乎?”
魏鞅怔怔般望向老國相,以希冀在他口中得出最終結論!
此時此刻,卻是連側立一旁的韓新,都忍不住豎起耳朵,大感好奇般望向自己的父親大人。
卻不知父親大人所認為的世之明君,究竟是誰?
須知父親大人相人之準…早已天下盡知!
這魏鞅,卻不是最佳之例么?
韓彧頓而一笑,當即艱難卻又極為篤定般緩緩說道。
“以老夫之見…非秦國…秦王…趙…趙政莫屬!”
“什么?秦王趙政?!”
正在此時,不等魏鞅回應,卻只見韓新當即便驚呼而道!
“大人!那秦王不過區區大乾藩王而已!僅僅坐擁一郡之地,又乃戰亂紛爭之邊郡!如何!如何…”
韓新的臉上滿是難以置信之色,卻是萬萬未曾想到,父親大人所言明君圣皇之人,竟是那大乾一小小藩王而已?!
須知,并不清楚事情原委的韓新,在心中卻還想將魏鞅留于大驪。
即便不能直入國相之位,但卻也足以委任重職,為國效力!
可如何父親大人之言…竟!
竟隱隱有讓魏鞅轉投他國之意呢?!
這令他自是大惑不解,甚至不惜詆毀自己都自愧不如的秦王趙政!
所作所為,僅僅只是想將魏鞅留在大驪而已…
然而面對老國相如此驚人之語,魏鞅本人卻是呆呆立在原地,腦中似有所想般怔怔無聲,似是認可又似并非如此,卻是久久都未曾開口…
“唉…”
韓彧見此情形,不禁輕輕一嘆,心知言及至此,究竟敢如何抉擇,卻也只能是看他自己了啊…
旋即,老國相卻是終于肯放下魏鞅之手,向自己的愛子韓新招手而道。
“小新啊…”
一句幼時乳名,卻登時叫的韓新渾身一顫,心中觸動般當即上前。
“大人…”
他本想像那魏鞅一鞅樣,伸手握住自己老父之手,但雙手剛剛伸出,卻又條件反射般縮了回去!
“不…今日…不要叫我大人…”
如此細微神情,看在韓彧眼中,卻是心下一痛,登時便主動拉住新兒之手,口中掙扎著強自說道。
“叫我…叫我…叫我父親…父親…好…好嗎…”
韓新驟聞此言,卻是當即淚崩如注,緊緊握住父親大人之手嗚咽而道!
“是!是…父、父親大人…父親…父親…”
韓彧聽著這幾聲大感陌生的父親之語,不禁眼噙熱淚,強自苦笑而道。
“小新啊…你可否…一直…一直都難以理解…為父為何不讓你叫我父親…卻只讓你口稱大人…”
韓新聞言下意識點了點頭,旋即卻又趕忙搖了搖頭。
“只因…只因為父不僅視你為子,更…更視你為徒啊…”
韓彧此言,頓令韓新身形一顫,卻是當即愣在當場,似是在一瞬之間,回到了自己曾經幼年之時…
天色未亮,演武校場之內,幼小的韓新,奶聲奶氣般輕喚著父親之名。
“父親、父親…”
“新兒!”
韓彧面色肅穆,輕輕捋著并未發白的胡須肅聲而道。
“從今日起!再不可稱父親之名!不論人前人后,皆只可以大人相稱!”
小小的韓新此時此刻,還并未意識到父親所言何意,還以為是父親大人在與自己嬉鬧,卻是當即又笑嘻嘻的喊了幾聲。
“嘻嘻~父親!父親…”
但當那噼啪作響的竹條抽在自己的屁股蛋子之上,留下兩道火辣辣的紅印之時,韓新才意識到父親并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
“新兒!從今日起!每日卯時習武!辰時誦讀!巳時習字!午時抄經!未時進學!申時讀經!酉時繼續習武!戌時方可入眠!”
韓彧說著微微俯下身子,緊緊盯著新兒的雙眼認真叮囑而道。
“你…可曾記下了?”
韓新望著那驟然陌生,甚至再也不叫自己乳名小新,而只叫自己新兒的父親大人,不由有些膽怯般諾諾而道。
“記、記下了…父親…”
“鞥(eng)?”
韓彧頓時眉頭一皺,沉聲一鞥。
“哦哦,大人!記下了!大人!”
聽著那奶聲奶氣,卻又有著幾分啐亮的大人二字,韓彧不禁微微頷首,面上終于顯露出幾絲笑意。
“小新啊…為父只讓你口稱大人…一來…是為令你心生警戒…莫要以為父親為國之重臣而聲色犬馬…做那…做那紈绔子弟…”
韓彧輕輕拍打著新兒之手,終于將多年以來埋藏于心底的心聲,親口道出。
“二來…是將你當徒兒看待…希望你能勤勉刻苦…奮發向上…莫要因生于名門世家…而…而心有懈怠!”
魏鞅立于一側,聞聽此言,卻又不禁微微一嘆,感嘆于一位老父親這般望子成才之諄諄愛子之心!
“為父…非是…非是并不愛你…為父老來得子…將你捧在手心都怕有半點閃失…如何…如何…”
韓彧說著說著,滾滾熱淚卻忍不住從眼角驟然滑落。
“為父只是政務纏身…又不懂關切之語…每每愛護之心…卻似乎全都適得其反…”
他艱難伸出一只手來擦擦眼淚,欣慰而又遺憾般笑而說道。
“其實…為父最喜歡牽著你的小手…尤其是你小時候…牙牙學步之時…只可惜…從那之后…你我父子二人…卻…卻再也…”
“父親…父親…”
韓新此時早已哭成淚人一般,死命搖首不止,雙手緊緊握住老父之手不肯松開!
似是想將這幾十年來,所欠缺的一切親情…
都握在這兩雙堅實而又蒼邁的大手之上!
“小新啊…所幸你終于長大成人…且…且變得如此優秀…甚至…甚至…比之為父當年…尤有甚之啊…”
韓彧似是頓感吃力般,艱難躺回榻中,面上卻盡是欣慰之色。
“為父能有你這個兒子…能有你這個徒弟…此生…此生無憾矣!”
“不!父親!父親!”
韓新聞聽父親如此之言,似是明白了什么一般,當即連連搖首,忍不住哭聲喊道!
“鞅啊…舉你殺你…皆為…為國為民耳…還望莫要…莫要責怪老夫…”
魏鞅單膝跪在當場,伏在榻前面露悲痛之色,連連搖首不止。
“老夫此生…郁郁半生…懷才難遇…幸被…幸被我王看重…得以出任丞相…一展…一展畢生所學…”
韓彧握著韓新之手,漸漸松弛下來,言語神情之間,也愈顯艱難吃力。
“親領大魏…連滅…三…三國…問鼎中原…中原霸主…”
老國相說話的聲音愈顯緩慢,此時此刻,更是艱難的轉動身子望向自己的新兒,目露自豪般欣慰而道。
“又…又…老來得子…遠勝…遠勝于我…老夫…老夫…無憾…無憾啊…”
說著說著,老國相的語氣卻是愈顯低沉,而后緩緩閉目,面露微笑般遺言而去…
“老夫此生…無憾…此生無憾啊…啊…”
言罷,氣息頓絕,雙目緊閉,至此與世長辭,駕鶴西去矣…
而韓新與魏鞅卻是眼睜睜的看著老國相就此閉目,先是怔怔般難以置信,而后才驟然般悲愴而道!
“父親!!”
“大人!!”
“天冊十二年,大驪國相兼內閣首輔韓彧,卒,享年七十九歲。
天啟圣皇親赴吊唁,追封鎮國候,賜謚號文正,入太廟,其子韓新封英武候,直入內閣。”
——《驪書》·范建(原大驪王朝太史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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