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人院一間醫生會議室內,勞瑞絲坐到了長桌對面,一手橫撐,一手虛握,放在了嘴邊。
她回憶著說道:
“其實我和歐迪克認識還不到兩年,是朋友介紹的。
“他是個‘高級獵人’,我知道這代表著什么,正式見面前,我還以為他會很傲慢或者很粗魯,可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
商見曜、蔣白棉等人沒有插話,看著勞瑞絲將虛握放在嘴邊的手移到耳畔,理了理鬢角垂落的發絲。
她的語氣不知不覺變得輕柔:
“他很有禮貌,不是那種裝出來的、浮在表面的禮貌,而是真真正正尊重一個人的那種禮貌…
“他有足夠的見識、閱歷和實力,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沉穩自信,有條不紊,從容不迫,能解決掉我覺得相當困難的幾乎所有事情,讓人不知不覺就依賴他,相信他…
“他很溫柔,不是嘴上說的那種溫柔,他記得我的每一個愛好,清楚我不喜歡什么,討厭什么,總是在我有所察覺前就把一切安排得合我心意…
“如果不是他自己確認,我完全不會相信他做過十年以上的遺跡獵人,長期在荒野流浪,殺過不少強盜…
“他對自己是守夢人很自豪,覺得自己是在為整個人類的延續做貢獻…
“他很喜歡小孩,我們計劃明年就要孩子,作為‘最初城’的公民,這可以獲得生育補貼…
“他討厭刺激性的味道,尤其不喜歡有醋味的東西…
“他非常有責任感,從來不會推脫…
“他很信守承諾,答應我不再接很危險的任務,去很危險的地方后,就真的再沒有做過…”
說著說著,勞瑞絲的眼神有點放空,臉上浮現出若有似無的笑容。
商見曜在面前攤開了一本黑色軟皮的筆記本,用吸水鋼筆于上面刷刷刷記錄著剛才的話語。
等到對方講完,他開口說道:
“可以具體講一講你們相處時的一些細節。”
勞瑞絲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繼續回憶:
“他雖然是‘高級獵人’,但這些年攢下來的錢和物資都不是太多,因為他們教派有不少真正困難的信徒,他總是樂意提供幫助。
“結婚前,他擔心我介意這一點,還專門帶我去見過那些人,了解他們的生活。
“我父母雖然在最初城都有一份比較體面的工作,但我并不是什么都不懂。我周圍的鄰居中,經常有人因為‘無心病’、戰亂、強盜和各種疾病失去生命,導致整個家庭變得貧困,我有好幾個童年的玩伴就因此失去了下落。
“我記得那天,我說我理解你,也愿意支持你,只要你不為此犧牲家庭和自己,我不僅可以接受,還會幫你,他是那樣的激動,緊緊抱住了我,好像要把我融進他的身體…”
勞瑞絲一段一段地回憶著,讓歐迪克的形象在蔣白棉等人腦海內愈發清晰和立體。
終于,商見曜停止記錄,笑著勞瑞絲道:
“你描述的這些對后續的治療幫助很大,我現在就去嘗試一下。
“當然,你得回避,免得刺激到他。”
“好。”勞瑞絲眼含期待地點頭。
“舊調小組”一行五人回到了三樓,回到了歐迪克的病房前。
這位瘋掉的“高級獵人”察覺到外面有動靜,再次沖到鐵門后,隔著那個不大的空洞,大聲喊叫起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乓乓乓,他拍打鐵門的聲音不絕于耳。
等歐迪克稍微平復了一點,商見曜眸光深邃地望著他的眼睛,嗓音低沉而醇厚地說道:
“你是歐迪克,一名‘高級獵人’,你很有禮貌,不是那種裝出來的、浮在表面的禮貌,而是真真正正尊重一個人的那種禮貌…
“你有足夠的見識、閱歷和實力,不管做什么事情都沉穩自信,有條不紊,從容不迫,能解決掉別人覺得相當困難的幾乎所有事情,讓人不知不覺就依賴你,相信你…”
他將勞瑞絲剛才的話語近乎完全一致地重復起來,只是在某些地方稍微添加了額外的描述,修改了人稱代詞。
商見曜聲音回蕩間,歐迪克徹底平靜了下來,眼神略顯茫然地聽著。
而龍悅紅和白晨終于明白了商見曜所謂的治療辦法是什么:
“思維植入”!
蔣白棉沉默地看著,沒有試圖阻止。
“你是‘拂曉晨星’的守夢人,你在夢境里對抗著危險,守護著人類…你對你妻子表達自己激烈感情的方式是緊緊抱住對方…你們計劃明年要一個孩子…你不會攻擊親人、朋友和無辜者,也不會對他們使用能力,除非他們威脅到了你的生命…”不知過了多久,商見曜終于完成了復述和編織,以長篇累牘,擁有眾多細節的方式。
鐵門之后的歐迪克眸光逐漸清澈,他緩慢地嘆了口氣道:
“很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沒想到會在這種狀態下重新見到你們,自從離開野草城,我就再沒有去過那邊。”
我去…歐迪克記起我們了?他之前雖然瘋掉,但記憶并沒有受損?龍悅紅看得目瞪口呆。
商見曜笑了起來:
“這個世界總是充滿各種意外,不用太在意。
“你現在最需要安慰的是你的妻子,她為你痛苦了一整天,還不斷地尋求治愈你的辦法。”
歐迪克點了點頭:
“我對此非常內疚。”
“你明白就好。”商見曜側過身體,高聲喊了起來:
“勞瑞絲夫人,你可以過來了!”
也就是幾秒鐘的時間,樓梯處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穿著深色裙褲的勞瑞絲以快步小跑的姿態趕了過來。
她望向鐵門后的歐迪克,注意到了他臉上的溫柔。
“哦,親愛的,你真的沒事了?”勞瑞絲抬起雙手,捂住了嘴巴。
她的眼眶不可遏制地變紅了,她的情緒變得非常激動。
歐迪克柔聲回答道:
“抱歉,讓你擔心了。
“我以后會注意的,面對噩夢不再逞強。
“我明白我現在不再是自己一個人了。”
勞瑞絲的眼淚刷地就流了下來:
“沒事,沒事,你好了就行了!我,我去找醫生,讓他來看看,確認一下!”
她害怕這是一場美夢,戳破就會醒來。
蹬蹬蹬,勞瑞絲跑向了醫生辦公室。
龍悅紅看了眼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歐迪克,懷疑后者真的不再瘋狂。
他忍不住開口問道:
“你在噩夢里看到了什么?”
鐵門后的歐迪克表情一下扭曲,眼神變得空洞。
他喃喃自語起來:
“左邊一個人,右邊一個人,中間擺著個小相框。
“你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不是好人,我幫你都挖掉吧。”
重復了兩遍后,歐迪克的目光掃到了門口的商見曜等人。
他一下收斂住異常的神色,誠懇說道:
“抱歉,沒法給你們提供有效的線索。”
這非常禮貌,足夠沉穩。
龍悅紅怔怔望著、聽著,說不出話來。
他莫名感覺走廊的風滿是涼意。
這時,商見曜回應了歐迪克。
他抬起雙臂,微仰身體,望著虛空道:
“處處幻夢,何必認真?”
說完,他轉過身體,頭也不回地走向了樓梯口。
即使途中遇上了帶著醫生過來的勞瑞絲,他也沒有停下腳步。
吉普車上,商見曜坐在后排偏左位置,長久地沉默不語。
龍悅紅看了眼天色道:
“現在去哪里?”
蔣白棉早有腹稿,平靜說道:
“去金蘋果區和紅巨狼區繞幾圈,然后到之前小沖租住的地方重新找一個安全屋。
“今晚就不回青橄欖區了,希望能借此擺脫‘噩夢’的注意。”
“好。”白晨覺得這非常穩妥。
吉普又開了一陣,格納瓦拍了拍商見曜的肩膀,提供起自己的建議:
“其實你不用那么著急的,可以再搜集些信息,通過我建立起歐迪克行為數據庫。
“這樣一來,重新錄入之后,就能應對絕大部分情況了。”
商見曜安靜聽完,忽然笑了起來。
他再次張開雙臂,微仰身體,笑著說道:
“處處幻夢,何必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