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胯上的傷口還在流血,只是已經小了很多。
肩膀的疼痛、腰胯之間的疼痛,再加上一身冷汗帶來的徹骨寒冷,盡管在內心努力的嘶喊,睡過去就完蛋了,但李世民沒過多久依舊是昏了過去。
昏倒在這個地方自然是不明智的,但是,他現在的情況,自然也由不得他選擇。盡管明知這樣的身體情況,昏過去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沒命。但是,昏過去的人,又豈能輕易的睜開眼睛?
死士隊伍注意到了河邊這里的情況,卻沒人過來詳細看。
而竄天猴繞行經過這里的時候,雖然派人查看了周邊,卻也沒有見到皇帝的身影。
皇帝....去哪兒了?
就在竄天猴焦急不定的時候,機動隊的一個隊員策馬奔來,人還沒到,就高聲呼喊道:“將軍,我找到陛下了!就在不遠處的一個峭壁之上,底下那些死士正攀巖而上,不過,沒有爬過半程的。”
“可見到了劉莽?”
“隔的太遠,沒看清楚。”
“派出一百人繼續找劉莽,余下的人,跟老子過去滅了這些混蛋!”
拔刀出鞘,竄天猴只覺得自己都快爆炸了。現在只有拿那些死士的人頭,才能平靜一下。
皇帝不容有失,竄天猴很清楚,皇帝要是在他們的護送下出了事兒,且不說親率兩千個腦袋擔不起,甚至還會影響到長安的太子殿下。
顧不得戰馬已經疲憊欲墜,竄天猴急促催促著它朝前方奔跑。
很快,親率眾人就趕到了斥候發現的斷壁之下。
遠處看,果然有一抹明黃色在斷壁之上,而斷壁上,無數道身影正在往上爬。這樣的山壁,對親率隊員而言沒什么,但是對死士們而言,就實在是太難了。正常攀爬都很難上去,就更不要說上面還有一個賤人時不時的往下扔一塊石頭。
一人被砸,多人遭殃,以至于山壁下已經堆積了一層尸體。
連日的催趕,終究是讓戰馬堅持不住,一個前撲跪倒在地。
順勢向前躍起,落在地上翻滾一周,竄天猴橫刀前指,怒道:“殺啊!”
“殺啊!!”
皇帝失蹤,多名隊員慘死,已經徹底激怒了親率眾人。就是一向喜歡用弓箭的方朔,都換上橫刀沖了上去。
眼見支援到了,斷壁之上的“皇帝”哈哈大笑起來,積攢的石頭全部用掉,一個個正在爬斷壁的死士腦袋被石頭擊中,頭破血流不說,慘叫著掉下了山崖。
聽到這個笑聲,剛剛兩刀干掉一人的竄天猴頓覺不對,見自己周圍暫時安全,忍不住抬頭向上看去。
奶奶的,這哪里是陛下,分明是劉莽這個憨貨!
“笑你老母啊!陛下呢!”
一聲喊完,竄天猴避開襲來的一刀,一腳踹翻了一人。
斷壁之上的劉莽大叫道:“在河邊草叢里啊,當時情況緊急,所以俺只能把陛下的龍袍扒下來,穿在身上引開追兵了。”
“扯淡,河邊那里根本沒有陛下。我們把周圍都搜遍了!”
“啊?”
聽到這句話,本來還極度囂張的劉莽,頓時急了,可是上山容易下山難,他現在體力耗費太大,精力也不行,下山只有死路一條。
一刀砍死一個死士,竄天猴朝上喊道:“你特娘的別急,待會兒派人上去接你。”
正面交戰,就表現出了親率和死士隊伍的不同。
所謂的死士,雖然悍不畏死,但是在親率的合擊陣型面前,卻像是絞肉機的餡料,沒多久就被攪碎了。
確保已經沒有活口以后,竄天猴才叫人帶著繩索上去,將劉莽接了下來。
見到竄天猴,劉莽立刻抓住了他的鎧甲道:“我就把陛下放到河邊草叢里了啊!你們沒見到?”
竄天猴搖了搖頭。
劉莽頓時攤坐在地,當時,皇帝的身體情況也不太好,如果長時間沒有等來救援的話....現在距離他跟皇帝分開,可是已經過去一天多了啊!
“找!在周圍找找!!”
見劉莽強自堅持著要走,竄天猴連忙攔住他說:“你都一天一夜沒合眼了,還是休息休息,找陛下的事情,交給我們就好。另外....”
轉頭看向東方粟,竄天猴道:“你帶著我的印信,去定州叫定州刺史,多帶一些人來,這里的道路復雜,人數不夠的情況下,咱們要找到什么時候啊!”
東方粟點點頭,可是一回頭看到自己已經疲憊的不行的戰馬,只能換上死士們的馬,飛奔而去....
我是誰?我在哪?發生了什么?
很多人深度昏迷醒來以后,都會面對這樣的問題。
但是,當李世民從昏迷中醒來以后,第一時間卻是想要摸摸自己的懷里。
然而,依舊劇痛的雙臂,卻拒絕實現他這個想法。
不只是雙臂,腰胯之處,也傳來要命的疼痛。相比較之下,脖子的酸痛,反而什么都不是了。
自從享受了太子送給自己的蕎麥皮枕頭以后,李世民就把原來的玉枕頭給扔了。如今又睡回硬邦邦的枕頭,只覺得脖子都要造反了。
強行睜開眼睛,打量了一下自己周圍的場景。
一個泥土屋而已,而自己則躺在一個土炕上面,身上鋪著的布衾邦硬邦硬的,也就褥子還好一點,似乎是獸皮。炕燒的滾熱,是唯一能給他帶來舒適的東西了。
想要起身,起不來,想要翻身,也不可能。再加上雙臂疼的要死,李世民無奈的發現,自己現在跟一個廢人,沒什么區別了。
不過,脖子勉強還是能動一動的。
用力的一轉頭,看到枕頭邊的玉璽,李世民才松了一口氣。
從這里的陳設和自己的待遇來看,多半是被外人給救了。
能活著,沒人想死。
躺在床上,李世民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自己的一生。
他這一生,從沒有體會過什么叫絕望,但是,那一天,當他和劉莽兩個人,面對遠處騎兵隊伍揚起的灰塵,他終于感受到了一種無力感。
在軍中,他是主帥,數萬大軍如臂指揮,哪怕沖敵陷陣,也覺得背后有足夠的力量支撐著自己;在長安,他是皇帝,手握天下第一霸權,大唐皇帝、天可汗這樣的帽子掛在頭頂,從沒有覺得自己弱小過。
說到底,有士兵的主帥,才是主帥,有臣民的皇帝,才是皇帝啊!當數千敵軍包圍一人的時候,就算這個人是皇帝,又能如何?都說天子天子,也沒見老天爺排下天兵天將來守護自己啊!
就在李世民胡思亂想的時候,泥土屋的屋門打開了,一個老頭,拎著一只野兔走了進來,見炕上的李世民睜著眼睛,頓時就笑了。
李世民驚訝的發現,這位老人的笑容,竟是那么的單純無暇。
示意一下手里的兔子,老頭道:“老婆子去山里給你找點野菜藥材,老夫設的兔子套,套住了一只兔子,你身子虛弱,還是要進補一下的。”
李世民喉頭微動,開口道:“多謝老丈救命之恩,不知老丈高姓大名,過后朕....真的要好好謝謝您。”
老頭嘿嘿一笑,走到屋子里的灶膛生起火來煮水,這才走到炕邊說:“老夫姓張,張福祿,賤名一條,當不得高姓大名。反倒是你,后生小子,你叫什么?”
李世民想都不想的就說:“晚輩李承乾。”
張老漢驚訝道:“李承乾?你怎么跟太子一個名字?”
李世民驚訝道:“您竟然知道當朝太子的名諱?”
“前些年,去關中拜祭過祖墳,估計是這輩子最后一次了。街邊的說書人,正好講起東突厥大戰的事兒,也就知道太子的名諱了。”
“原來老丈祖上是關中人,難怪官話說的這么地道。”
老漢點點頭,卻有點黯然神傷,撿起地上的兔子,就走了出去。
沒過多久,兔子就被剝皮去臟,還被剁成了小塊。
將兔肉放到鍋里開始熬煮,張老漢才又坐回到炕上,開口說:“后生小子,不是老漢說你,看你的樣子也是個行腳的商人,以后難免會到一些大點的地方去,你這名字啊,還是少跟外人提。雖說名字是爹媽起的,誰也管不著,但是跟太子重名,也是不妥啊。
看你這塊玉石,也是少有的寶貝,發現你的地方,還有好多尸體,造孽呦,你這是遭到山賊了吧!”
李世民只能僵硬的點頭。
想起老人家的來歷,李世民問道:“您本是關中人,怎么就來了定州附近?”
張老漢苦笑道:“還能因為什么,東征高麗唄,當初往高麗送東西缺人,缺德的縣令就把老漢一家給弄去送糧食。結果,才到定州,誰知道朝廷就輸了。再之后,想回家,都不敢回去,外面兵荒馬亂的。于是啊,我和老婆子一商量,就在這山溝溝住下來了。雖然干點啥都要自己動手,但是也比出去丟了性命要強不是?”
李世民疑惑道:“您不知道現在是唐朝了?您不知道朝廷招攏流民,分田地了?”
“分田地又有啥用,老漢沒有后人,種地也種不動了,還不如在這山溝子混著等死。我和老伴兒約好了,哪天我們倆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就陪著一起過去。房子給封死以后,尸骨不便宜野狼就行了。”
聽著張老漢的話,李世民不由得一陣心酸起來。這不應該是一個老人該有的結果,大唐既然以孝義立國,孝字當頭,就不能讓這樣的慘事發生!
修橋補路遺惠后人?現在的人過得不好,有個屁用!
幾乎是習慣性的,李世民就想著讓李澗把房玄齡叫來,商量一下立法的事情。
想起主動折返沖向敵人的李澗,李世民又是一陣的心痛。
時間到了晌午,燉兔子的香味已經冒了出來,但是,卻遲遲等不到回來的張氏。
這下,不僅張老頭急了,李世民也焦急起來。
忍著饑餓感,李世民對站在門口的張老漢說:“老人家,您不必擔心我,還是去找找吧。”
張老漢才要答應,就聽見外面傳來一陣馬蹄聲。
李世民幾乎是瞬間用胳膊撐起了上半身,對張老漢大叫:“老人家,快!你快走!”
此時此刻出現在門外的馬蹄聲,李世民只以為敵人追上門來了。
可是,當一個老太婆,帶著進屋的確實盔甲明亮的竄天猴的時候,李世民就徹底沒了力氣,重新躺了回去。
見到皇帝,竄天猴大喜,幾步沖到炕前,跪倒在地:“末將護衛不力,救駕來遲,請陛下降罪!”
聽到這個年輕將軍的稱呼,張老漢和張氏都嚇到了。他們從路邊撿來的一個遇難商人,竟然是皇帝?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偏過頭對竄天猴說:“李澗呢?劉莽呢?折返迎敵的那些親率將士,如何了?”
竄天猴沉默了一下,才說:“回稟陛下,劉莽沒事兒,就是脫力昏過去了,折返迎敵的親率將士,無一幸免。至于李澗總管....”
李世民苦笑道:“說吧,死了是不是?”
“沒有,但是,也很危險。李澗總管斷了一臂,全身是傷,親率攜帶的藥物只能幫他一時,能不能挺過來,還要看他自己。”
“這樣啊....敵人呢?”
“叛賊一共兩千三百三十二人,盡皆伏首,從他們臨時居住的營地里,發現了帶有王家字樣的書信,還有侯將軍親手繪制的地圖。”
“侯將軍?侯君集?”
“是。”
再次嘆息一聲,李世民已經不知道說什么好了。王家在長安的謀劃被破,但留下來的毒舌,依然咬了自己一口。
感受著渾身的劇痛,李世民吩咐道:“給朕找一輛馬車來,實在是騎不了馬了。派人去定州,將定州名醫全部招來,務必救下李澗的性命。扶朕起來,朕餓了。”
竄天猴這才起身,扶著皇帝坐起來。
看著門口已經呆滯的兩個老人,李世民苦笑一聲,說:“情非得已,隱瞞了身份,兩位老人家莫怪。”
張老漢連連擺手道:“不怪不怪,您真是皇帝陛下?”
李世民點點頭:“不過,朕被你救了卻是事實。老人家,朕餓了,不如讓朕嘗嘗您的手藝?”
張老漢連聲答應,趕緊用粗瓷大碗裝了一碗兔肉和清湯。
昏迷醒來以后,自然是不適合吃這種東西的,更何況,皇帝的飲食,怎么也要試毒才行。可就在竄天猴想要開口的時候,卻被李世民瞪了一眼。
無可奈何的竄天猴,只能端著碗,喂皇帝吃飯。
沒鹽沒調料,連菜都沒有,清燉的兔子能有多好吃?但李世民還是干掉了兩碗。
在被攙扶著出去如廁了一趟以后,李世民又重新躺回了炕上。
見兩位老人還是拘束的樣子,李世民苦笑道:“你們可是朕的救命恩人啊,拘束個什么,馬車到來之前,朕還要在這里住兩天,就有勞二位了。”
張老漢和張氏連聲道:“不有勞,不有勞。”
見二人還是很拘束,李世民也就不多說什么了。
炕很小,睡兩個人綽綽有余,但是睡三個人就擁擠了。可是在李世民的堅持下,兩天的時間,他都是和兩個老人一起在炕上睡的。
第三天,定州刺史才帶著馬車和醫生過來,并且跪倒在皇帝的面前。
定州出現了刺殺皇帝的刺客,他這個刺史也難辭其咎。
看著跪倒在自己面前的刺史,李世民稍加思索就想起了他的名字:“尚書文是吧,你跟王家毫無關系,百騎司的調查中,你也是很盡職盡責的官員。所以,朕遇刺一事,不怪你。但是,你跟朕說清楚,為何這山里有兩個老人在,你們卻無動于衷?朝廷收攏流民法令中,嚴令不得遺漏,你將這法令,視若無睹了?”
尚書文抬起頭,無奈道:“陛下,非是微臣懈怠,實在是他們不愿意出山,不信,您可以問問二老,微臣親自來這里,都有三次了。”
李世民看向張老漢,張老漢點點頭說:“陛下,您可不能錯怪刺史大老爺,刺史大老爺真的來過三次,是俺們不識好歹,不關刺史大人的事兒。俺們這出山也舉目無親的,實在沒什么意思。”
聽到老人這么說,李世民才消了怒火,對地上跪著的尚書文說:“既如此,朕就不治你的罪了。但是,兩位老人家,是朕的救命恩人。他們既然不愿意出山,朕也不愿意勉強,不過,你作為定州刺史,卻要派人過來,照顧二老,為他們送終,你可記下了?”
尚書文道:“微臣知曉了。”
點點頭,李世民看向張老漢,勉強動起胳膊拱手道:“老丈,這是朕的一片好意,還望老丈不要推辭。”
張老漢要跪倒,卻被竄天猴扶住了,只能學著拱手說:“多謝陛下賞賜,小老兒已經很知足了。能有人送終,死了以后能被埋到土里,老漢已經很滿意了。”
李世民這才松了一口氣,雖然他想要送一座宮殿,不過既然對方想要的是一間茅草屋,他也沒必要強行送宮殿。
最后看了一眼兩個老人,再看看屋子里的陳設,李世民這才叫人抬著自己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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