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風凄,雨苦,整個水圍鎮就仿佛已經被黑暗吞噬,只有零星的燈光能穿透而出。
先前的喧鬧,嘈雜,以及各種味道混雜起來的氣味,飛快消散一空,讓商見曜感受到了與世界隔絕般的安靜。
木棚周圍的雨幕里,幾個鎮衛隊成員在能遮擋的地方巡邏,另外幾個則披上了早就準備好的深色雨衣和大型編織袋,于墻頭木架上來回走動。
那一個個燈泡照射出的光芒里,雨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密密麻麻,前仆后繼。
“這里原本有兩臺柴油發電機,后來壞了一臺,怎么都修不好,嗯,對于荒野上的聚居點來說,缺電不算是什么太嚴重的事情,糧食、衣物、武器和干凈的水才是最關鍵的資源。”白晨隨口說了幾句。
蔣白棉笑著補充道:
“你說話大聲點行不行?嗯,糧食和干凈的水決定了你們能不能存活下去,衣服決定了你們會不會凍死或者著涼生病,而武器則決定了別人會不會給你們留糧食、衣物和干凈的水。”
她左右各看了一眼,見雨聲不小,遂拍了拍手掌道:
“明早再修吉普,今晚上這次野外拉練的第一堂‘課’。
“我們需要復盤之前那場戰斗,總結經驗和教訓。
“每個人都要以自己為主角,描述一遍當時的選擇和經歷,白晨,你先來。”
作為一名加入“盤古生物”不算太久,沒參加過類似拉練的荒野流浪者,白晨沒想到竟然還有“戰后復盤”這種事情,一時有些遲疑,明顯沒做好準備。
不過,她對此也不抗拒,她能在荒野上流浪這么多年還活得好好的,除了有一定的幫手,也在于時常反省,牢記錯誤。
組織了下語言,她從初遇那個兼職強盜的遺跡獵人團開始,復盤起自身記得的每一個細節。
她之后是商見曜,商見曜之后是龍悅紅,最后是蔣白棉。
蔣白棉說完,望向商見曜道:
“你主動出擊,射殺那兩名摩托車手的選擇很果斷,但也很魯莽。
“如果不是…”
她頓了一下道:
“如果不是你運氣好,死掉的大概率是你。”
說到這里,她略微露出笑容:
“不過嘛,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你要平衡兩者之間的關系,盡量讓自己更有把握一些。”
商見曜剛開始聽得略顯茫然,接著若有所思般點了下頭,表示認可組長的話語。
龍悅紅覺得蔣白棉最后幾句話是在開玩笑,沒去多想,眉頭微鎖地提出了內心最大的疑惑:
“組長,你剛才說那個穿外骨骼裝置的強盜頭子是因為自身判斷出了錯,又不夠謹慎,才最終被我們干掉。
“那,如果,一個穿類似外骨骼裝置的人沒犯這么大錯誤,我們該怎么應對才能解決他?”
蔣白棉看向了龍悅紅:
“你為什么會覺得有辦法應對?
“不犯大錯誤,說明穿外骨骼裝置的人經驗還算豐富,體能也不成問題。這樣的人配合外骨骼裝置,即使在真正的戰場上,也是大殺器,是精銳中的精銳。
“我們在人數很少,沒帶重武器,只有一把榴彈槍且還沒機會使用的情況下,怎么可能對付得了這樣的敵人?你是不是太小瞧軍用級的外骨骼裝置了?”
“那,那豈不是說…”龍悅紅這才發現,之前真的是在地獄的邊緣行走。
蔣白棉環顧了一圈道:
“對付這樣的敵人,最好的時機是在他穿上外骨骼裝置前。
“如果沒有把握住這個機會,那就搶在他拉近距離前,和他‘賽跑’。軍用級外骨骼裝置不會比高速行駛的吉普車快多少,有的型號甚至會慢一些,而且續航能力更差。
“可惜,我們當時遇到了地形異變,又和黑沼鐵蛇大戰了一場,各方面的有利條件都不具備,幾乎可以說處在了絕境。如果不是那個家伙畏手畏腳,最開始明顯舍不得浪費過多的能源,舍不得破壞戰利品,計算得太過清楚,我們在第一輪攻擊里就要死掉一半,或許更多。”
龍悅紅聽得臉色發白,對灰土的危險有了更加深刻的認知。商見曜和白晨專注地聽著,明顯察覺到蔣白棉的話還沒說完。
蔣白棉“呃”了一聲:
“在商見曜殺死摩托車手,激怒那個家伙前,我有兩個方案。
“一是立刻投降,以此拉近距離。只要能進入一定的范圍,即使真被他們擊成了重傷,動彈不得,我也有反撲的手段。”
說到這里,她揶揄一笑:
“這個方案最大的問題是,我和白晨有不小的希望活下來,成為俘虜,至少是短暫的俘虜,而你們兩個嘛,很可能被直接射殺,除非他們之中有人更喜歡男的。”
商見曜和龍悅紅的表情瞬間變得相當復雜。
看見他們的反應,蔣白棉心情不錯地說道:
“第二個方案就是利用那個家伙顧忌太多,畏手畏腳的心態,設計一個陷阱,讓他沒法提前躲掉,而只要沒提前躲掉,我有很大的把握命中他沒被保護起來的要害。”
“什么樣的陷阱?”龍悅紅脫口問道。
蔣白棉看了他兩秒,雙手一攤道:
“還沒想好。”
“…”龍悅紅和商見曜臉部的肌肉隱約抽動了一下。
蔣白棉頓時“惱羞成怒”:
“事發突然,怎么可能那么快想好?
“我還在想的時候,事情就發生變化了,不需要我再浪費腦力了!”
她隨即側頭,看向安靜聽著的白晨:
“你有什么要補充的?”
白晨想了下道:
“荒野上絕大部分強盜的目的都是搶劫物資,而不是殺人。
“如果實在沒有辦法,我會考慮放棄吉普車和里面的物資,比如讓車輛在無人駕駛的情況下往沼澤里沖,以此引開他們的注意,然后,趁機躲入另一個方向的沼澤。
“大沼澤內很多地方,人其實是可以勉強行走的,穿戴外骨骼裝置的則不行,重量超標。”
聽完,蔣白棉滿意點頭:
“不錯,這就是荒野流浪者和大勢力出生的人在處理同一件事情上的不同思考角度。
“你們學到了嗎?”
啪啪啪,商見曜不失時機地鼓了下掌,連帶地龍悅紅也下意識鼓起掌來。
我在做什么…龍悅紅迅速反應過來,尷尬回應道:
“學到了,但還要慢慢消化和吸收。”
復盤完白天的戰斗,四人按照昨日的分組,兩人一隊地輪流警戒。
因為剛下過雨,天比昨晚冷很多,田二河免費提供的木炭也有限,他們從后備箱拿出厚厚的棉大衣,裹在了身上。
雨水嘩啦,在籠罩一切的黑夜里清洗著萬物,直到天色漸明,才徹底停息。
水圍鎮有著成熟而完善的排水系統,并未因此積水,只是地面濕漉漉的,部分土壤還變得泥濘。
白晨就著水,吃完壓縮餅干,開始給吉普車更換零件,做不算太困難的修理。
這時,田二河在清晨的薄霧里踱步過來,笑著問道:
“白丫頭,能不能修好啊?
“能修好的話,我們就要接收輕機槍和摩托車了。”
“可以。”白晨沒有回頭,抬手示意道。
田二河立刻招呼起周圍的鎮衛隊成員:
“來,搬那挺機槍。
“哎呀,感覺你們給的太多了,要不這樣,我再給你們添一頂帳篷?”
“行。”蔣白棉沒有意見。
這時,田二河看到了吉普車頂的黑沼鐵蛇外皮。
“這…”他的眼睛瞪得老大,“你們干的?”
昨天吉普過來時,因為烏云密布,天色已經昏暗,他們并沒有看清楚車頂究竟綁了什么東西,還以為是黑色的帳篷。
循著田二河的目光,周圍的鎮衛隊成員都看到了那張給人極強壓迫感的蛇皮。
“黑沼鐵蛇…”有人低聲念出了這個噩夢般的名字。
蔣白棉輕聲笑道:
“這家伙太大了,我們只能剝走外皮。”
水圍鎮的人一下沉默了,沉默得蔣白棉有點尷尬。
她閑著也是沒事,看了看逐漸熱鬧起來的鎮子,試探著問道:
“鎮長,我們能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嗎?”
“可以啊,想去哪里,我帶你們去?”田二河扶了下頭頂的帽子,“要不,去教室看看?你們不是挺感興趣我們的課堂嗎?”
明凈的晨光下,他臉上的皺紋愈發醒目和深刻。
“好啊。”蔣白棉轉頭對商見曜道,“你跟著我。龍悅紅,你幫白晨看著點周圍。”
商見曜沒有拒絕,跟著蔣白棉和田二河,走向了呈“品”字型的三棟樓。
途中他們經過了各種房屋混亂搭建的區域,看見有的墻壁出現破洞,只能用木頭和干草堵住,看見有的鎮民喝了瓢涼水,就急匆匆往鎮后的田地趕去,看見某個帳篷在昨晚的雨里變得濕漉漉的,似乎有點滲水,看見面黃肌瘦衣物破爛的人們各自奔向不同的地方。
穿過這里后,是那個水泥砌成的小廣場。升旗臺上旗桿依舊,卻不見了旗幟。
商見曜和蔣白棉跟著田二河繼續前行,繞過最前方的那棟樓,進入了后方兩棟樓里左側的那棟,并上至三樓。
這里一側是帶護欄的過道,一側是隔成小間的房屋,光照還算充足,通風也很良好。
走了幾步,田二河領著兩人停在了一個還算大的房間前。
透過明亮干凈的玻璃窗,商見曜和蔣白棉看見里面擺著十幾二十張桌椅,過道很窄,空隙很小。
此時,十幾二十個不到十歲的半大孩子穿著各式各樣破破爛爛不夠干凈的衣物,坐在桌子后、椅子上,抬頭望著講臺,專注地聽老師講課。
他們有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似乎對清晨的寒冷還不夠適應,有的胸前用襁褓掛著自己的弟弟妹妹,時不時哄一下。
他們有男有女,長得各不相同,但腰背都挺得很直,坐得端端正正。
商見曜一眼望去,看見了他們貼在墻上的課表:
“早操…常識…語文…數學…歷史…”
“這是中年級的學生。”田二河壓著嗓音介紹了一句,似乎不想打擾到里面的孩子。
蔣白棉專注地看了幾秒,“嗯”了一聲:
“我們走吧,不要打擾他們。”
跟著田二河參觀完水圍鎮,兩人回到了木棚處,這時,白晨已修理好了吉普車。
因為水圍鎮糧食也不太足,肉類更是缺乏,蔣白棉沒再嘗試交易,對田二河道:
“鎮長,我們得走了。”
田二河輕輕點頭:
“希望能夠再見。”
“嗯。”蔣白棉笑著點頭。
“會的。”白晨同時做出了回應。
他們迅速收拾好物品,上了吉普車。這一次,由蔣白棉開。
吉普緩緩駛向拉著鐵絲網的大門處時,商見曜、龍悅紅等人又一次望向了那片建筑密布而混亂的區域。
那里的鎮民已前往田地或外出狩獵,只剩少數在家。
這讓那片地方愈發顯得破爛和衰敗。
無言的靜默中,商見曜等人突然聽見最深處那棟樓傳出一陣整齊而稚嫩的聲音: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
“低頭思故鄉。”
注1:上面的詩引自李白靜夜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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